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木眉一抬,看辛夷的眼神多少有些荒谬。
辛夷急了:“真的!我没开玩笑,不信少爷自己去瞧瞧。”
江一木收回目光,淡淡的说道:“既然孟娘子煮了茶,我们就去她的屋中说话吧。”
初秋夜晚的风带着凉意,江一木回屋披上一件月白色的鹤氅。
孟渡和青昼听见了脚步声,已在门口等候。
孟渡笑道:“江郎中里边请。”
江一木走进屋,总觉得哪里不对。
细想来,似乎是孟渡的笑过于乖巧。
上回,空青打碎他桌上的翡翠葫芦时也是这么笑的。
三人在茶桌对坐,青昼在旁边沏茶。桌上还摆有一小碟蜜饯。
江一木开门见山:“十年前,奉春出过一场大案,涉及到一个女子,名叫落桐。落桐是阿禾的一位故人,但很不幸在那场惨案中过世了。我怀疑吕仆射的妾室落雨和落桐是姐妹,所以让杜仲去奉春查落桐的户籍。”江一木看向杜仲,“杜仲,你说说吧。”
杜仲应了一声,道:“藍州去奉春,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日,加之官府做事较慢,所以我去了一趟镖局。——然后找到了这个。”
杜仲摸出一本小册子,放在茶桌上,小册子的封面上写着开成十年,页边红墨印着「永顺」二字。
“镖局会收录每一起重大案件的案卷,案卷中有涉案人员的信息。”杜仲说着翻开册子,只见纸页上写着“受害者落桐”。“落桐是奉春人,父亲是樵夫,住在奉春县琅琊关九真山一个村寨中。落桐有一个同胞妹妹叫落雨,早年在染坊做工,后来又被卖到吕家,给吕夫人做通房。”
孟渡心说,她们果然是姐妹,还是同胞姐妹。难怪阿禾会跟踪落雨,定是将她错认成落桐了。
江一木接过册子翻了翻,杜仲说:“关于落桐的只有这些,剩下记录的都是赵家因掠卖人口被抄家的事。”
江一木将册子翻过一遍,确定没有其他遗漏的信息,将册子递给孟渡,说:“孟娘子可以看看当年的卷宗,镖局所记录的基本属实,如果有不明白的可以问我。”
孟渡接过册子,道:“多谢。”
江一木喝了口茶,说:“我有两点疑问。一,阿禾为何要跟踪落雨?阿禾向来心思缜密,特别是对重要的人和事,落桐落雨虽是同胞姐妹,但分隔多年,样貌和言行都不甚相同,我认为阿禾不会认错人。”
“二,落雨为何要加害吕仆射?落雨早年被卖去吕家时,只不过是吕夫人身边的通房,后来才被吕仆射升为妾室,从奴婢升为主子,怎么看都是吕仆射待她有恩,她与吕仆射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她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行厌胜之术,迫害自己的夫君?”
茶房中静了一会儿。
孟渡揣测道:“江郎中的意思是,现在这个落雨,其实是落桐?如果说当年真正死去的是落雨,吕家一定参与了背后的换人,所以落桐蛰伏在吕家,想要择机为妹妹报仇?”
江一木缓缓点了点头,道:“此事我会和阿禾确认。倘若落雨真的是落桐,阿禾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迫害吕仆射以身犯险的。对了——”江一木忽然想到什么,看向孟渡,“孟娘子昨日信誓旦旦的说已想好计策,今日要亲自试一试卖花奶奶的厌胜术。现在如何了?”
孟渡一呛,放下茶杯,握拳在唇前咳了几声。青昼赶忙拍拍她后背。
孟渡稍缓些,又喝了口水,对江一木说道:“此事还是单独和江郎中汇报为好。”
第33章
杜仲和青昼走后, 江一木道:“孟娘子,现在可以说了吧?”
孟渡早就备好了说辞, 一口气没间断的说完了白天的事。
屋内诡异的沉寂。
孟渡抬眼,见江一木在憋笑。
起初只是轻笑几声,结果一没忍住,越发的不可收拾,最后笑到双肩发颤,重重锤了两下桌子。
孟渡跪坐在对面,给他笑得两边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没好气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这个年龄的小娘子,难不成还能操心什么家国大事?”
江一木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缓和了些。大笑过后,脸上微微泛起
了红晕。
江一木看向孟渡:“孟娘子,我且问你, 万一成真了怎么办?”
