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木又道:“我说了八百遍都没用,怎么芙儿姑娘不让你淋雨,你就乖乖不淋雨了?听说你还让人家替你撑伞?”
阿禾争辩道:“哪个不长眼的胡说八道!我哪次叫她撑过伞。”
江一木故意抬抬眉, 表示讶然。
阿禾又干咳几声,清了清嗓,正色道:“我来是和你说正事的。你上次让我打听浅瞳和辫子的异族,我问了一大圈,没有人知道。关于那个子炎的奶奶, 我也打听不到她的身份和来历。我的人这半个月以来都盯着花市和鬼市, 没有再见过她。”
江一木坐直身子,眉头轻轻皱起:“奇了怪了, 她能去哪呢?而且浅瞳和辫子这么明显的特征,居然会没有人见过?”
“别说他们了, 我自诩见的人够多,也从未见过子炎这般样貌的人。”阿禾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喂,怎么突然想起来查这个?你该不会是……”
“嗯。”江一木点点头,“我是想查自己的身世。”
阿禾怔了一下,说:“浅瞳的异族很多,你不一定和这祖孙俩有关。”
江一木沉默了好一会儿,缓声道:“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好像行走在迷雾之中,好不容易捕捉到一条线索,循着那线索走了一段,又遇到到了另一条线索,然后你发现,它们好像都联结在一起,是一张藏匿在迷雾深处的巨大的网。”江一木看向阿禾,眸中难掩疲惫。“阿禾,我不能等着越来越多的线索自己出现,我必须循着其中一条走下去,先找到那张网。”
江一木语速并不快,但阿禾仍旧反应了一阵。
“我听明白了,我会继续帮你调查。”阿禾看着他,“还有其他吗?”
江一木:“钟离家。”
阿禾:“那个商贾世家,钟离家?”
江一木嗯了一声,说:“你还记得我十岁那年第一次走镖吗,护送的就是钟离家的货物。”
阿禾点点头:“当然记得,钟离少东家还送你了一把短刀,你当宝贝似的,一直用到现在。”
江一木将赤莲纹短刀放在桌上,说
:“阿禾,这是一把冥刀……你可以理解成是一件法器。当年护送的货品,皆为古墓中出土的陪葬品,这把刀就在其中。”
阿禾单眉一挑:“镖师从不过问货品,你如何知道?”
江一木说:“他们从墓中带出了许多死人,那些死人的魂魄依附在陪葬品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恰巧能看到。”
阿禾望着桌上的短刀:“那这把刀……”
“这把刀是唯一干净的。”江一木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我多看了它几眼,钟离松隐误以为我喜欢它,就将它送我了。阿禾,钟离家虽然经商,但我感觉他们的生意有古怪之处。”
阿禾眉头蹙了蹙,说道:“钟离家在藍州的生意往来不少,我确实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不过你要查的这些东西,我怎么听起来有点东一耙子西一耙子的,你确定它们之间有联系?”阿禾站起身,面向江一木,“这些乱七八糟的线索,你怎么将它们联系上的?”
江一木站起身,走到窗边,静静的望着月牙湖。
“我若是能回答你,就不必这样东一耙子西一耙子的去查了。”
“好吧。”阿禾抱着胳膊,眯眼望向江一木的背影,“听你哥一句劝,这些事查归查,但不要急。眼下,我认为有比这些事情更急的事情。”
“什么?”
“辛夷没和你说吗?”
“说什么?”
“孟娘子每晚睡树下等你回府的事。”
***
江一木回到府上,孟渡已经靠在树干上睡着了。
她身上盖着一件披帛,应该是青昼送来的。
她这样睡了几日吗?他竟不知道。江一木眉头蹙紧,心中某处被莫名的一扎。
江一木走近了,发现孟渡的额顶落了一片树叶。
江一木距离她半步之遥,微微俯下身,去拾她头顶的落叶,然而指尖刚刚触及叶子的边缘,那叶子居然颤动了一下,一分为二。
蝴蝶张开翅膀,在二人之间流转,而后飞向高处,月光下,蓝色的翅膀中有银白色的暗纹闪动。可惜了这么美的蝴蝶,只有他一人欣赏。
江一木低下头,发觉一双黑漆清亮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江一木这才意识到二人之间的距离之近,赶忙退后一步,解释道:“刚才你头上有一片树叶,我想帮你摘掉,结果……”
“结果?”孟渡微微侧过头。
江一木轻叹一口气。
“变成蝴蝶飞走了。”
孟渡轻笑出声。
江一木认真道:“我没骗你。”
“嗯,我知道。”
孟渡站起身,身前的披帛滑落,她赶紧按住披帛,谁想到江一木一步上前,两人的手握在一处。
江一木耳根一烫,但抓紧披帛的手却没有松开。
“冷吗?”他问。
“……不冷。”孟渡松开手,小声道。
“我帮你拿着吧。”江一木将披帛挂在手肘上,“送你回屋?”
