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树远不及临江轩的古银杏那般高大,却莫名给人一种沧桑古朴之感。月光描摹出树影,好似悠悠岁月,化成淡淡清影,轻盈的缭绕于杏树周边。
一位身着净色道袍的长发公子背手立于树下。
公子似是知道他们会来此处,在二人距离他刚刚好的位置时说话了。
公子的声音温润平和,却又字字清晰,好似从遥远的山间传来。
“很多年前,山中有一只邪灵,常下山偷东西吃,邪灵食量惊人,害得村民时常吃不饱饭。邪灵时而人形,时而羊形,叫人无法识破,也无可奈何。吾晚年云游至此,感到此生将已,于是留在此处。吾用心法与那邪灵斗了七日七夜,最终将其驯服。”
“吾将邪灵镇
压于杏花树下,取其一只角铸成短刀,插在树下,将其封印。吾让它好好睡在此处,守护一方百姓,方可消业。”
“前阵子这把刀被有缘人取走,吾以为再也遇不见了,谁知今日它又来到了村中。”公子回身,面向身后二人,嘴边似有笑意,“不仅是它回来了,赤莲刃也回来了。”
公子长身如玉,眉目狭长,眼尾微微上挑,却是闭着双眼。
孟渡心底一震。
是长桑。
竟是公子长桑将邪灵封印在杏树之下。
江一木并不认得长桑,略感意外的问道:“公子知道赤莲刃?”
公子并无所动。
江一木又问了一遍。
这次,公子似乎明白对方是在与自己说话。他缓缓走上前,一手托起江一木的左腕,另一手指尖轻轻搭在他的腕上。
这是一个把脉的姿势。
江一木一怔,似乎明白过来了,面前这位公子是何人。同样也明白了,为何公子识得孟渡的赤莲刃。
他是老徐家中绢帛的作者,是他以魂魄为药引治病,孟渡仁心,不忍告发,被发现后判去奈河受刑千年。
也是他在绢帛背后留下了孟渡的画像,想必他并无意害她,甚至对她倾慕有加……
江一木暗自叹了口气,世间正道,又当如何定夺。
公子笑道:“吾看不见,也听不见,劳烦阁下再说一遍。”
江一木:“仅凭脉象就可以知晓对方的心绪和言语,千古只有一人。”
孟渡此时轻轻念道:“长桑……”
但她的话,他听不见,也看不见。
有风吹来,沉香浮动。
公子长桑嘴角浅浅的弯了弯,道:“吾不是长桑,吾只是长桑留于邪灵体内的魂识。待邪灵归去,吾也会一并离去。”
公子长桑说罢,看向江一木:“阁下方才是好奇,吾为何知道赤莲刃吗?”
江一木回道:“是。”他一时拿不准,公子长桑究竟能不能听见、看见。
毕竟眼下这一切,他是真正的掌控者。
公子长桑长叹一口气,道:“赤莲刃是吾一位故友的刀,来自冥界,却有纯阳正气。那位故友离去后,吾甚是思念,于是临终之前,依照赤莲刃的秉性,铸造了纯阴的鬼哀刀。这两把刀一阳一阴,一天一地,一日一月,一乾一坤,相因相生,相生相成,若是合鸣,能够启发无垠之气。”
公子长桑的话,令孟渡回到了天虞山那一夜。
……
“你可听说过,阴阳两仪阵?”
“你无需做任何事情,此阵只有乾、坤两个阵位,我天,你地,我阳,你阴,我为实,你为虚——所有变化皆由我来主导,你只需与我保持一百八十度相位即可。”
“两仪开辟,天地相承,阴阳交汇,万物有根。太极阵起,乾坤相应,阵法威力,天地共鉴!”
“——破!!”