孟渡没反应过来:“什么?”
江一木喝了口茶,从容不迫的说道:“如果这个奶奶真的是厌胜术的高手,达成了你的心愿……”江一木放下茶盏, 嘴角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我屋和你屋距离也不远,若是半夜趁人不备用轻功过来,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等等,不是——”孟渡听得瞠目结舌, “江郎中你对你自己的道术这么不自信吗?一个小小的厌胜之术能制服你?”
江一木啧了一声, 道:“难说。”
孟渡想了想,认真道:“那也不怕, 我可在西楼外设下结界,就算你破了我的结界, 我也并非无能之辈。再说了,还有青昼呢。”
“那我呢?”江一木抬起眼看她,眸色渐深,“我对娘子之意谁来负责?”
孟渡心跳蓦地漏了一拍,一股炙热冲上耳根,直到看见对面揶揄的笑,气得差点将茶盏丢出去。
“你……算了。”孟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就算你真的受到厌胜蛊惑,我也会想尽法子帮你还原心智的。”
江一木嗯了一声,又想到了什么,长眉一挑:“我倒是好奇,做厌胜物时,他们打算如何取我的魂魄。”
***
隔天晚上,亥时一到,孟渡如约来到留仙桥下。
夜晚的留仙桥阒无一人,只能听见桥下小河之水缓缓流淌。
河边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看见孟渡,倏的站了起来。
男孩小跑步过来。
“子炎?”
“姐姐好。”
男孩并不多话,接过孟渡手中的细线,在她腕上熟练的缠好打了个结,然后递来一根白绫。
“姐姐,蹲下来,我帮你系上。”
孟渡听话的蹲下身,让男孩为她系上白绫。
“好了,我们走吧。”
男孩牵着孟渡走了一段,说:“姐姐怎么不问我去哪?”
孟渡笑说:“我应该问一句吗?”
“虽然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但你是第一个没有问的。”
二人沿着河边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来到一个渡口,男孩扶着孟渡上了一条小船。
小船行了很久,久到孟渡都快睡着了,忽然一个转弯,眼前浮现出昏暗的红光。
孟渡知道自己又来到了鬼市。
子炎不知所踪,孟渡就一直沉默着,只知道有人从子炎手中接过了细线,带着她在鬼市中穿行。直到她被带入了帷帐,一个老迈而又熟悉的声音在脑后响起:“姑娘,蹲点下来,我帮你解开。”
白绫落下,孟渡看见眼前桌上燃着一根白色的蜡烛。老奶奶握着白绫走到桌后,烛火照亮她布满沟壑的侧脸,好似一座封存千年的蜡像。
老奶奶将白绫放在桌上,笑道:“这是鬼市的规矩,我也没有办法,委屈姑娘蒙着眼一路过来了。”
孟渡忙道:“没关系。”
老奶奶定定的凝视了会儿孟渡,说:“你的眼睛太清澈了,不像是凡间的眼睛。”
孟渡心一颤,不知为何,有些心虚的撇开了视线。
老奶奶低头,从桌肚里取出一只布偶人。布偶人与落雨袖中掉落的那只相仿,但更细瘦些。
“姑娘,把手给我。”
孟渡伸出右手。老奶奶取出一根绣花针,在她的指心一扎,挤出红色的鲜血。
“你郎君姓江吧。”
“嗯……您知道?”
“曾见过一面。”
“他在藍州是很出名的少年郎中。”
老奶奶抬起头,看着孟渡的眼色慈祥:“姑娘似乎很以郎君为傲。”
“啊……”孟渡刚想说没有,但考虑到眼下的情形又生生咽了下去。
老奶奶用孟渡指尖的血在布偶人身前扎成了一个“江”字。
“五日后,还是亥时留仙桥下见,届时你就可以取走它了。”
孟渡起身,道了谢。
待男人牵走孟渡,老奶奶将子炎叫到帐中,对他说:“这个姑娘,我二十年前见过。”
子炎挠挠头:“可她看起来还未及笄。”
老奶奶摇了摇头,眼色肃穆。
“我死后踏上过黄泉路,我是在那瞧见她的。”
老奶奶不知想到了什么,抿紧了双唇,眼中流动着无尽的哀恸与怜惜。
***
隔日,茶馆主楼的卧房中。
江一木为阿禾换好药,凝视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的说道:“看来你是不想要它了。”
阿禾苦笑了两声,在长椅上躺下。
江一木收拾好涂药的拭子,在阿禾面前坐下,说道:“落桐还有个同胞妹妹,叫落雨,当年是吕夫人的通房丫头,现在给吕仆射做了小妾。”
阿禾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江一木向后靠上椅背,说:“你果然知道。”
阿禾回道:“我当年并不知道,也是后来在镖局里翻卷宗才查到的。但是我以性命担保,吕仆射身边的妾室是落桐,当年姐妹俩被掉包了,真正死去的是妹妹落雨。”
“竟真有此事。”江一木随即问道,“当年陪落桐回娘家,一路上连人都换了,你怎会毫无察觉?”
