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瞳很清澈,泛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即使在阴霾的大雾天也很璀璨。
“冷吗?”桑枝蹲下身,看着他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和脸颊,像高原红般,皮肤上的血管清晰可见,还干燥起了皮。
罗家娃娃摇了摇头:“不冷,我身体可好咧,阿母说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话音刚落,一道吆喝声从屋子里传出来,是村里独有的方言。
罗家娃娃用同样的音量喊了回去,没一会儿妇人单手提着扫把冲了出来,脸上满是怒意:“讲么要吹风,听不懂是不是,非要挨着棍子才讲的听,是咧?”
她操着一口地道的方言,脸颊上同样有两坨高原红,身材微胖,是昨日桑枝问路时那位妇人。
罗家娃娃早已司空见惯,绕着跑到了桑枝的身后,还不忘远离撑伞的姜时镜。
吐着舌头道:“精怪姐姐来瞧我呐,么吹着风,阿母咋不讲道理咧。”
妇人追打的动作顿住,她呆了呆,而后默默地把手里的扫把藏到身后,用不标准的官话,不好意思道:“是昨个儿的外乡人啊,找着贺家哥儿咧么?”
她的口音比罗家娃娃的还要重许多,说话语速更快,桑枝一点也没听懂,无助地望向了身侧的姜时镜。
少年抬高伞面:“找到了,多谢夫人。”
妇人难为情地把扫把藏得格外严实,瞪了一眼躲在桑枝身后做鬼脸的臭小子:“他讲精怪姐姐跟他约好咧要瞧他,我还当他昨夜做梦么睡醒,整天嘴里讲胡话。”
“么想是真的哦,天气这么坏你们是要赶去贺家里吧。”
罗家娃娃赶忙出声道:“么是,是来瞧我的咧。”
他虽然躲在桑枝身后,但生怕自己身上的灰会蹭到干净的斗篷上,始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
妇人努力压制的怒意再次浮上眉眼,用方言道:“你再胡话呐,挨棍子吃。”
罗家娃娃立马将脑袋缩了回去,桑枝尴尬到手足无措。
姜时镜揪住躲在后面小孩的衣领,提到前面,手有意无意地按在他的颈脉搏上:“天气冷,还是别在外面待着了,容易感染风寒。”
妇人认同地点头:“是咧,是咧,我就讲让他么吹风,他不听。”
罗家娃娃不舒服地扭了一下身体,灵活地从姜时镜手底下逃走,一蹦一跳地跑到另一边。
桑枝取出用油纸包好的糕点朝跟皮猴一样的罗家娃娃招手。
等他跑到自己面前把还微微热的糕点放到他手里,温柔道:“我不知道该送你什么,这个是早上刚蒸好的糯米糕,吃之前让你阿母帮你热一下。”
罗家娃娃惊喜得睁大了眼,他小心谨慎地捧着糕点,不可思议地望向阿母:“精怪姐姐的礼物,我有精怪姐姐的礼物咧。”
他这句话并未用方言说,桑枝听得明明白白。
不理解的歪了歪脑袋:“我不是精怪。”
妇人走上前,朝着罗家娃娃低喝道:“还不快道谢,么要不懂礼貌。”
顿了下,面对桑枝时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精怪是我们这里夸人俊的意思,不是别个子坏意思,娃娃嘴上没把门,你么要介意。”
罗家娃娃把油纸放进怀里,用一只手挡着,鞠躬道:“谢谢姐姐,我很喜欢。”
桑枝虽然并未听懂,但她弯起眉眼笑意盈盈道:“我们还要赶去贺家,就不在此多叨扰了。”
妇人犹豫了一下:“起大雾落雪咧,山神大人不是很高兴,你们上山一定要慢些,千万么被山神大人瞧见。”
虽然听不太懂,但这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就问:“为何?”
