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木想都没想就拒绝道:“不给。”
老徐重重的啧了几声,谴责道:“小气!”
云溪山舍笼罩在清晨的薄雾之中。
江一木不想让子炎看见孟渡的模样,便让老徐带着他去膳厅先用早饭,自己带着葫芦去见孟渡。
推开卧房的门,孟渡仍睡着。曦光带着氤氲雾气,覆在她皓如凝脂的皮肤之上,美的有如初春的梦境一般。
然而一夜过去,她的脸和身子似乎更僵硬了,江一木甚至不敢握她的手,生怕稍有不慎将她拧碎。
江一木盘坐在地上,正好与孟渡的枕头一般高。
他轻轻解开三眼貔貅符,正担心如何将其中的魂魄释放出来,刹那之间,屋内刮起了疾风。
风愈吹愈大,吹散了他的发髻,也吹起了榻上少女的长发,风中有遥远的哭声,腰间的短刀越发滚烫。
疾风中,少女的指尖动了动,面庞渐渐柔软红润,呼吸由微薄、急促,逐渐变得连贯而自然。她的唇瓣翕动,似乎想诉说什么,五指不住的颤抖,将床单抠出了褶子。
江一木抬起手,犹豫了片刻,握住了孟渡的手。
虽然冰凉,却柔软。江一木呼出一口气,竟觉得眼眶酸胀。
再抬起头时,风不知觉的离去,晨曦之中,一双清亮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孟渡额上覆了一层薄汗,湿了额前几缕肆意披散的青丝,就连睫毛上也沾了水珠,浅浅的气息传来,似乎带着晚春浓烈的花香。
江一木张了张嘴,却发觉喉咙喑哑,发不出声音。
孟渡眨眼望着他,问道:“这是凡间吗?”
***
江一木下楼,老徐背着手在院中散步。
“老徐,你回来了。子炎呢?”
“刚才杜仲过来,把子炎带回去了。”老徐小声问道,“孟娘子她,……怎么样了?”
江一木将空葫芦还给老徐,道:“应该是没事了,不过醒来了一刻就又睡着了。昨夜辛苦你了。”
老徐笑笑:“跟我客气啥!这葫芦……算了,我收着吧,往后拿来装别的东西,喝水我是万万不敢的了。”老徐将葫芦别回腰间,掀起眼皮打量江一木,“你看起来不太好。”
江一木嗯了一声:“可能是累了。”
“哈,你可瞒我不住,实话告诉我吧,怎么了?是不是孟娘子醒来把你忘了?”
江一木一顿,用奇异的眼神看着老徐:“一夜没睡,开始说胡话了?”
老徐哈哈大笑:“哎哟,你啊你。看在你心都操碎了的份上,老衲就不和你计较了。怎么说,来我家吃点东西睡一觉吧?你小子是不是还有一肚子问题等着问我呢。”
江一木坦然道:“我确实有话想问你。”
老徐正色道:“不急,填饱肚子要紧,你想问的事,我会一一告诉你。”
第42章
或许是身心疲倦, 江一木实在吃不下东西。
老徐去书房整理东西了,江一木就在老徐家书房外、院子里的枣树下打坐。
但无论如何集中精力, 孟渡醒来时的那句话都挥之不去。
显而易见,孟渡是真的忘了。或许是引渡的魂魄不够,灵力尚未完全恢复,或许再多找些魂魄,她的记忆就能回来了。
倘若回不来了呢,她会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忘了吗?忘了藍州,忘了临江轩, 忘了他,还有他们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情。
先前那种空落落的沉重再次将他吞噬,江一木不得不弯下身,双手撑着头。他不能理解, 相比“这是凡间吗”这个问题本身的诡异之处,他居然更在意、或者说真正戳到他痛处的,是孟渡醒来时望向他的澄澈、新奇而又陌生的眼神。
“小江!”老徐在身后喊道, “有样东西,你过来看看。”
江一木跟着老徐进了书房。书房被翻的乱七八糟,地上堆满了书卷,看来少南和少昂事后又少不了一通整理。
老徐从书卷中抽出一张卷轴,缓缓打开。
卷轴中包着一片古老的绢帛, 绢帛呈方形, 四角保存完好,上面图文并茂的书写了一段故事。
只是年代太过久远, 字迹有些模糊,而且所用的古体字与现行的文字相距甚远。
依稀可以看出, 是一段郎中行医、救死扶伤的故事,或许就是医者本人行医的手记。
老徐开口道:“你也知道,我祖上除了炼丹,还干过倒斗的活计。不过依仗死人吃饭太损阴德,到我曾祖父这一辈就收手不干了。”老徐指了指绢帛,“这是我曾祖父最后一次下墓带出来的。据他说是一座汉墓,上边的字是战国时的楚字。”
江一木:“没有署名吗?”
