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忽然道,“我意难平。”
“啊?”云蕙摸不着头脑。
李昭松开松开云蕙,纤纤素手泡浸在木盆里,她平静的面容在水波中荡漾。
“你放才问我,有没有可能和他……重修旧好。”
“是,我是说过,当年或许怨不得他,但是云蕙,这些东西,不是一句怨恨或者原谅能道尽的,数千个日夜,我终究是……意难平。”
她撩起水,扑到脸上,木盆放置久了,水温逐渐变凉,一颗颗水珠从她莹白脸颊滑落,像是一滴滴眼泪。
“安歇罢。”
――――――
一大早,一辆装满货物的马车早早停在胡人驿站门口。
身穿圆领锦缘衣,头戴毛毡帽的胡商们鱼贯而出,领头的体格强健,对跟在后面的小不点说道,
“老规矩,不要乱说话,不要乱跑,知道么?”
小童忙不迭地点头,自从上一次的牢狱之灾,他整个人乖巧许多,什么都听胡商的,连路上一直嚷嚷的“找娘亲”,也消停不少。
他乖巧的样子实在可爱,胡商走过来,摸了摸他光秃秃的脑袋,安慰道,“不怕,待这批货处理完,我带你寻亲。”
胡商心里已经认定,这小童的娘定然是不要他了,但是一路上,听这小童叽叽喳喳,说他娘亲有多美多好,眼里光芒仿佛要溢出来,这份期望,他不忍打破。
罢了,京城这么大,找人如大海捞针,等日子久了,他把他养的大些,他就晓事了。
“走吧,今日还是个大户人家。”
他们来的早,一旁的街边门面还没开门,马车咕噜咕噜,轧在青石板路上,很快就到了地方。
高门大宅,气势恢宏,上面红底黑墨一个牌匾,小童仰着头,念了出来――“张府。”
负责交际的通事熟门熟路上前,和门房交涉几句,门房打了个哈欠,指着西侧门,“诺,从那边儿进去,有婆子支应。”
当他们张府是什么地方,正门开门迎客,可不是为了迎这些低贱的商人。
通事也不恼,笑呵呵朝他拱了拱手,临了还塞了一串铜钱。
小童不解,看向胡商,“他向我们买东西,为什么我们还要给他钱?”
那些钱,够他吃好几个糖葫芦了。
胡商牵着马,解释道,“商人低贱,自古向来如此。”
他们是胡人,有众多奇珍异宝,向官宦贵族们供货,这些让他们比一般商人地位稍高一点,但也仅仅是一点而已。
连个门房都轻视他们。
胡商早已司空见贯,小童心里却不是滋味,他跟着车队一路走来,京城是他见过最繁华的地方,可他就是觉得不舒服――这里的人好像永远都弯着腰。
他想起那个抓他们的官兵,在他们面前趾高气扬,到了更厉害的人面前,哭喊讨饶,比村头的二傻子都怂。
他读书不多,但是娘亲曾教过他,“君子慎独。”
他不懂什么意思,娘亲说,在旁人看得见的地方,和看不见的地方,言行一致,才能称之为君子。
可他看京城这些人,没几个称得上君子,就像之前娘亲说的一个词,叫什么?前倨后恭!
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唉,他真的好想娘亲啊。
他们一
行人穿过西侧门,果然有个白胖的婆子在那儿等着,她一身绸子衣服,手上戴着金镯子,比寻常人家正头娘子都要富贵。
大清早的,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斜着眼看胡商,“东西都备齐了?我家姑娘点名要的月支香可有?”
通事笑呵呵的点头,“齐了齐了,这香可不好找,放眼京城,也就我们商队能弄来。”
月支香,产自一边陲小国月支,百里焚香,久月不散。多年前月支使臣来朝,这香曾在贵族中风靡一时,随着使臣离京,这香也逐渐在京中销声匿迹。
这是他们数月前途径月支带回来的,通事说的没错,整个京城,只有他们手中有货。
婆子甩了甩帕子,漫不经心道,“放心,只要东西能弄来,少不了你们的赏钱。”
她把他们引进一个小厅里,指使小厮把东西一件一件搬过来,哼道,“等着,我去喊姑娘验货。”
通事讶然,“贵人今日竟亲自验货?”
