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你课表了,你明天下午三点钟没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她心里一颤,觉得事情比她想象地要更严重一些。
*
肖鸿博手机亮屏的时候是早上九点五十分,那会是传播学1702班第一节 专业课下的时间。
彼时的他正站在讲台上做pre(主题演讲),年逾五十的教授穿着白衬衫,坐在第一排的位置看他侃侃而谈,底下的同学已经开始骚动。
伴随肖鸿博完毕鞠躬的是大家稀稀拉拉的掌声,他冲着台下腼腆地笑了下,挺直着背走下台阶,想着这次平时作业分应该可以拿满。
大家在老师出门之后蜂窝般地涌出去,肖鸿博看着手机里的未接来电,思考半晌后回拨了过去。
“喂,你好?”
电话那边是个男声,“肖鸿博,你下课后来引源堂4102一趟。”
肖鸿博把书包往肩上松了松,皱眉问:“你谁啊?”
那边低笑一声,回:“你学长。我想问问你关于那篇帖子的事情。”
挂断电话后,傅星桥把手机扔给张壹轩,“谢了。”
对面人咋了口桌面上的果茶,朝他挤眉弄眼:“傅公子有礼貌。”
傅星桥睨他一眼:“别太贫。”
张壹轩“嘿嘿”一笑,窗户上金色的窗帘扬起,他低头回倪思蓓的消息:
【你没猜错,我也没猜错。】
十分钟后,前门处铝制的门槛轻响,肖鸿博背着书包站在门口,仰头看着左手边第三排坐着的傅星桥,开口问:“你好,你谁啊?”
傅星桥抬了抬额,给他指了指前面的位置,让他坐。
肖鸿博沉默站着,和远处的傅星桥对视半晌后放弃抵抗,慢吞吞走过来。
阶梯教室里只有他的脚步声,张壹轩早已经出去了,他忘记拿走桌上的饮料,此时清甜的味道隐隐约约弥散在空气里。
“是你做的。”
“你有什么证据。”
“要看证据吗?”
“看。”
傅星桥嗤笑一声,他倚靠在桌子上,转瞬之间眉眼就变沉冷。
那一刻,肖鸿博以为自己刚才跨过的是一座隐晦又难堪的山。
略显黯淡的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漏进来,外面忽然响起一声惊雷,重光划破天际,劈在肖鸿博与傅星桥中间,将鸿沟显得更明显。
那一声暗含噩耗,几乎让肖鸿博咬碎牙齿。
他的手缓缓攥紧。
傅星桥摇着头,似乎在指责他的不识好歹,可那更像是嘲笑。
他拿起一旁的手机在手上转,直勾勾俯视底下的人:“都这时候了。”
年轻的少年为爱低头,为爱垂泪,为爱自卑,为爱变成在竹林里给自己鼓劲的小狗。
但没有人可以忽视,他本身其实是满含旺盛生命力的白杨,刚正,骄傲,强昂。
肖鸿博听到外面松树随风猛烈晃动,针尖甚至擦动双层玻璃,他看到傅星桥的手指在以缓慢的速度轻点。
那是在拨电话。
——“我没想到事情会闹那么大。”
傅星桥指尖停顿,抬眼看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肖鸿博的声音混着雨声,听起来不太清楚——
“我和温始夏是一个高中的,高一的时候她就出色,我最开始是不服,后来是敬佩,再后来是欣赏,可是...
“我跟着她一起去读文,我问过她几次问题,她很耐心,也很友善,可是高二那年我塞在她桌洞里的那封情书...”
说到这里,肖鸿博眼神变得狠厉,那是由不甘衍变而来的——
“她不该已读不回。”
傅星桥站在靠窗的位置,雨丝从缝隙中渗进来,打湿他半边肩膀,深蓝色卫衣浸了水的地方颜色变得更深。
肖鸿博没有看到,在他说出“情书”这两个字的时候,面前人掐紧了手机。
“她在年级大榜上压了我三年,我...我只是一念之差,那天在崇文楼,她从教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和我迎面撞上,可她望向我的眼神是那样陌生,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一样。
“我积攒了那么久的勇气,猝然扬起的嘴角就像一个笑话。”
说到这里,肖鸿博抬头看向傅星桥,重复道:
“我就像一个笑话。”
阶梯教室里安静了很久,安城的秋天少有这样的暴雨,天地都变得敏感,墨绿色黑板上写着的数学公式变得模糊。
傅星桥无意听到这些破碎又主观的青春往事,他站在这里,是来为女孩讨回公道的。
用体面的方法。
“肖鸿博,”他出声叫他。
“你那些片面的往事在我这里毫无意义,你喜欢她又...又觉得她没有回应你,你表达不满明明有更礼貌的方式。更何况,我不信她是那样的人。”
傅星桥没说出后半句:温始夏那样好的女孩子,她谨慎对待所有爱与恨,不辜负任何人的心意,对谁都客客气气,甚至放门帘的时候都会看看后面有没有人。
他轻轻吸了口气:“可是你去造她的谣,不觉得很可笑吗?她连着两年绩点都是全院第一,课外活动也没落下,小组作业做得乖正负责,你说她‘一般’?你不觉得可笑吗?”
