山中的空气和京城中又有些不同,在彻骨的低温之下,草木的香气也变得冷清了许多,腊梅清冷的幽香不知从那里飘来,浅浅淡淡的,却又叫人忍不住驻足细品这隐藏在清冷之下的一丝香甜。
“我也从未在冬天来过这里。”
钟菱在前面带路,这小径是青石板铺成的,她走的格外小心。
置身山林之中,让阿旭也短暂放松了下来,他跟在钟菱身后,忍不住地四处张望着。
他一抬头,恰好和蹲在枝干之上的一只松鼠对上了目光。
松鼠睁着漆黑滚圆的眼睛,好奇的打量了阿旭两眼。它抬起爪子揉搓了一下自己火红色的毛茸茸大尾巴,纵身跳到了旁边的松树上。
伴随着树枝的晃动,针叶之上的雪花被震落,扬起一片银白色的雪雾。
阿旭躲闪不及,被扑了一脸的雪。
转头想要催促他的钟菱恰好看到这一幕,她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
阿旭像小狗一样甩了甩头,快步追上了钟菱。
他依旧还是没有主动地开口说话,但肉眼可见的,放松了许多。
很快便到了寺庙,那褪了大半颜色的大门半敞着,一身灰色僧袍的怀舒握着一把大扫帚,正在门口扫雪。
听见动静,他抬眼。
钟菱今日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银边褙子,这般鲜嫩的颜色在雪地之中,显得格外鲜活灵动。
那冻得有些发红的脸,埋在颈间的毛绒雪白的围脖里,漾开格外灿烂的笑容。
俩人隔着远远的,便双手合十,互相低头见了礼。
跟在钟菱身后的阿旭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身材高大的怀舒,猝不及防地就钟菱往前推了一把。
“这是店里的小朋友阿旭,今日和我一起过来。”
阿旭有些无措,他忙学着怀舒的动作,有些蹩脚的也行了一礼。
“昨夜里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想着今日过来。”
怀舒上前接过钟菱背着的竹篓,带着他们二人往寺庙里走去。
寺庙里的小径,已经都被扫干净了。
“多做了些豆腐,想着给您送过来。”钟菱背着手,脚步轻快地跟着怀舒身后:“这不是马上要到冬至了嘛,但是我冬至那日与友人相约了去赏梅,便想着早些来陪您吃顿饺子。”
怀舒笑道:“刚好,后院的大白菜长得好极了。”
钟菱照例先去殿中上香,阿旭跟在她身后,格外虔诚地拜了拜。
在进入偏殿前,钟菱顿住脚步,回头看向阿旭:“这边是供奉的赤北军的将士……”
阿旭咬着嘴唇,抬头看向怀舒,坚持道:“我……我也可以进去上一株香吗?”
怀舒目光温润,微笑着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
阿旭和赤北军,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这一点,钟菱可以确定。
能让他坚持想要进去上香,只能是因为钟大柱。
这就让钟菱更费解了,他每天又是被打,又是挨踹的,怎么又能对钟大柱这么死心塌地?
怕不是被钟大柱PUA了吧!
上完香之后,钟菱坐在院子里,捧着热茶,越想越不对。
“怎么了,你这一脸愁容的。”
怀舒端了两碗热腾腾的银耳羹,递到钟菱和阿旭面前。
阿旭喝了一口,红枣的香味萦绕在唇齿之间,汤水微稠,银耳软糯。甜滋滋的却一点也不腻,一下子就驱散了一路上的风寒。
这异常的美味,让连续几日食欲不佳的阿旭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钟菱对怀舒,就是有一种没由来的信任和亲近。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她便挑着,一一说给怀舒听。
怀舒听得很认真,他时不时点头附和,在听见钟菱崩溃地开始嚎啕大哭的时候,他脸上的毫不掩饰的心疼,那温润的眼眸里满是担忧。
“但是那天晚上,我梦到了樊城的事情了!”