孟渡摇摇头,说:“江郎中,我带你看一样东西。”
孟渡领着他朝主楼走去。
江一木纳闷,自己屋中难道有什么东西,是要孟娘子带自己去看的?
孟渡用桃木笄点燃了主楼正堂的灯,中间地上摆放着一个长条的檀木盒子。
这个大小,这个形状……
江一木心尖似有一根琴弦被拨动了一下,带起层层凌乱的涟漪。
江一木在木盒前蹲身,轻轻打开,木盒中躺着一张伏羲式古琴。古琴由峨眉松所制,琴背微隆,庄严大气中带着几分柔和。
江一木:“我没猜错的话,这张琴是祁云的手笔。”
孟渡惊喜道:“原来你认得他!”
江一木指尖轻轻划过琴身,说:“藍州的斫琴师中,只有祁云用蜀木制琴。”他侧目看向孟渡,笑了笑,“当年教我琴的长辈对斫琴颇有研究。”
“这张琴叫做‘高山景行’,我觉得……很适合你。”
“孟娘子赠琴予我?”江一木注视着孟渡,眉梢微微扬起。
孟渡望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嗯了一声。
孟渡见江一木久久不说话,小心翼翼的问:“我是不是送错了?”没等江一木回话,自言自语道,“这人真是不靠谱,信誓旦旦的说你会弹琴……”
“我很喜欢。”
“嗯?”
“我是说,我很喜欢,我也会弹琴。”江一木垂眸,目光在琴上流过,柔软温和。“我在想弹什么给你听。”
风停了,月光如旧。
当琴音响起,孟渡发觉,这是一个很静的夜。
静得连蝴蝶扑翅的声音都能听见。
袅袅琴音之中,一对蝴蝶自月下飞来,挥动着蓝色的翅膀,在江一木的头顶盘旋。
而他沉入了琴乐之中,修长的手指在弦间拨按转动,随着身体的起伏,飘动的白衣犹如神鸟的羽翼。
孟渡想起一则鸳鸯化蝶的传说,而此时由蝴蝶蹁跹旋绕着的江一木,有如仙灵。
一曲终了,蝴蝶落在琴头。
“孟娘子,你是不是想问我,如何知道关于你的事。”江一木静了会儿,缓缓说道,“老徐家中有一张绢帛,是老徐的祖辈从汉墓中带出来的,绢帛的正面记载了一些行医的故事,用的是战国时的楚字。”
孟渡双唇轻启,似乎有些惊讶。
公子长桑记录魂魄行医的绢帛居然还在。更者,居然传到了徐道士的手中。
“绢帛是一位前人所记下的,以魂魄为引的医术。”孟渡说着摇了摇头,“但那并非行医的正道,不应流传。如果江郎中看过,就请忘了吧。”
江一木轻叹了口气,道:“你放心,我看不懂楚字。但这不是重点。”江一木眉头轻轻蹙起,又沉默了一会儿,凝神看向孟渡,“绢帛的背面,是关于你的画像,你手中所执的短刀,正是我身上带的这把。”
孟渡一愣。她竟不知那绢帛的反面有她的画像。
所以江一木,究竟知道了多少?他究竟是知晓了她鬼差的身份,或是知晓了她千年以前,因助公子长桑以魂魄救人,被地府判入奈河受刑千年的事情。
江一木左手不知觉的抚上了腰间的刀柄,少顷,将刀连着刀鞘一同取下,推至孟渡身前。
孟渡目光随之落在短刀上,说:“这把刀名为赤莲刃,这是一把好刀。”
孟渡将刀捡起,手成剑指划过刀鞘,而后双手托刀,送回给江一木。“赤莲刃为自己挑选了一位很好的主人,你……不必还我。”
江一木接下刀,嘴角很轻,也很牵强的弯了弯,念道:“赤莲刃……是个好名字,也确实是把好刀。”
孟渡抬起头,定定的看着江一木。
“江郎中还有什么想问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江一木垂眸,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我无意打探你的过去。你也没有必要,告诉我任何。”
江一木起身,将琴收入盒中。
蝴蝶被触动,双双飞起。