……
那时江一木体内的魂魄,还是公子长桑的转世,冥冥之中,引领他们二人双刀合璧,催生出了那般震撼的阵力。
孟渡不由得看向江一木,而他也正望着她,目光温柔而清净,好似拂晓天边的星。
“姑娘与夫君感情真好。”公子长桑移开了轻搭在江一木腕上的手,面上仍是恬静的笑意。“那就麻烦这位姑娘将鬼哀刀插入树下,归还与邪灵吧。前因后果,二位应当也知晓了。”
公子长桑说罢,退开一步,微微颔首。
于顷刻间,化作一阵清风消逝。
“孟渡。”江一木唤了她两声,她才突然回过神来,取下腰间的鬼哀刀。
孟渡双手握刀,向前走了两步,她深吸一口气,忽然松开短刀,双手交叠对着柄头一拍。
短刀瞬时没入土中,只露出半截刀柄。
静默无声。
约莫过了几息,头顶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他们循声抬头,一簇簇新叶中,竟生出了饱满的花苞,清甜的花香飘入月色,将月色也染得馥郁。
只听“砰”的一声,树下生出一团青烟,一个半大的小童子从地里蹦了出来。小童子白白嫩嫩,头上长着两个犄角。
“你就是那个贪吃的邪灵?”邪灵的模样过分可爱,孟渡心生欢喜,冲它笑着问道。
邪灵下巴一扬,回道:“老夫早就不贪吃了,老夫今年就满万岁了!”
江一木问:“是您托梦给我们的?”
邪灵冲他眯了眯眼,背着手,作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悠悠点评道:“小生可以哦,居然识破这是个梦境。”
孟渡拱手道:“不知此刀是您的犄角,借去用了数年,多有得罪。”
邪灵转向孟渡,也是一拱手道:“无妨,姑娘用此刀行善,为老夫攒下了不少福报。今日多谢二位特来还回老夫的犄角,眼下封印也解除了,老夫这下功德圆满,准备走啦!”
邪灵说完,脚下一蹬,轻飘飘的飞上了天,在空中潇洒的转了个身,凌空踏步,朝着山峦飞跃而去,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80章
孟渡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向腰间。
腰间空落落的。
刀鞘和刀都不见了。
看来鬼哀刀真是那邪灵的兽角, 眼下兽角已经归还,它也能圆满而去了。
刚才到底是邪灵托梦, 还是长桑的魂识托梦,还是他们早已合为一体?
公子长桑为何要在邪灵体内留下一缕魂识呢?难道早就知道了有一天她会前来归还鬼哀刀?
手腕突然传来刺痛,孟渡“嘶”了一声,发现是江一木,不轻不重的掐了掐她腕骨上的皮肉。
“你在想什么?”江一木捉住她的手腕,腕上的狗牙刮在她的皮肤上,带来丝丝痒痒的凉意, “……在想他吗?”
孟渡如实道:“嗯……在想长桑为何留下魂识……”
话音未落,江一木掐住她的下颌侧身吻了下来,孟渡一惊,想说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能发出“唔……唔……”的抗议, 听在男人耳中更似娇嗔,有如灼热的火星,在耳边噼里啪啦的炸响。江一木眼神一暗, 将她打横了抱起放在榻上,整个人直接欺身压了上来。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屋外的光线变得粘稠而柔软,一抹赪霞红光映入小窗,令人生出一种虚幻迷离之感。
孟渡一手软塌塌的撑在他胸口, 眉心微蹙, 提醒他道:“你怎知这不是另一个梦境,要是叫人看去……”
“看就看去, 你当我在意。”江一木吻了下来,起初还有些怜惜与克制, 渐渐的他的唇愈发炙热,也愈发的侵占,好似要将她的一切收归所有。孟渡感到自己的意识在这一片滚烫当中融化成了光与飞尘。这个吻不知持续了多久,久到心肺中的气都被抽了去,她微微偏过头,大口大口的喘息。
江一木将她的脸又拢了回来。
“看着我。”
逼迫她抬眸,对向那双染上情.欲的双眼,承受他迷乱缠绵的吐息。
孟渡感到自己沉入了他的眼,好似一只微不足道的生灵,悬浮在一块沉淀千年的琥珀中,从而得以永生。
江一木手肘撑在她的耳边,另一手轻轻撩起她耳鬓的碎发,哑声道:“不许想。”
孟渡还没反应过来江一木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的含义,他突然俯下身,含住了她的耳垂。
明明是万般亲昵的动作,明明是那般轻盈……
“嗯……”孟渡舒服得哼了一声,只觉得耳际一直连到脖颈、双肩,都燎起一片火焰,待她尝试去感知,早已酥麻一片,喉咙里控制不住的溢出断断续续的低吟。
“娘子,给我。”江一木的唇划至她的嘴边,轻轻的啄了一下。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听说咱们村来了一对金童玉女,你们看见没?”