钟菱挺直了脊背,眼眸亮亮的。
怀舒也跟着坐得更直了些,他们赤北军是从城外攻进来的,等到入城的时候,只看见遍地狼藉的血迹。
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并不清楚 。
“我从前也想不明白,我是怎么活下来的。但是我现在大概知道了,我是在被藏在尸体边,蒙混过去的。”
钟菱是后来才反应过来,柳姐姐让她躺下的位置旁边,刚好堆着几具尸体。她身上沾染了大片的血迹,又因为惊吓过度昏迷了过去,也就没有被发现。
大概是清理城内尸体的时候,才发现她尚有呼吸。又恰好碰到了结束避难,返京的唐家人。
“像我一样大的孩子们,被不同的大人保护着。他们……”想到这里,钟菱鼻尖一酸,有些哽咽道:“他们护住孩子们,自己做诱饵去引开了敌军。”
那个一开始抱着钟菱的人也好,柳姐姐也好。
他们每个人,都用自己的生命,在护送着每一个孩子。哪怕,他们也不认识手里的孩子,到底是谁家的。
怀舒绷着脸,目光低垂,盯着地上那一堆雪,沉默了许久。
终于,他长叹了一口气,再抬眼时,眼眶微微泛红。
虽难掩悲伤,但他还是笑着感叹道:“这就是赤北军啊……”
阿旭惊讶地仰着脸,怀舒的这句话,叫他莫名地一颤。
像是有一阵卷携着雨雪的风,呼啸地从他心头而过。将少年人心中的豪情壮志和责任感,洋洋洒洒的四处播散开来。
钟菱和怀舒互相安慰了几句。
阿旭有些难忍心中的悸动,他舔了舔嘴唇,想要伸手去拿桌上的杯子。
他一伸手,怀舒便敏锐地侧过脸,目光在他手背上的狰狞淤青上停留了一下。
这一看,便是尖锐条状物敲出来的痕迹,看着颜色,怕是还不轻。
在意识到怀舒的注视后,阿旭猛地抽回了手。
怀舒温和地看向阿旭:“我这里有跌打损伤的药。”
背过脸去抹眼泪的钟菱闻言看了过来,在看见捂着手装哑巴的阿旭和怀舒询问的目光时,她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问阿旭:“我能说吗?”
低着头的少年,有些挣扎的抠了抠自己的手背,轻轻点了点头。
刚刚钟菱就已经和怀舒说了,钟大柱和孙六在火场里救人,只是略过了他挨打的那一段。
阿旭之所以同意,是因为怀舒赤北军将士的身份。也是因为,在这远离京城,远离人群的山间寺院,让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自由的。
不需要去考虑未来,不需要去回顾过去,真切地活在当下的自由。
冷冽的风会吹走所有烦闷,洁白的雪会覆盖住曾经的苦难。而他心里的担子,或许作为出家人的怀舒,更能够理解。
钟菱长话短说,客观的描述了这两日阿旭和钟大柱之间奇怪的相处模式。
“所以,他身上还有伤?都是你爹打的?”
钟菱点头,看向阿旭时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无奈:“我也问了,他们俩都不肯说。”
阿旭依旧装着哑巴,没有说话。他垂着头,以一种逃避的姿态,不知道在回避什么。
“我想,我大概是知道怎么回事了。”
怀舒笑了笑,语气舒缓。
雪光映照在他眉眼间,温和清透,似乎能包容下世间的一切苦难。
阿旭猛地抬起脸来,满眼不可思议地看向怀舒。
但是怀舒没有马上给出答复,他从容地起身,拿着钟菱的汤婆子去了后院。
再出来时,他的手里,多了一把剑。
把添上碳的汤婆子递给钟菱,他又将那把剑,朝着阿旭递了过去。
“他教了你一套剑法对吧。”
这和阿旭平日里练习用的小木剑完全不一样。
剑鞘流畅,缀着繁杂的蛇纹,颇有分量的样子,在阳光下,泛着银白的冷光。
毫无疑问,这是一把真正的宝剑。
甚至,剑身并未出鞘,但是不管是阿旭还是钟菱,都能感受到其中的杀气。这是上过战场的一把剑。
阿旭眼睛都要看直了,他咽了口口水,试探着看了一眼怀舒。
在怀舒鼓励的目光中,他颤抖着双手,接过了剑。
阿旭跑到一旁的空地去拔剑了。
钟菱托着下巴,有些不解:“我记得,您上次……不是练的棍吗?”