肖鸿博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傅星桥从台阶上走下来,“你是学新传的吧,孟老师教你写作要准确,评论要真实,是让你揭开真相与虚假之间的那层报纸,不是让你躲在手机屏幕后面造女生谣的。”
“——我没有!”
傅星桥面色严肃,他站在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肖鸿博面前,问他:
“别反驳,别心虚,别恼羞成怒。十月六日凌晨一点二十四分,没睡着的你在想什么?你还记得她给你讲过的题吗?帖子发出去的那一刻你有过慌张吗?你想过该如何面对她吗?你站在讲台上侃侃谈自己新闻理想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万千脏水正在朝温始夏泼过去。
“而她,甚至没有立场站出来做一个解释。”
空气凝固住,肖鸿博的脸色变得涨红,他不敢去看傅星桥锐利的眼睛。
而傅星桥这段话说得平静又理智,仿佛已经演练过许多遍。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星桥把手机往前递了一下,肖鸿博看到那是录音的页面。
原来他没有在打电话。
“
自己道歉吧,这是你自己的事情。”
傅星桥说完就抬步离开,在跨出教室门的前一刻,他听到肖鸿博问:
“你暗恋温始夏?对吗?那年在许老师办公室,我看到你拿走了她不小心夹在练习册里的贴着星星贴纸的黑色签字笔。”
傅星桥脚步顿了一下,什么话也没有说。
*
这场雨断断续续地下着,一场秋雨一场寒,冷风裹着雨丝从宿舍阳台里渗进来,温始夏觉得自己的手心都能捏出水来。
下午她午睡起来,江沐语不在宿舍,褚楚和倪思蓓还在睡,窗帘拉紧,宿舍黑暗一片,密不透风。
空气中弥漫着木质调香薰的沉静味道。
温始夏把床头的小灯开到最小,小心翼翼地扶着栏杆下去,准备去过导员办公室后直接去图书馆,在收拾资料书的时候看到了桌面上放着的一张A4纸,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后面缀着一个人名:肖鸿博。
字体飘逸又刚劲,是江沐语的字。
她笑了一下,将纸张叠了两叠,塞进书包里。
外面下暴雨,温始夏穿纯白的运动鞋,浅色牛仔裤后面已经沾上泥点子,外套挡住所有风,她神色淡淡的,往张老师办公室走。
这个时间点校道上几乎没什么人,伞面劈里啪啦砸上雨滴。
其实从小到大,温始夏都很怕和老师交流,上大学之后为了克服这一难关,专门去应聘了辅导员助理。
这还是她第一次去办公室是因为要受批评。
温始夏把伞放在办公室门口,做了两个深呼吸,进门的时候张老师正在座位上看电脑,她左手捏着男朋友送给她的抱枕,右手移动鼠标,“咔擦咔擦”点了两下。
“待客桌上面有糖果,夏夏你看你吃不吃。”
温始夏浅笑,走过去拿了两颗,说:“谢谢老师。”
张老师给她点了点旁边的椅子,说:“你先坐,雷老师急着要这个表格,我把这个弄好给他发过去。”
“好。”
那十分钟其实挺煎熬的,温始夏攥紧手机,屏幕亮起的时候下意识看了一眼,是倪思蓓发来的消息:【夏夏你去图书馆啦?】
她没回。
温始夏盯着桌面上的摆件,想起来自己大一时候刚进这个办公室,老师让她把桌子擦一下,她拿了湿抹布,抹过小熊的时候想到付屿也送过她一个类似的。
她又抬头看窗外,一楼的位置有点暗,此时天地昏昏沉沉,外面有大爷开着小型的清洁车经过,他戴着草帽,面庞黝黑,不像满是淤泥的水稻,像是金色的麦田,淳厚而踏实。
这个时节鸟雀已经很少了,有灰色的麻雀固守在北方,偷偷衔走泡好的小麦或蠕虫。
她还想起来那位温润儒雅的专业老师上课时候说: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可以辛辣讽刺,可以绵长悲悯,在这个年纪,你们当然可以在生活和现实变得锋利又激进,但老师相信、很相信你们都会长成很好的大人。
那么昨晚她大胆对傅星桥挥出的手,算不算是飞鸟对同伴的呼号,她向来知道爱没有正确答案,可那样青涩的跨步,可不可以说——
人世间毫无用途的梦幻那么多,他能不能、能不能不只是一个梦。
张老师拿水杯的动静将她的思绪唤回来,而戴着眼镜的不到三十岁的她看起来很温善,温始夏预想的义正言辞的批问并没有发生,她只是说:
“老师知道那些东西都是假的,所以你最近有得罪什么人吗?雷老师很关注你,还希望你留在学校读研,这事情不解决,你要是想保研可能会受影响。”
温始夏提到嗓子眼的心降落下去,随着雨滴一起沉在地面上,她说:“我不知道得罪了谁,不过我有办法解决。”
张老师看她一眼,手指迅速滑着手机,目光挪动,说:“我看校园墙也挺乱的,需要我这边帮你...”