往日这种事情,他们见不到真正的买主,最多见见仆从管家之流。
婆子白了他们一眼,“今日贵客临门,姑娘亲自验才放心。”
恰好,这香到的真是时候。
小童乖巧站在一旁,看着周围华贵的陈设,眼神落在案几上面的圆肚紫砂壶上。
“大胡子。”
他扯了扯胡商的袖子,“我渴了。”
早晨起来滴水未沾,忙到现在,大人扛得住,小童却扛不住。
他记得胡商的嘱托,不乱说话,不乱走动,所以即使口渴难耐,他也只是克制地,眼巴巴看着茶壶。
胡上轻叹口气,道,“再忍一会儿罢。”
小童有些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他们一行人在厅里,等了一刻钟又一刻钟,日头都出来了,却久久不见人影,只见穿着嫩绿色比甲的侍女穿梭在亭台楼阁间,步履匆忙。
通事找了个侍女询问,侍女道,“今日有贵客迎门,姑娘自然得好好装扮一番,你们等着就是。”
终于,在晨光彻底笼罩整个府宅之时,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胖婆子殷勤打了帘子,一蒙面女子款款而来。
女子衣着华贵,身姿窈窕,额间描着艳红的花钿,声音如晨间的百灵鸟一般,婉转清脆。
她扫了一眼胡商,“我要的香呢?”
胡商还未答话,却听小童震惊道,“娘亲!”
作者有话说:
你们都好聪明哦,给大家开个奖叭
第35章 贵客
“娘亲?”
张淑柔秀眉轻挑,看向圆头小童,“你方才在唤我?”
小童立刻低下头,嗫嚅道,“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她的眼睛和李昭太像了,况且还蒙着面,半年没见李昭,蓦然间让小童以为看到了娘亲。
可只有一瞬,小童就反应过来,还是不同的。
娘亲的眼睫要更浓密一些,笑起来眉眼弯弯,温柔又美丽。
――她没娘亲好看。
也没娘亲温柔。
圆滑的通事急忙出来解释道,“这孩子来京城寻亲,寻魔怔了,贵人莫怪。”
张淑柔冷哼一声,不满道,“我看起来有那么老么?”
这小和尚不过六七岁,他娘肯定年纪不小。拿她这个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和一个生过孩子的妇人相比,让她十分不悦。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通事陪笑,“这小子逢见长相美丽的女子就喊娘亲,贵人看起来面善,才惹了这般误会。”
这么一说,反而让张淑柔不好计较。
她冷笑一声,刻薄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还是头一遭见小和尚找娘的。他应该去尼姑庵,再不济寻个寺庙,说不定爹都有了。”
小童自幼丧父,身世悲惨,他们一行人路途多逗弄,却从不忍戳他伤疤。通事眉头跳了跳,忍道,“贵人何时验货?”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眼前人他们开罪不起。
张淑柔抬眼,“旁的不说,先把香给我瞧瞧。”
一个精致的雕花红木漆盒呈上,小巧玲珑,只有掌心那般大小。张淑柔凑到鼻尖嗅了嗅,犹疑问,“味道这么淡,你们不会拿假货糊弄我吧?”
通事大喊冤枉,“贵人明鉴啊,这月支香就是如此,味淡,久香。别看小小一盒,您放置房中,至少能留一年的香味。”
“我们在京中经营多年,诚信为本,您尽管找人来验,若是有半点不对,我们定给您个说法。”
张淑柔一滞,这香在京中消失多年,哪里找人来验。她半信半疑道,“这香也没什么特殊,还不如我的百花香浓郁,怎么就……”
剩下的话,声音小的听不清,仿佛咽在肚子里,没人知道她说了什么。
她挥了挥衣袖,不耐道,“算了,且信你们一回。”
“给他们算一下赏钱,尽快出府,别惊扰我的贵客。”
张淑柔来去匆匆,却悄悄把那盒香放进了袖子里。一会儿,张府管家过来,对照单子,一个一个验过之后,让人呈上一个扁扁的小木盒。
通事偷偷撬开个缝隙,金光乍闪,晃的人眼晕。
他掂量掂量重量,顿时喜笑颜开,对高大的胡商使了个眼色,得到对方点头示意后,拱手道,“钱货两讫,我们就不叨扰贵府了。”
一上午过的虽然憋屈,但真金白银到手,他们就不计较那么多了,今晚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给狗蛋儿买一整束糖葫芦吃!
管家道,“你们绕过后院,从后门离开,今日有贵客,可别冲撞了贵人。”
生意做成,通事全身畅快,甚至有闲心地问道,“到底是什么贵客,值得贵府如此大费周章?”
据他所知,这张府是当朝皇后的母家,已是他们接触的最顶尖的权贵。
管家瞥了他一眼,语气中暗含骄傲,“贵客乃是当朝相爷,你说值不值得?”
“算了,你等蛮人,说了你也不懂,快收拾收拾回去吧。”
――――
张府后花园,一身青衣的男子闲庭信步。衣着富贵的锦衣公子,此时正点头哈腰,端着一个托盘,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老师,今年新到的云顶雨雾,您尝尝?”
