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菱有些错愕地看着怀舒。
他突然就笑了起来,是极具感染力的,发自内心地笑,任谁看了都会跟着舒缓嘴角。
但是伴着那笑容,他的脸上,有两行清泪淌下。
“怀舒师父……”
怀舒抬手捂住眼睛,嘴角高高扬起,朝着钟菱摆了摆手。
“我只是太高兴了。能看见这套剑法能被传承下来。”
这套剑法,是只在赤北军内部传习的。
如今阿旭在练习,就证明他得到了赤北军将士的肯定。
虽然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砸得怀舒有些回不过神。但他毕竟是出家人,十年的修行早已磨平了他的锋芒和情绪。
他很快就平复下了心情,虽眼眶微红,却也语气平缓道:“我想,他应该是和你爹,达成什么约定。”
约定?
钟菱皱眉想了想。
这或许,还真是唯一合理的理由。
“或许,是一种类似师徒的关系。这套剑法,是不外传的,他能学,就证明他被认可了。或许就是因为这份认可,才叫他这样心甘情愿、心服口服的接受……责罚?”
怀舒微微笑着,侧目看向阿旭。
“他从小和祖母相依为命。一下子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自然难以接受。这小子,一看也是个倔种。”
钟菱赞同地点了点头。
“估计是忍受不了他这样死气沉沉的样子了吧,估计他也说了什么犯浑的话。”
从前怀舒带兵的时候,也经常碰到这样年纪不大的士兵。
称得上是孩子的年纪,正是犯倔的时候。哪怕他那个后来身居高位的友人,也都逃不过这段时期。
年少时冲动,总会不管不顾的说些胡话。明知道这样不对,却坚持不肯让步。
赤北军禁止内斗,却鼓励大家在指定地点切磋。
那些犯倔的少年,就会被拉出来切磋,然后以切磋的名义,单方面的被揍一顿。
一来二去,再谈上几次话,很快就成长了起来。
因此,赤北军的将士经常会开玩笑,说“是不是又想被切磋了?”
而阿旭,本就是一个像狼崽一样的孩子。
寻常谈话,对他起的作用不大。他自己心里有一杆秤,旁人很难轻易动摇他的观点。
就像起火那夜,钟大柱的那一巴掌带着火气,也将冲动上头的阿旭打清醒了。
对付小狼崽,就要用比他展现出来的,更狠厉的方法。
虽然钟菱不知道之后的那两顿打是因为什么,但是阿旭肉眼可见的在竹枝的催促下,稍稍显得的不那么颓废了。
“我猜,这孩子从小就和祖母生活。估计说了什么,不想活了,什么自己命中带孤煞什么的。”
若是别的赤北军将士,气归气,或许还不会气得两天打三顿孩子。
但是怀舒很清楚,他那位友人,是最听不得这样的话的。
他是见不得这样长久的消极的,他一直主张往前看,有空思索着死,不如站起来往前走。不管能走多远,起码比坐在原地来得强。
估摸着,阿旭这孩子,是犯了他的大忌。
怀舒脸上现出几分无奈的神情。
从前在军中,他的友人就不爱和别人谈心。
若是在气头上,更是骂完人就不管不顾的找个地方自己撒气去了。
那善后的工作,往往都丢到了怀舒身上。
以至于如今偶有村民来找寺中,找他排忧解难之时,怀舒应付的格外的顺手。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要给他收拾善后。
怀舒学着钟菱的样子,撑着下巴看向阿旭。
他们在说话的时候,阿旭爱不释手的拿着那宝剑,一刻不停地练习着。
山林之中的温度,还要低上几分。
小桌下生着火盆,钟菱的怀里还揣着汤婆子,这样全副武装,她还缩着脖子。
可就这短短的一会工夫,阿旭已经满头大汗了。
他甚至已经把褂子脱下来,随手一扔,一点也不耽误练剑的时间。
钟菱的面上有几分无奈,而怀舒的眼中则是多了几分赞赏。
难怪能得到他那友人的认可,确实是个习武好苗子。
反正,他认可的人、他的徒弟,提点一手,也算得上名正言顺。
要靠这孩子自己走出来,还不知道要多挨几顿打呢。
见阿旭额间的汗水都能淌下来了,钟菱皱着眉,朝着他喊道:“阿旭!把衣裳穿上,别冻着了!”