阿禾眼光黯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回娘家的一路上,新妇都坐在轿子里,除了陪嫁丫鬟谁也见不到,我和她就连一句话也说不上。后来的事就不多说了,我们遭遇了埋伏,全都是嗜血成性的死士,待我将他们一一杀完,新妇的尸体早已血肉模糊。”
阿禾不知想到什么,手臂青筋暴起,将长椅把手拧得咔咔作响,咬牙道:“若不是新妇穿着大红嫁衣,当时她那个样子……我绝不敢认她是落桐。”
江一木见状没有再说话,起身拍了拍阿禾的肩膀,走出卧房,留给阿禾空间平复。
江一木站在楼道中,背倚上墙,将整件事捋了一遍。心说,这回八九不离十了。
落桐是赵家早年买去的童养媳,只是赵家大郎骄纵而残暴,落桐到了出嫁的年纪却并不想嫁。
阿禾是永顺镖局的头号镖师,为人刚正,样貌堂堂,为赵家走过好几次镖。一来二往中,与落桐相识。这件事被赵家发现,就做了个“回娘家”的局,故意钦点阿禾陪护,然后雇来杀手扮做贼匪,在九真山下的桧江边将二人赶尽杀绝。
可以说,那是一场力量悬殊、毫无胜算的战斗。因为除了阿禾和落桐,其余所有人都是赵家雇来的死士。
江一木至今无法想象,当年阿禾是如何背水一战,杀死了所有人,最后与落桐的尸体一道投江自尽。
只能说上天有眼,让游玩路过的刘亮平恰好撞见了浮出水面的阿禾。据说打捞上来时,阿禾怀中仍紧紧抱着“落桐”的尸体。
后来阿禾联手刘家,终将赵家和背后掠卖人口的黑暗勾当一网打尽。
……
阿禾不知何时来到了江一木的身边。
“我怀疑赵家大郎得知我和落桐的事后,控制不住自己,虐待落桐泄愤。不知他们将落桐虐待到了何种程度,才不得不去吕家换来落雨顶替。后来赵家出事,落桐只好留在吕家,继续以落雨的身份生活下去,久而久之,估计就连吕仆射自己都忘了这个妾室的真实身份。”
江一木点头:“落桐自然恨极了吕家,出卖自己妹妹,害得她替自己横死江边。我若是她,别提厌胜术了,杀赵吕两家一百遍也不为过。”
“不行。”阿禾突然说道,眉目一沉。“她在吕家蛰伏这么多年,定是想等一个契机将仇家折磨得生不如死。但这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厌胜在本朝被列为巫蛊禁术,被发现
了要判绞刑。况且吕仆射背后权力通天,落桐要是落入他们手中……”阿禾双拳紧拧,眼前浮现出十年前桧江边的惨状,“她是生是死我不管,但我觉不容许她在我眼下被□□践踏。”
江一木看向阿禾:“你别担心,落桐既然能沉得住气这么些年,想来出手加害吕仆射也不会急于一时。”江一木想了想,正色道,“我已经找到背后行厌胜术的人了。你好好养伤,这件事交给我们来解决吧。”
***
鬼市回来后,一连两日都没有动静。成日阴雨绵绵,不宜出行。
第三天的时候终于放晴了,孟渡惦记着买琴的事情,一早就起身去了春香坊。
春香坊经过连鹤几日的打扫和整理,已是焕然一新,就连货架上的货品,也看不出是四十年前留下的。
“留下的这些香烛都是能用的,至于未来的货源——”连鹤递来一封信,“钟离家一个姓马的管事送来了这封信。”
孟渡一眼就瞥见了信封角落的松枝。钟离松隐从不留名,只会在信上画一根松枝,看多了,光从成色和笔锋就能认出是钟离松隐亲笔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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