第96章 晋江
◎山神新娘15◎
妇人挠了挠额头, 看似十分为难,她努力地用他们能听懂的官话解释:“新娘跑咧,长太俊的女娃子要被山神大人当成替补新娘抓走, 一般啊, 祭祀这个月是不让外乡女娃上山的, 免得出事情。”
罗家娃娃看见桑枝听完后,神色更迷茫了, 知晓她没听懂, 用更简洁直白的话翻译了一遍。
而后眨着清澈的黑瞳,担忧道:“以往这种时节不会起这样子大的雾。”
话落, 他犹豫着瞅了一眼阿母, 上前想去抓桑枝的衣摆, 但又顾忌着什么将手悬在空中,小声道:“廖娃跑丢前跟我说要去找晴姐姐, 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腿不好,不喜欢跑太远, 所以才没跟他一起去, 没想到第二天廖娃就不见咧。”
“他们都说是山神大人发怒带走廖娃,起大雾就是发难的前兆。”
桑枝捕捉到他话语间的重要词汇, 疑惑道:“晴姐姐是谁?”
妇人惊了一瞬,一巴掌拍在罗家娃娃的后脑勺上, 用方言警告道:“想吃棍子呐,还敢讲胡话。”
“哎呀。”罗家娃娃吃痛,单手捂住脑袋, 不甘心道, “是事实, 么是胡话。”
姜时镜轻淡道:“逃跑的新娘。”
妇人见他猜到,无奈地叹气道:“是咧,晴娃子今年才刚过九岁,她母都缝好嫁衣等着祭祀大典送她出嫁,哪知道她突然就不愿意咧。”
“不愿意就算咧,我们也不逼她,结果她非要跑到外头去,说什么要去边疆,给她母吓得呦,关屋子里头都关不住,还是给跑咧。”
妇人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皱褶的眼内满是惆怅:“村子里娃娃那么多,哪个不想嫁给山神大人,就她比田里的耕牛还犟,一点讲不听。”
桑枝迷茫地眨了眨眼,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妇人的口音重到她甚至已经分不清到底在讲方言还是官话。
姜时镜将伞柄换了一只手:“多谢,我们会注意,尽量不让山神看到。”
妇人握着扫把拘谨地笑了笑,她知道面前两人听不太懂她的话,没再多说:“你们有不懂的,再问问贺家,他们讲得清楚。”
桑枝眉眼弯弯露出虎牙,道:“多谢,我们走了,告辞。”
雪不知不觉中逐渐变大,如鹅毛般飘落而下,桑枝抱着汤婆子掌心始终保持着炽热的温度,她捂了一会冻得冰凉的耳朵。
按记忆中的路线往山上贺家的方向走,脚底再次被厚重的泥土一层层的越叠越高。
桑枝:“我们今夜若是过夜的话,好像没有地方睡。”
贺家的屋子比其他村民的都要小,应当早已没有空的房屋,他们想要留宿对贺家来说是一件很为难的事情。
但她对白北山庙宇里的大祭司充满了疑惑,只有亲眼见到才能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蜀地曾有过记载,百年前有人为了稳固权利地位,给寨子里所有人种蛊虫用以控制,且还能操控寨子里无辜的百姓为他做事。
她昨夜将符合目前村落的七种蛊虫全部写了下来,用倒推排除的方法,最终只剩下两种蛊虫暂且符合,是几十年前毒刹教改名后一起被禁止的其中两种烈性蛊。
咸鱼教如今的弟子里早已没有人能够炼制。
中原的鬼市桑枝并不了解,因此也不知道这种蛊虫能不能大肆批量购买,况且烈性蛊的炼制非常复杂,流程麻烦,不是能够烂大街的东西。
村子里的人粗粗加起来起码上百人,光罗家娃娃的小腿里就有十几只蛊虫盘踞。
这种数量没有十年炼不出来。
姜时镜托着少女的后腰,伞面全部倾斜在她的方向,自己的肩头薄薄积了一层雪:“贺家隔壁的房屋是空的,若是得到村长的同意,应该可以暂住一晚。”
桑枝愣住,偏头瞧向他:“你怎么知道的?”