“我看见了!男子好似天君下凡,女子好似天女下凡,二人走过都带起一股仙气呢!”
“他们不会就是咱们古庙邪灵等来的救世主吧?”
“今年庙前的杏花都没开呢,春天都要过去了。”
孟渡听见头顶传来一声重重的、微微颤抖的叹息。
她不用睁眼也能想象江一木此次此刻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
江一木咬了咬她的鼻尖。
“还笑。”
“怎
么办呢。”孟渡睁开了眼,食指在他软软的面颊上戳了戳,“住着人家的客栈,总不好一声招呼也不打吧。”
江一木舔了舔唇,啧了一声,然后就沉默了。
孟渡蓦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她稍用了点力气,将他从自己身上推开,江一木浑身没骨头似的倒在了她的身边,落下时脆弱的床榻发出吱的一声响。
江一木侧身躺着,一只手臂压在孟渡身上,将她箍在怀中,头埋在她颈侧,无赖的蹭了两下。
“没那么快恢复啊。”
孟渡被他的头发蹭得痒得不行,一边推开他,一边笑道:“我陪你装睡会儿。”
江一木无可奈何的哼了一声。
待他们终于收拾好出门时,门外围观的村民更多了。大家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回到村里,听闻有新鲜事,都赶来瞧一瞧。
二人一走出,人群中一阵唏嘘,多是赞不绝口,听得孟渡脸直发烫,不知是害羞的还是夕晖晒的。
有一中年男人走上前,大家纷纷让开了道。
孟渡一眼认出了村长。
村长问他们:“你们是来拜古庙的吗?”
江一木不好上来就提邪灵的事,于是点点头道:“是的。”
村长得意一笑,说道:“我们这座庙,别的不怎么显灵,但拜姻缘的,都能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呢。”
江一木笑道:“那太好了。”
这时,远处突然有人大喊:“古庙的杏花开了!古庙的杏花开了!”
村民面面相觑,都觉得不可思议。村长对二人解释道:“古庙门前有一棵老杏树,每年雷打不动的正月末尾开花,可今年一直到现在都还没开花呢。”村长说完,又对喊话的那人道,“真的假的?你搞搞清楚,这可是咱们全村的大事!”
村民回道:“真的!方才一个小童子路过村口,手里抓着一朵杏花,方圆十里,只有咱们古庙门前这一棵杏花树!”
村长问:“小童子呢?”
村民挠挠头:“没注意,好像跑掉了……”
村长面向身后的村民们,扬声道:“杏花开了,是我们全村的喜事,大家随我一起去古庙拜一拜!”
孟渡看向江一木:“我们也一起吧。”
江一木牵住她的手:“当然。”
路上,村民七嘴八舌的给他们讲述着古庙的传说。
起初,并没有古庙,只是一座茅草棚,作为村民下山途径的歇脚处。
后来,有一名郎中路过此地,在草棚前的杏花树下打坐,一坐就是七天七夜。七日后,郎中醒来了,告诉村民邪灵被镇压在了杏花树下,但他还有一些事情没做完,所以还要在村中居住一段时日。
郎中白日在山中铸刀,夜晚在棚屋中挑灯作画。
无人知道郎中是如何铸刀、作画的,因为郎中两只眼睛都瞎了,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那郎中画的是什么?”有一个孩子好奇道,显然他没有听过这一段故事。
村民摇了摇头,可惜道:“无人知道他画了什么,画好后就将绢帛卷了起来,或许是留在了山中,或许是被人偷了,总之后来再没人看见过。”
村长不知何时走近了,说道:“据我祖辈们说,郎中去世的那天,春和景明,云淡风轻。郎中没有上山,将一把短刀插在杏花树下。他对村民们说,这把刀能够封印邪灵,他该做的事情做完了,要走了。”
村长突然学起那郎中的口气,道:“吾这一生,曾生邪念,上天待吾不薄,将吾之恶业化为骨肉之痛。吾之善报,得以留存。”
“吾愿将善报留在此处,凡是路过此地,有缘人终成眷属。”
村长说完,看向江一木和孟渡,笑了笑:“有缘人终成眷属,我看你们二位便是这有缘人,杏花都替你们开好了,待会儿一定要好生拜一拜才是。”
正说着,古庙出现在了山脚下。
竟与梦中毫无二致。
“花开了!杏花真的开了!”打头的村民激动得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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