老徐摇头。
“我有位朋友认得楚字。”
“早年镖局那个吕照?”
江一木应了一声。
“改天你可以请他过来看看,没问题的,反正就是一片绢帛,也不是什么宝贝。不过呢,我喊你过来,想请你看的不是这个。”
老徐咂了咂嘴,似是想要说什么,但又有些顾忌,踌躇如何开口。
江一木:“但说无妨。”
老徐这才缓缓说道:“这片绢帛当年是我亲自装裱的,所以绢帛的两面我都看过,这张绢帛的背面是……哎,要不你还是亲自看看吧……”老徐抠了抠地板,一拍屁股起身,“我去拿揭裱的工具,你先去我屋休息会儿,好了我喊你。”
老徐嫌江一木在旁边碍事,赶他去到自己房间休息。江一木哪里睡得着,于是又回到树下打坐。
少南和少昂在一旁练功,时不时发出哼哼哈哈的声音。
一阵风吹来,院子里的果树沙沙作响。秋天真的来了,老徐种的梨子和石榴都结果了。
起初,书房里还有窸窸窣窣的刮刀声,渐渐的,那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
江一木深吸一口气,起身回到书房。
老徐坐在地上睡着了,面前摆着从卷轴上揭下的绢帛。
江一木在绢帛前蹲下。
这时,一束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绢帛上的画像,就这样猝不及防的坠入一片光耀之中。
绢帛上画着一位小娘子,手执一把短刀,昂然挺立,意气风发的模样。
画像因年代久远,色彩几乎褪尽,但仍能看出小娘子一身红衣,刀身上勾了赤莲的纹路。
画像中的女子正是孟渡,而她手中握着的是——
江一木摸了摸腰间,正是自己的这把短刀。
老徐猝然惊醒,望见江一木蹲在绢帛前,凝神望着绢帛上的画像。
“你、你,……你都看到了。”
“嗯。”江一木看向老徐,“这是怎么回事?”
老徐坐直了身,重重吁了一口气,道:“我很小的时候,听曾祖父讲过一个故事,关于这幅画的故事,我曾祖父也是从同僚那听来的。我现在讲给你听,但你不必太当真。”
江一木平静道:“好。”
“曾祖父说,画上的娘子,是阴曹地府、孟婆手下的鬼差。孟婆掌管地府十殿的醧忘台,凡是转世投胎者,皆要押至此处,饮过忘魂汤,步上轮回路。然而俑术的盛行,使得大批魂魄被封锁在活人俑中,不得转世。孟婆将此事上报,得来转轮王四个字的回话:以俑克俑。于是孟婆依照自己的模样捏出一个陶人,凡是留滞在阳间的亡灵,穿过陶人之身便可引渡黄泉。陶人行走凡间,以魂魄之气反哺,得以维持阳间的肉身。”
老徐这一番讲完,屋中沉寂了许久。
不知不觉,阳光迁移了位置,绢帛被一爿阴影遮蔽。
江一木拔出短刀,放在身前的地上,说:“原来这把刀是她的。”江一木抬眸望向老徐,“你一直都知道?”
老徐如实道:“我也是那天在巷子里见到孟娘子,联系到这张绢帛上的画像,才想起来。”
“孟婆的手下,引渡魂魄。”江一木低吟道,“孟渡,孟渡,原来是这个意思。”
江一木默念她的名字,念着念着,竟笑了。
他不由得想起放水灯时,孟渡在他所愿的“天下安平”下面,写了四个字——众生普渡。
江一木自嘲的笑笑。他的天下安平,不过是一位郎中对所医治百姓的祈愿;而孟娘子的众生普渡,才是真正无我的大愿。
老徐站起身,拍拍江一木的肩膀:“故事而已,何必如此较真。人的一生本就苦短,能相伴一时是缘分,若能相伴一世那是造化。她如今在你身边,既然喜欢,就好好珍惜,剩下的天定之事,想多了不是庸人自扰吗?”