“不必唤我老师。”男子淡淡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我自问没有做到这些,受不起。”
他只是抽空看了张兴怀几篇文章,表面一团锦绣,实则狗屁不通,无从改起。他浅浅批注几句便退了回去。
张兴怀只是笑道,“您自谦了,若没有您的教导,我哪儿能入闱,你的大恩大德,我张府没齿难忘。”
张兴怀是张府的独苗苗,虽说也有几个庶子蹦Q,但高门大院,谁家没点腌H事儿。他是当朝国母的亲堂弟,如今拜了丞相为师,还光宗耀祖入了闱,连祖父都叹他出息了。
现在他在府里的地位一跃千仗,言辞间都能狂妄地代表整个张府,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万分畅快。
他殷切地把托盘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端起青瓷茶盏,递到男人跟前,“老……相爷请笑纳。”
谢时晏眼底闪过一丝不耐,他微微侧身,避开。“能入闱是你的本事,与我无关。”
如他所想,张兴怀此人的水平,得个秀才都是抬举,他此次能春闱得中,虽说只是个末尾,也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秀才都是捐的,加上他平时的水准,谢时晏想不通。
“官之民于何位。”谢时晏忽然道。
“啊?”
“这次春闱的题目,论官之民于何位,你来讲讲,你是如何破题的。”
谢时晏撩起衣摆,端坐在石凳上。他向来仪态修正,即使在悠闲的庭院里,腰杆儿也挺的直直的,如松竹般不折不屈。
“啊这……”
张兴怀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过去太久,学生已经忘了当时是如何做答的。”
谢时晏皱眉,“半分都不记得了吗?”
“倒是记得一点,就是怕说不全,张冠李戴,惹惹得相爷发笑。”
他连老师都不敢再称呼。
“无碍,讲。”
张兴怀憋了半天,在谢时晏审视的目光下,结结巴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三月里春寒料峭,他却全身冒出了冷汗。
一刻钟过去,终于背出最后一句,张兴怀擦擦额头的细汗,目光虚浮,“相爷,大概就记的这么多了,劳您指教。”
一段压抑的沉默后,谢时晏微微颔首,“尚可。”
他绕过张兴怀奉上茶盏,自顾添了一杯茶,尖尖的嫩叶上浮,冉冉冒出白烟。
“今年的新茶?”没头没尾地,谢时晏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张兴怀一怔,他尚且庆幸春闱一事过去,忙不迭地回答,“是是是,今年元月刚送来的,还滴着露珠儿。”
谢时晏眸光一暗,喉结滚动,清冽的茶水顺着喉管而下,满齿留香。
他没有说的是,刑部侍郎,官拜正三品,尚且只有陈年老茶,张家只得一个承恩公虚衔,竟奢靡至此。
大理寺还压着几个张府强占良田的案子,下面人不敢处理,捅到了他面前。
办,还是不办,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徐徐转动。忽然,他眼神一凛,“什么味道?”
“味道?”
张兴怀摸不着头脑,他闻了闻袖子和衣襟,茫然道,“我每日都沐浴焚香,没味儿啊。”
这时候,一身鹅黄色衣裙的女子带着侍女款步走来。她用纱巾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杏眸,额头四片梅花瓣,惟妙惟肖。
“见过兄长,见过……相爷。”
女子的声音细声细气,“听闻相爷来访,我特地做了梅花糕,给相爷赔罪。”
“哦?”张兴怀十分配合地问道,“你姑娘家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得罪了相爷,又何来赔罪之说。”
“兄长~”
张淑柔娇嗔一声,她看向谢时晏,“那天……我认错人了,惊扰了相爷,后来才知道是您的马车,吓的我几天睡不好觉,望相爷莫怪。”
“听闻您喜爱江南小吃,江南有名的甜点梅花糕,从揉面开始,一点一滴,小女子不敢假手于人,学了半个月,才有点模样,请相爷笑纳。”
侍女上前,一碟精致的点心呈到石桌上,一个个小巧玲珑,白白糯糯,做成梅花形状,中间一点红,十分传神。
谢时晏瞥了一眼,淡道,“三月,梅花早谢了。”
张淑柔似羞赧般地低下头,声音细弱蚊蝇,“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相爷。我寻遍京城,竟找不到半瓣梅花,无奈之下,只得拿角堇充数。”
她忽而展颜一笑,尽显女子娇憨。
“相爷别小瞧这角堇,虽品相不如牡丹名贵,性情不如梅花高洁,但是她一簇一簇生长在路边,绚烂绽放,也别有一番滋味。”
良久,上首传来男人淡漠的声音,“有心了。”
张淑柔心中一喜,正待开口,却听他淡道,“你身上用的什么香。”
“换了。”
张淑柔蓦地抬头,眼中满是委屈和不解,“为何……这香有问题吗?”
“无他,我闻不惯。”
“我平日里不熏香的。”张淑柔咬着嘴唇,泫然欲泣,“不懂事的下人乱买,放进我房里,却不知冲撞了相爷,恕罪。”
“嗳嗳,相爷就是随口一说你,女人家的,心思别这么细。”
张兴怀适时出来打哈哈,心里怒其不争,好不容易借春闱谢师的名义把人请来,却被一个乱七八糟的香搞砸了,亏,实在是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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