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现在就要走了么?”姜书绾没料到,他这么快就要走了,咬了咬唇,“那我不去朱家了,陪着你一起吧。”
谢植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心中一暖,只觉得不枉费自己日夜陪伴,颇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欣慰感:“明日早上再走也不迟。”
办完事都要要午饭后了,反正也不差这一晚,他这么想着,又对姜书绾说,“我先出门去了,一会儿晚上见。”
姜书绾的心忽上忽下,这会儿又甜得泡在蜜里一般:“好,晚上见。”
第46章 菩萨蛮(7)
“天呐,你准备这样去朱家?”姜棠依连连摇头,催促着妹妹下车,命令道,“给你一刻钟的功夫,快些去给我把衣服换了。”
姜书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被谢植一番忽悠,竟真的准备穿着官服前去,未免有些荒唐。
她心中感叹,果然温柔乡都是销魂窟,越是漂亮的男人越是会忽悠人。
门外有婢女敲门,得了允许之后便进来:“二娘子,有人传信给你。”
姜书绾正在和复杂的衣带纠缠,看也不看:“放在桌上,等我回来再看吧。”
“那人很急的样子,说自己有冤情。”
“有冤情也该去找明州州牧。”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姜书绾还是接过了信函,“两浙路的提点刑狱司不去,怎么非要……”
话还没说完,眼睛已经飞快地扫完信中内容,十分简单的一句诗,然而姜书绾的神色立刻变得紧张起来:“那送信的人长什么模样?”
婢女回道:“他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但是个子很高,比寻常男子更加高挑些。”
没错了!果然是杨益,那封信上写的内容正是姜书绾当年参加礼闱时所作的诗句,杨益还曾经夸赞过,她的诗写得好,字写得更好。
“他现在人在哪里?”
“刚刚是从后门来的,送完信就回头了,这会儿想来没走远。”
她犹豫着要不要先把这个消息告诉谢植,但想到姐姐还在门外等着。
还是先去和姐姐打声招呼吧。
刚走到门外,哪里还有姜棠依的影子,姜书绾正疑惑之际,突然看到不远处一晃而过的身影。
那身形,是杨益!
他深深看了姜书绾一眼,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声张。
姜书绾屏退了婢女:“去问问门房,姐姐到哪里去了?”
而后独自一人走到杨益身边。
杨益压低了嗓音:“我是被人冤枉的,一路逃到明州。”
“那你找我有何用?”姜书绾不解,“回汴京,开封府会判明真相的。”
“是谢相让我来找你的。”杨益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辆车,“他在车里,此事牵扯甚广,需要我们共同商量好之后,再回汴京处理。”
谢植会坐这样破旧的牛车吗?
杨益看她盯着那辆车,补了一句:“事发突然,我也没有马车,只能先找了一辆牛车。”
姜书绾了然地点点头,跟着他往马车方向去,问道:“这才多会儿功夫,他就已经找到你了?”
“是的,昨晚谢相与我聊了很久……”
姜书绾停住脚步,不对,他在骗人,明明昨天谢植和自己在一起整晚,哪里能有时间去和杨益秉烛夜话。
似乎看出来姜书绾的脚步迟疑,杨益催促道:“快上车吧!”
“我突然想起来,有件东西还在家中,你能等我一下吗?”姜书绾摸了摸自己的头,像是发现了自己什么东西没带。
今日他来者不善,诓骗自己上车不知道要做什么。
然而杨益也不是傻子,看出了姜书绾的意图,他也懒得继续伪装,冷笑一声:“恐怕来不及了。”
姜书绾看着杨益越来越近,冰冷的刀锋抵在自己面前:“还是上车吧。”
另一边,姜棠依火急火燎地冲到了绸缎庄,却发现里面好端端的,压根没有什么打架闹事的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
方鸣鹤见她怒气冲冲地回来,放下手里的本子:“你怎么又来绸缎庄?不是说今日带着妹妹去朱家吗?”
“就是啊,谁这么无聊?!说有人来闹事,要烧我家的绸缎庄。”她气愤地说道,“这不是耽误事儿吗?走走走,快些出发吧。”
“那妹妹呢?”方鸣鹤往她身后望了望。
“哎呀!”姜棠依突然想起来,姜书绾还没捎上,自己就急匆匆地走了。
“快回头去,真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她一边抱怨着,心里狠狠咒骂这个乱传消息的家伙。
断手断脚,不得好死。
***
“我不想杀你,但是你不得不死。”杨益捆住了她的手脚,把她拖下车,拽进一间昏暗的房间。
刚刚牛车跑了没多久,姜书绾猜测此处应该还在明州城内。毕竟他应该很清楚,自己是出不了明州城的。
谢植已经在城门出入口提前部署好。
“杨尚书,朝廷要抓捕你,绑了我来是没用的。”姜书绾试图和他交涉,到了这一步,尽管她再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接受,杨益真的犯下罪行了。
他把姜书绾扔在床板上:“对不住了,如果你不死,那我也活不了。”
“你杀了我,你也照样活不了。”姜书绾神色紧张,“谢植一定知道是你做的,他会抓住你。”
“难道就只能薛怀庭利用我,不能让我利用他吗?”杨益捏着她的脸将一包药粉灌进了她的口中。
姜书绾挣扎着险些呛到:“你给我吃了什么!”