“多谢孟娘子赠琴,一把宝刀,一张名琴。在下,无以为报。”
蝴蝶的影子没入夜色,飞舞的声音再也不见,孟渡再次发觉,这真是一个很静,很静的夜。
第45章
翌日, 钟离松隐将孟渡约到云溪山舍。
孟渡带着青昼同行,顺道将魂简物归原主。钟离松隐收好魂简, 邀她在水榭喝茶。
清风徐徐,湖光粼粼,是个好天气。
钟离松隐说:“藍州的知州姓秦,有个女儿叫秦晓晓。秦晓晓邀请城中的公子小姐们去知州府赏菊,我也收到了请柬。”
孟渡:“钟离少东家来藍州的事,必然传遍了藍州的商贾名流。”
“有时我也不知,他们看中的究竟是我, 还是我背后的钱财和势力。很明显是后者,对不对?”钟离松隐笑意晏晏,“不过我也没有资格评论他人,藍州是淮南道的商业重地,秦知州在此地万人之上, 我确实有意结交。”
钟离松隐喝了口茶,神色坦荡。
他确实有这个底气,不必掩饰自己作为商人的目的。
见钟离松隐久久不再发话, 孟渡眉轻挑,问道:“你想让我陪你去?”
钟离松隐嘴角一弯,看向孟渡:“孟大人果然是知我心者。”
孟渡笑笑,看向明媚的湖面,也不着急回话。
“钟离公子, 你该不会认为我愿意陪你去知州府吧?还是说, 钟离公子早就想好了条件,令我不得不答应?”
钟离松隐正在喝茶, 听闻后半句没忍住笑意,洒了些茶在衣襟。
有下人要上前替他擦拭, 钟离松隐摆摆手,自己掏出一只帕子,一边擦拭一边笑道:“你啊你,哎。如若全天下的小女娘能有孟大人三分有趣就好了。”
孟渡没有接他的话茬,正色道:“说吧,我听着。”
钟离松隐:“这个秦晓晓有个闺蜜,是藍州兵马护卫韩大人的幺女。”
孟渡:“韩芊芊?”
钟离松隐有些意外,点了点头,道:“好像是叫这个名字。韩小姐生辰宴上哭得稀里哗啦,因为江郎中一局游戏没玩就公然离席。秦晓晓作为韩芊芊的闺蜜,你觉得她能咽的下这口气?”
孟渡听完眉微扬:“钟离公子何时对儿女情长之事感兴趣了?”
钟离松隐笑道:“我向来是个接地气的人。”
孟渡问道:“你的意思是,秦晓晓想要以赏菊为由,设局报复江郎中?”
钟离松隐嗯了一声。
孟渡:“江郎中不会去的。”
钟离松隐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他望向水榭外的湖泊。这一阵无风,湖面宁静。钟离松隐淡淡的说道:“谁知道呢。”
临走前,钟离松隐对孟渡说:“对了,有件事我要谢谢你。”
“谢谢我?”
“你的那位友人,将春香坊照顾的很好。我打算赏他些报酬。除酬金之外,他可还有什么喜好?譬如酒,衣,茶,女人?”
听到最后一个选项,孟渡笑了,说道:“他是一位身在烟火之中,却不沾染烟火的怪人,你说的这些,他应当都不喜欢。不过钟离少东家的好意,我会带到。”
钟离松隐轻挑了一下眉毛,道:“你这么一说,我对这人倒有些好奇了。不过我此次在藍州待的久,总会见到的。”
孟渡离开云溪山舍后,去了春香坊。
她将钟离松隐的话一五一十的复述了一遍,谁知连鹤听后掩面笑道:“怎会不爱女人。要是奴家身边能有妹妹这样的女子,该是多妙的一件事啊。”
孟渡干笑两声,一转头,忽然看见连鹤衣角的一抹黄。
“连鹤,你衣角好像沾上了什么东西。”
连鹤看去,哦了一声,笑道:“妹妹,这是雄黄粉。”
孟渡奇怪道:“香烛店也卖雄黄吗?”
连鹤摇了摇头,懒洋洋的回道:“奴家最近好像变得有些怕鬼了,就洒了一些雄黄在铺子门口和角落里。让妹妹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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