少年的身子一顿,有些不情愿,却还是听话的穿上了衣服,走了过来。
他将手里的剑双手递还给了怀舒,倒也一点没掩饰眼中的不舍。
怀舒心情颇好,他将剑放到桌上,笑呵呵地问道:“你和那位教你剑法的人,是不是,达成了什么协议?比如说,他收你为徒?”
阿旭有些犹豫,他思索了一会,才开口道:“还没有。他说……要等我把想明白了才收我。”
果然如此。
钟菱眉尾微挑,有些惊喜地和怀舒对上目光。
她又问道:“你那天是不是和他说了,若是祖母出事,你就也不活了?”
恰有飞鸟振翅,从一旁的桂花树上纵身翱翔向高空。惊动了枝叶上堆积的洁白,洋洋洒洒地落下了一片雪,凉丝丝的飘了几片,落在阿旭的脖颈上。
少年被冻得一激灵,他脸上有些泛红,却还是点了点头。
还真是,和怀舒猜的一模一样。
阿旭从小独立,也因此没有安全感,很多事情,并不和别人交流,只是习惯自己揣测决定。
钟菱撑着头,轻啧了一声。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呢?那大夫明明说了祖母的情况很好,若是知道你胡思乱想,我定是要你自己去问大夫,再把大夫说的话重复一遍!”
“到时候祖母醒过来了,你比她瘦得还厉害,你叫我怎么和她交代?”
她说完,目光扫过阿旭手上的淤青,气不打一出来。
“你这打,挨得是真活该!”
阿旭被训得一愣一愣的,低着头,没有辩解,全认下了。
在他眼里,钟菱和钟大柱是不一样的。他对钟菱犯不起倔,总是很习惯的,就退让了。
瞧着阿旭可怜兮兮的样子,怀舒还是没忍住地开口:“好了好了。”
钟菱想起这几日,看阿旭被踹里雪里的可怜模样。又是心疼,又气他什么都不说。
“我去厨房擀面!”
她带着一肚子闷气,自己抒发去了。
阿旭小心翼翼地抬头,看钟菱远去的背影,眉眼之间有些失落。
他的小动作,怀舒全看在眼里,他也不挑明,只是笑着招呼阿旭坐下。
……
钟菱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吃什么了。
饺子是白菜木耳豆腐馅的。再用包饺子留下的大白菜芯,和冻豆腐一起,煮一个汤。
冻豆腐是钟菱背来的,放在室外一夜,就冻得像砖头一样。
宋昭昭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还吓了一大跳。
这个季节的大白菜实在是甘甜脆爽,和菌菇木耳一起煮,汤汁鲜美浓郁,一点不比大骨汤差。
冻豆腐吸收了一肚的汤汁,轻轻一咬,便汁水飞溅。
虽是素菜,却依旧鲜美,浓缩了山林里最新鲜的滋味。
这菜并不复杂,钟菱擦着手,准备叫他们进厨房吃饭。
但院子里的场景,却叫钟菱一个踉跄,险些栽进雪堆里。
阿旭在哭!
那个两天挨了三顿打、被踹进雪里都一声不吭的阿旭。在祖母病床前都没有掉过眼泪的阿旭。
此时正哭的满脸泪水,肩膀止不住地颤抖着。
而他对面的怀舒,依旧是温和地笑着,宽容慈爱,好似能包容一切。
一时间,钟菱站在原地,有些不敢上前。
在她去做饭的短短一刻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56章
不管钟菱怎么问, 怀舒都只是笑眯眯,只说是谈了一会心。
钟菱不解,这到底是谈了什么, 劲这么大……
阿旭早在看见钟菱的时候, 就背过身去, 不愿意叫钟菱看见他泪流满面的“幼稚”模样。
明明年纪不大,却强撑的像个大人。
虽然还是气他一副倔得要死的样子, 但终究还是心疼占了上风。
钟菱没那么忌讳“死”, 她只是觉得有话不直说,非要憋着,是很不明智的行为。
她不希望阿旭因为这样没有意义的倔强, 吃上了本可以不用吃的苦。
或许是曾经淋了太多的雨, 如今也希望能给孩子撑一撑伞, 起码叫他们不要觉得这世界无情的没有一丝情意。
钟菱折回厨房, 在怀舒的指示下, 找了一块干净柔软的毛巾。
毛巾在热水里浸透拧干后,不由分说地就盖在了阿旭的脸上, 还用力地揉搓了两下。
“好了好了, 不凶你了。”