***
孟渡昏睡了一整日,直到傍晚才醒来。
窗帘留着一道缝隙,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外边的天空,一点,一点的黑了。
孟渡回想着先前的事。
她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
江一木坐在她的床边,手中握着一只葫芦,孟渡认得那只葫芦,那是老徐用来装朝日泉水的。他身侧的地上放着一枚铜板,是他们在巷子里初见时,用来封印魂罐的三眼貔貅镇魂符。
孟渡抬起左手,在黑暗中握了握。
江郎中先前……似乎握住了她的手,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像烛火一般炙热。
这些场景在脑海中漂泊,好似一场梦。
她仿佛坐在一叶没有船桨的小舟上,明知渡口深藏雾霭之中,却无处找寻,也无法抵达。
孟渡坐起身,走向门口。
门边候着两位婢女,是云溪山舍的掌柜派来的。
孟渡问她们:“青昼回来了吗?”
两位婢女相互看了看,其中一位答道:“回大人,还没有。”
“你们去告诉掌柜,我已经没事了,我回临江轩了,谢谢他的照顾。”
“大人,我们去备马。”
孟渡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马夫牵着墨玉候在门口,墨玉看见孟渡,小跑着上前用头蹭了蹭她。
孟渡摸摸它的头:“你还记得我。”
墨玉哼了一声。
“我要回临江轩了,改天再来找你玩。”
马夫问道:“大人不骑马了吗?”
孟渡说:“你们少东家应该快到了,还是让墨玉在山舍等候它的主人吧。”
孟渡一路走回了临江轩。
从云溪山舍到临江轩的路,她没走过几回,但不知怎的,竟这么熟悉。
才过去几日,夜竟凉了许多。一阵风吹来,她周身起了凉意,然而这种凉意,让她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真实感。
远远的,她看见那棵古老的银杏,伫立在院中,好似一尊宁静的神。
空青蹲在墙头,望着孟渡,一双猫眼在黑暗中发着金光。
孟渡走近了,问它道:“这几日我不在,重明鸟应当没有再骂你吧。”
“喵。”
“你主人在家吗?”
“喵。”
空青晃了两下尾巴,一转身跃入院中。
大门半开,孟渡轻轻走了进去。子炎正在院子里扎马步,川柏和辛夷站在身后,辛夷计数,川柏盯着子炎动作。
子炎最先看见的孟渡,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激动的跳了起来,却没料到腿上马步蹲的麻了,一个踉跄差点摔了出去。
川柏扶稳他,说:“下盘不稳,还需多加练习。”说完抬起头,看向孟渡,愣怔片刻,笑着点了点头。
辛夷在一旁嘴角疯狂上扬,仓促的打了个招呼,一溜烟的奔向主楼,用膝盖都能想出来他要去做什么。
子炎站稳了身子,朝孟渡飞奔过来,一下子扑在她身上:“孟大人,你总算回来了!”
孟渡哭笑不得,摸摸子炎的头道:“怎么回事,我才离开几天。”
子炎撒娇道:“他们都说你出事了,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孟渡柔声道:“谁说我出事了,我这不好好的吗?”
“我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的,江大人啥也不告诉我,他喊我半夜上山吊魂魄,我还以为是要做什么好玩的法术——”
“子炎!”一道熟悉而清朗的声音响起。
孟渡心一动,抬起头望去。
主楼的门开了,江一木身着月白长褂,长身立于门中。
“子炎,你过来。”江一木对子炎招招手,“今日的千字文,你抄错了两个字,那两个字,罚你各抄一百遍。”
子炎刚想抗争几句,孟渡摸摸他头,说:“去吧,听话。就两百个字而已,抄完了早些休息。”
子炎由川柏领回屋罚抄,辛夷不知去向。
一时间,院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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