“这是我好友的遗物。”
怀舒语气平静,但在看向阿旭试探着舞剑的身影时,目光中闪过一丝怀念。
他轻笑了一声,开口道:“这小子挨的揍,都是他自己活该。”
第55章
利剑出鞘的瞬间, 一阵嗡鸣声,愉悦地漾开在冷冽的空气中。
剑脊沐浴在阳光之下,折射着清冷的寒光, 其上的暗纹, 清晰可见。
看得出来, 这把剑被保养的很好,哪怕是过了怎么多年, 依旧保留了锐气。隐约可以窥见当年在战场上的英姿和风采。
阿旭只是小心翼翼地挥舞了一下, 面前的空气便被陡然划开一个口子。
虽然怀舒将这把剑保管的很好,但是却很少拿出来。
曾经在战场上挥斥方遒,浴血奋战的宝剑颇有灵性。即使已经过去多年, 早已物是人非, 但轻轻挥舞, 便能感受到那剑锋之上, 依旧保留了主人的意气风发。
这剑对阿旭来说, 还是有点太大了,他双手握着有些吃力。但是也不妨碍他用双手挽了一个剑花。
“他根骨不错, 身上有一股狠劲, 倒是和赤北军的风格很像。”
怀舒看着少年舞剑的身姿,满脸的怀念, 透过阿旭他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
“所以……他这套剑法……”
怀舒一顿,他微微蹙眉,看向阿旭的动作的目光, 严肃凝重了许多。
少年在刚刚抬手转身的时候, 下意识甩了一下头。
这动作看似多余,却叫怀舒一时间愣住了。
怀舒怔怔地看着阿旭, 面上平静如常,但心里早已汹涌起悍然波涛。他那多年吃斋念佛,早已没有波澜的一颗心,此时也摇摇晃晃了起来。
阿旭的身影,在漫天雪光之中,逐渐与他记忆里的那个友人重叠。
他的那个友人,容貌俊美,年幼之时便学武。在少年时便练得一手好剑术,但他太过于重视外在形象了。
因为鬓边两缕飘逸的碎发,经常被揪着骂。
那个年纪张扬的有些讨人厌,即使知道错了,他也坚决不改。
为此他每每练剑,都特意在转身时,晃一下头,不仅能避免碎发遮挡视线,看起来也不羁潇洒许多。
他对自己的灵活变动,感到非常满意。
而几年后,少年人走上了战场,最终还是束起了鬓发。
但是那个晃头的动作,也许是因为年少时的肌肉记忆太过于深刻,也保留了下来。
而阿旭的额头光洁,并没有碎发刘海。这个动作对他而言,显得非常多余。
很显然,他是从教他剑术的人那里学会的。
那个教他剑术的人,到底是谁?
“他的剑,也是你爹教的?”
怀舒朝着钟菱微微一笑,看似无意,可实际上,他握着茶杯的指尖,绷得发白。
“是啊。”钟菱点头:“还有拳法,是孙叔教的。孙叔和我之前提过的昭昭的父亲,同为右路军斥候。”
“那你爹是……”
“他似乎是中军的将士。”
怀舒端起水杯,茶水激荡着杯壁,他咬着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抿了一口茶水。
中军、姓钟、还有那个甩头的动作。
除了他那个友人,整个赤北军中,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那些青灯之下诵读的经文,那些从指缝间流逝的过去,一下子,具像成了友人年少时的模样。
怀舒无法想象那个张扬貌美的青年,老去之后的样子。
毕竟,他这样重视自己形象的人,永远都不会让人看见他邋遢狼狈的一面。
十年不见,或许他那张俊美的脸上,只是平添了几条皱纹。可能他依旧会笑得张扬,还是带着一种让人忍不住想要揍他一顿的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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