“昨日你送贺老艾进屋后,我在附近观察了一圈。”他半垂着眼眸看着泥泞的地面。
少女眨了下眼:“哦。”
两人走高跷般艰难地到贺家,村落里的部分人家因位置缘故,会给前院的地面铺上碎石砖,后院则仍保持着泥土饲养家禽。
但贺家位置靠后,没有后院,便只能在前院围出小块院子做空地,因此并未铺碎石。
一旦下雨潮湿,地面便会变得异常难走。
只能勉强在正中间放一块小板子,当作踏板。
桑枝在栅栏边上掰了一根枝干,把鞋底越累越多的泥土全部刮掉,又在木板上蹭了下鞋底,才走到门前敲门。
像是有人在门后等着般,门一瞬被拉开,贺夫人抱着贺柘笑盈盈道:“你们来了。”
她把门拉得更开:“快进来。”
桑枝回头看向姜时镜,他正好在收伞,右侧的肩膀和后背被化雪的水分打湿,红色的衣服变深。
他似乎一点都不怕冷,即使是零下的气温也依旧穿得同秋季毫无分别。
握着伞柄的手与雪色不分上下,指骨被冻得泛红。
一直到屋内,桑枝仍盯着他修长好看的手看了很久,屋内燃着炭火,很是温暖。
她把手里的汤婆子递给少年,道:“你这样会生冻疮的。”
姜时镜微怔,轻笑道:“你在担心我?”
桑枝垂着眼睫,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把汤婆子直接放进他的手里:“你的手要拿刀,不适合长冻疮。”
会不好看。
她抿着唇,坐到贺夫人拉开的凳子上,跟贺老艾和贺承平一一打招呼。
贺承平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她面前:“今早起大雾时,我们还寻思着你们应该不会来。”
贺老艾哈哈大笑道:“输了吧,记得把铜板都给我啊。”
姜时镜拿着汤婆子也坐到桑枝的身边,从客栈出来时还炽热的汤婆子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温。
贺夫人瞧见后,温和道:“将汤婆子给我吧,我烧了热水。”
姜时镜没有推辞,递给她后颔首道谢。
贺老艾则看着桑枝困惑的眼神,解释:“承平说你们肯定不会来,我便与他打赌,我赢了。”
桑枝这才弯起眉眼:“出门时雾气还不大。”
贺承平又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姜时镜面前:“落了雪,山路不好走,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贺夫人从后厨出来把汤婆子递给少年:“天气冷,我煮了红豆汤在锅里,两位不介意的话,一会儿喝点暖身体。”
她已没了昨日的拘谨和紧张,脸上是落落大方的笑容。
桑枝捧着热茶,头一次觉得在下雪天,待在屋内燃起炭火,四五人围成一桌攀谈,分外的热闹温馨。
几人寒暄了很久后,贺老艾才提起七年前的事情。
“白家惨案发生得很突然,很多证据都被当场销毁,我辗转求情了很多人,才勉强进大牢见了白兄最后一面。”
他叹了一口气,拿起手里的茶水一口饮尽。
缓慢地诉说着当年所知晓的一切。
七年前白家正值功成业就,嫡长子右迁后进入大理寺,居大理寺少卿,给本就身居高位的白家再添一将,可谓是京州一匹黑马。
引得无数人攀附。
贺老艾当时也不过是宁远将军底下的副将,若不是两人是多年的知交好友,怕是连话都说不上。
当年太子与三皇子党派纷争非常严重,两方都在暗暗拉拢朝堂官员站边,白大人是个死心眼,他谁也不站,甚至还将这种不良风气上奏告知了皇帝。
皇帝做了几十年的皇位,从上一场夺嫡大赛中获胜是有一定道理的,他自然知道几个儿子把朝堂搅得腥风血雨。
但碍于没有闹到明面上不好翻脸,白大人的奏折成了及时雨,皇帝找到台阶后,当众把太子和三皇子一众人骂得狗血淋头,两位皇子因此被关了禁闭罚抄经书。