她语气忽然一顿,后抬起头讶然说:“已经解决了,有同学出来道歉了。”
温始夏一怔。
与此同时,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张老师的手机也作响,那声音打断两人的对话。
张老师将手机划开后贴在耳边,而后移眼,温始夏也随之回头——
傅星桥走进来,他穿黑色卫衣,干干净净的球鞋鞋边沾上雨水,踩在白色瓷砖上的每一步都带着未干的雨痕,鞋底的花纹都有了秩序。
他定定盯着温始夏的眼睛,眼里带着皎月般的清寂,站在她旁边的时候,垂下脖子轻轻做了口型:
看、手、机。
温始夏下意识听他的话低头,手机识别到面部自动解锁,顶部的小锁灵巧解开,她看到进来一个未知联系人的短信,开头的一句是:
【温始夏同学你好,我是新传院传播类1702班肖鸿博,对不起...】
她心一麻,骤然明白到什么。
第15章 长夏15
那场雨开始地突兀,带着要将万物冲破的怒气,却不想后期下得缠绵,不停不歇。
那天温始夏从张老师办公室出来后,没去见肖鸿博。
她一直都认识肖鸿博的,三年的同班同学,怎么会不脸熟,只是他那样做实在是不合适。
温始夏无意思考他这一系列操作背后的执行流程与他那些肮脏文字所展示出来的破败心理,看到他公开道歉之后也便没有再与他交流。
这场对一条卑劣揣测所展开的、众人站在道德制高点进行公开批判的事件,倒是能区分出一些安大校园里的蛀虫。
羡慕可以、嫉妒可以、唯独不该做的,就是构陷。
肖鸿博处分批下来的那天,温始夏正在空教室写作业,教学前半程有个小论文,她拿着电脑敲敲打打。
小窗口弹出消息,是倪思蓓让她登官网看下通知。
她指尖顿住,三秒后慢慢打开安大教务处官网,主页循环播放着几则教研成果与调研信息,温始夏划了一下,看到那则处分被夹在学校哲学书院招生通知与物理学术竞赛通知之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眸子不带什么情绪,点也没点进去。
温始夏从教学楼出来后看了眼手表,已经六点半了。
天公作美,配合拨开云雾的心情,天净景深,空气中有一股清澈而明亮的气息,她走下教学楼门前的阶梯,便瞅到了前面石桌下的猫。
那只黑白相间的野猫,大家叫他“奥利奥”。
虽然导员在会上有强调过让大家不要凑近校园里的小动物,可温始夏还是随身携带着宠物零食。
她从书包侧兜里翻出猫条,走到道沿处蹲下,压着嗓子学了两声猫叫,“奥利奥”便跑过来舔舐。
它吃得快,两三分钟就吃了个不剩,温始夏摸了摸它的脑袋,站起身后寻了垃圾桶扔掉袋子,忽然听到后方有人叫她:“温始夏。”
甫一回头,便看到许晋阳站在校道上看她,他身旁站着几位同系的同学,都是白大褂的装扮,可能是刚从实验室出来。
她微不可察地点了个头,算是打了个招呼,旋即利落转身离开。
走出十步后,许晋阳跟上来,他捏着书包肩带问温始夏:“前阵子校园墙上的事情我看到了,幸好那同学最后道歉了。”
温始夏“嗯”一声,明显不想多聊。
谁料许晋阳继续问:“那你没有受影响吧?我在想你要不要再去我妈那里一趟,我怕...”
“许晋阳,长嘴不一定要说话。”温始夏打断他,站在暗红石砖上,转头看着许晋阳的眼睛说。
他好像一向喜欢干这种事情,貌似是关心,实则是毫无用处的马后炮,只为求得自己的心安。
许晋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样说不太好,他艰难地抬了下唇,补白道:“国庆我回家,我妈还念叨你来着。”
温始夏重新抬步向前走,“我知道,我会去看林老师的,不过就不是因为身体原因了。”
“那就好。”
温始夏心里疲累,每次和许晋阳的谈话都要花费掉她很多心力。
其实和许晋阳的故事本就不该续讲,句点停在中考完的那个夏天,页脚都整整齐齐,不该出半分差错。
许晋阳一路跟在她身旁,颇有要跟着她一起去食堂吃饭的架势。
前面饭点的喷泉应时开启,周杰伦的《稻香》响起,温始夏站定,她的背后是暮色四合,十来分钟的功夫,天空变成渐变色,那抹浅蓝悬浮在暗沉黑夜上方,让许晋阳的心也
变成空旷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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