阿旭从热毛巾下挣扎出来的时候,他眼眶微红衬得眼眸更加的水亮, 早已褪去了初见之时的凶狠,现出柔软稚嫩的一面来。
他应当是想明白了的,因为这几日,钟菱就从未在他眼中, 看到过除悲伤之外的情绪。
许是心结已经解开, 阿旭在坐上餐桌时,久违的有了一些胃口。
钟大柱治不好好吃饭是有一手的, 能给人在心理上造成很大的压力。
从前钟菱一顿就吃两口,钟大柱虽不会说什么,但会一直盯着她,直到她吃完为止。
而阿旭应该是没那么好的待遇的,估计这几日没少因为吃饭的事情挨骂。
怀舒喝了一口菌菇白菜冻豆腐汤,长舒了一口气。“你的手艺,还真的是越来越好了。”
“您也可以自己煮,我带了绿豆粉丝,您回头煮进白菜汤里,也很好吃。”钟菱放下汤匙,嘱咐道:“只是那绿豆粉丝不宜空腹食用。”
钟菱之前大四在外面实习的时候,有一次加班到半夜,饿得半死不活。好不容易从柜子里找出来一包龙口粉丝,吊着一口气煮出来了一大碗粉丝汤。结果吃完之后,胃疼得直抽搐,生生睁眼熬到天亮。
她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空腹是不能吃粉丝的。
怀舒笑着应下:“我记住了。”
每个人面前的小盏里,还有两个圆滚雪白的汤圆。
是怀舒师父自己做的,都是芝麻馅的。一口咬下去,滚烫的芝麻馅带着扑鼻的芳香,丰富的油脂和芝麻酱一起,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汤圆皮软糯,不甜但是有一股糯米的香味。芝麻馅料也只有淡淡的甜味,更为突出的是浓郁的香味。
阿旭虽看着冷傲,实际上偏爱甜食。
他面前的饺子一口没动,但是汤圆已经全进肚子了。他咀嚼着汤圆,脸颊鼓鼓囊囊的。
怀舒侧目刚好看见这一幕,他温和道:“阿旭喜欢?那一会带些汤圆回去吧。”
阿旭闻言睁大了眼睛,忙加快咀嚼,急着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就在钟菱以为阿旭要拒绝的时候,他居然点了点头,礼貌道谢了。
钟菱震惊!怀舒师父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药?!
像是知道她心有疑惑,在阿旭主动提出要留在厨房洗碗的时候,怀舒朝着钟菱招了招手。
俩人穿过大殿,沿着后院曲折的小路,逐渐走到了一片腊梅林中。
腊梅颜色透亮,缀在光秃的枝干之上。微黄的花瓣半掩埋在雪中,却依旧展现出舒缓的弧度来。
上山之时闻到那似有似无的幽香,大概就是来源于此时,那藏身暗处的香味清冷,但置身于这腊梅林,被浓郁的沁香包围之时,也一点也不腻人。
只是这清冷的花香之中,隐约多了一丝清甜的味道,倒也不显得那样的无情冷傲了。
“这腊梅开的好,折些回去,能养很久。”
怀舒的手里握着一把剪子,钟菱则跟着他的身后,在雪地上捡拾些干净完整的腊梅,又收敛些沾了花香的雪,忙得不亦乐乎。
怀舒的动作利索,他个子高,拣些舒展笔直的枝干剪下。他刚准备转身将手里的一捧腊梅花放到地上,就见钟菱正站在他身后,眉眼弯弯的伸出了手。
“您到底和他说了什么啊。”
“不过是分析了一下他的处境。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要稍微提点一下,就会明白了。”怀舒笑着,伸手替钟菱掸去落在肩上的雪。
“你爹那教育方法啊,很有赤北军的风格,其实也挺适合那孩子的。但是他年纪还是小,经历得不够多,容易钻牛角尖,还是需要有人盯着的。”
他这是在提醒钟菱,不能让阿旭和钟大柱这样一直硬碰硬下去,在阿旭成长起来,或者钟大柱放缓心态之前,早晚会两败俱伤的。
既然知道了钟大柱有收阿旭为徒的想法,钟菱对他也是更上心了几分。
怎么说,阿旭也算是她的弟弟了!她得罩着阿旭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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