此事闹得很大,一时间人心惶惶,皇帝奖赏白家的同时,白家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成为众人的眼中刺肉中钉。
一个人在泥潭里过于干净,并不是件好事。
等白大人回过神发现不对时,事情已经朝着不可控的方向飞速发展。
先是附属国的进贡货物丢失了五分之一,再则科举出现了以贿赂获取名次,其中最为严重的是边疆的蛮夷手里出现了那批丢失的进贡货物。
皇帝大怒,让刚出禁闭的太子彻查此案,随着越来越多无法撇清的证据出现,白家避无可避被关押进大牢,地毯式搜宅院。
从未做过的事,白家自然是不认的,即便每日被严刑逼供,受尽折磨,他们仍想着等案子水落石出便能出去。
抱着希望咬牙等来的却是灭顶的证据,勾结外邦,暗养私兵,数罪并罚株连九族。
从递交奏折到白家覆灭,只堪堪半个月。
整个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贺家当时还因为击退蛮夷有功提拔为正将,与白家的议亲也提上了日程,没想到白家被株连九族的三个月后,因为贺老艾多嘴在朝堂上指责了两句三皇子,月末就被扣上贪污的罪名,发配边疆。
如果不是因太后大寿,他们怕是早就死在边疆,哪里还能在这个村子里安居度日。
“他告诉我,被抓入狱前,去皇陵祭拜过先皇,皇陵东边高坡上的花开得很好看,让我空闲时去采一朵有机会种在他的坟头上。”
贺老艾放下手里的茶杯,眼尾拉拢:“白家出事后,我身边出现了很多眼睛,没有机会去皇陵,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有什么。”
“我们一家在这里等了很久,你们是第一个找来的人。”
第97章 晋江
◎山神新娘16◎
他说完后, 屋内安静了很久,姜时镜把手里炙热的汤婆子放到桑枝的怀里,缓慢道:“你们在等人收集证据帮白家翻案?”
白家的案子水落石出, 受到牵连的贺家也会一起从淤泥里出来。
贺老艾沉默了一会儿, 才轻点头:“说来, 这种做法好似在利用他人,但我们没法再回京州, 也无法将当年的事情挖出来。”
他的声音更轻了:“除了能提供所知的证据之外, 自救不暇。”
贺承平拿过他手里的杯子重新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安慰道:“爹, 当年的事本就与我们无关, 况且大哥不也因与白家议亲的缘故, 被关在大牢时就无故暴毙。”
“我们问心无愧,最该有愧的是太子或者三皇子一党, 更或者说是皇上。”
贺老艾当即呵斥他:“闭嘴,皇上一向明辨是非,岂会包庇罪犯, 莫要胡言乱语。”
贺承平的话堵在喉间不上不下, 脸都憋红了,他嘟囔道:“若不是皇上纵容, 又怎会出如此之事,贡品丢了不说竟然还出现在边疆蛮夷手里。”
“分明是三皇子负责的贡品, 到头来却都扣到白家头上。”
他冷哼道:“就是没长脑子,都能看出来谁在保三皇子。”
下一瞬,叱咄警告声响起:“承平。”
贺承平闭了嘴。
身为父亲的皇帝最是清楚自己儿子都是什么货色, 他坐在这个世界最高的位子上, 难道还看不清事实的真相。
无非是给百姓交代, 至于真凶是谁,他根本不在乎。
桑枝捧着杯子抿了一口茶水,甜香味的茶水泛着苦涩,在她舌尖蔓延开,她咂巴了下嘴,不解道:“可白家犯下的罪里有一项是暗养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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