杨益坐在她旁边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外面有什么动静,突然笑了:“看起来,我们还有点时间。”
“你以为你杀了我,就能出城吗?”姜书绾觉得手脚都有些发麻,不知道是不是那包毒药的缘故,“你根本不出了明州城。”
“要说,你本来也不用死,但是谁让薛相的儿子要保你呢。”杨益似是惋惜地摸摸她额头边的伤口,这是刚刚在车上,她挣扎时候不小心弄的,流了不少血。
这会儿空气里都是浓郁的血腥味。
他吹了吹那道伤痕:“我很欣赏你,姜书绾,你应该知道的,其实我们也很般配。”
姜书绾惊得背后一阵冷汗,她从没想过,外表看起来那么正常的杨益,脑袋里面竟然会有这些奇怪的念头。
他刚刚提到的,薛怀庭的儿子,又是怎么回事,她压根没见过这个人。
而且不是说,薛怀庭只有一个女儿,并且嫁给了安王为妃吗?
他哪里又来一个儿子?
看着她瞪大了双眼,杨益惋惜道:“但谁叫你这么肤浅,非要喜欢谢植。”
“杨益,看来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原本我觉得你还算是个好官,孝子,但是没想到,你贪赃,枉法,弑母,压根连个人都不算。”姜书绾努力咬着自己的嘴唇,让意识保持清醒。
提到了母亲,杨益有一瞬间恍惚。
“送我出城的马车来之前,你的毒药发作之前,不如听我讲个故事。”他看着姜书绾,却又好像不是在看她。
“憋在我心里很多年了,今天,总算有一个人能听我说出来。”他悲悯地望着姜书绾,好像看一个垂死之人,“至于能够听到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
姜书绾的额头已经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杨益当那包毒药就要发作,不以为意。
他看不见她背在身后的手中,握着一根簪子。
姜书绾庆幸,幸好姐姐让她回去换了衣服,否则她也不会戴簪子,刚刚发觉杨益不对劲的时候,她就从头上拔下这根簪子,藏在了衣袖里。
簪子划破了自己腿,大颗的鲜血顺着车板的缝隙漏下,不知道能留下多少痕迹。
她吃下不知名的毒药,也许命不久矣,不知道自己的尸体会在什么地方出现,也不知道会是什么人发现她的尸体。
但是如果谢植能够找到她,即使她已经死了,他也一定能够知道,她留给他的线索是什么。
第47章 菩萨蛮(8)
提起霍三娘,十里八街的父母无不羡慕。
她虽然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但好歹培养出了一个争气的儿子,杨家这个独子,自小就聪慧非凡,稳重自律,霍三娘即将搬离明州之前,大家纷纷表达了祝福。
“三娘,你这回要去汴京享福喽。”
“就是就是,阿益这回争气了,听说御笔亲赐的榜眼。”
霍三娘的脸色微微变了,无不惋惜:“连着两届状元都是两浙路出来的,今年官家点了其他路的学子,我家阿益,运气不大好。”
杨益的师长捋着胡须赞同道:“谁让今年福建路的赋税纳得多呢。”
这里头的帝王权术寻常百姓看不透,也没那个心思去揣测,在他们看来,杨益已经很了不起了,霍三娘对儿子未免也太严格了些。
得了榜眼还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一路颠簸,折腾到了汴京,霍三娘还来不及喘息,就对着杨益的宅子感叹起来:“屋舍虽大,但缺了些雅致,儿子可还记得,你房中从前挂着陋室铭?”
这间屋子是官家赏赐的,说他的文采与状元不相上下,但今年他不能再点两浙路的状元了。杨益心中明白,并无遗憾,只觉得感激。
但是母亲这番话说完,原本面色喜悦的杨益,随即收敛起笑容,这官家御赐的房子看来是住不成了:“母亲教训的是,不过若是按照我现在的俸禄,咱们只能搬去广备桥外了。”
那是在汴京城最北部,搬过去之后,每日上朝就要起得更早。
霍三娘听完后满意地点点头:“无功不受禄,你要让官家看见你的风骨,说不定你还能成为百官表率。”
在这广备桥住了三年又三年,杨益已经官至礼部侍郎,但还是每日天不亮就要去点卯,等到天黑透了才能到家,母亲戒骄戒躁的命令一直在耳畔,乘轿子也会被视作奢靡的行径,于是他大多数时候都选择步行,偶尔也会骑马。
哲宗曾听闻杨益数十年来一直保持着晨昏定省,也曾感慨:“朕比不上杨爱卿,住在偏僻的陋室,还要每日问母亲安,说起来,已经好几日不曾去太后宫里了。”
没过多久,就提拔了杨益做礼部尚书,并在朝堂上大赞杨益,乃至升迁与他政见颇为不和的吴宣做礼部侍郎,哲宗也是把杨益带到御书房,推心置腹地说:“党争不休,左右丞相的人,朕也要制衡。”
每个举子都要拜师,当年杨益身无二两钱,因此去拜的是薛怀庭,但他去了礼部,明面上又是谢植的下属,听哲宗一番话,杨益只是低着头:“官家觉得,臣是谁的人?”
哲宗神秘一笑:“你是左相的门生,难得右相也欣赏你。”而后又补了一句,“看你对待母亲的态度。朕就知道,你是朝廷的人。”
孝子的名声已经盖过了他的才华,提到杨益此人,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啊,杨尚书乃是大宋首当其冲的至纯至孝之人!”
对此霍三娘十分满意,她虽足不出户,但也学韩信萧何,运筹帷幄之中,儿子在朝堂上的诸多事务都要操心,替他辨别什么人可以来往,什么人不能深交,什么折子该写,什么又不该写。
只是还有一件事,她不太满意:“都说三十而立,眼看着你已经过了年纪,怎么还没能成家。”
杨益连连摆手:“谢相都尚未娶妻呢。”
“你跟那种人比?”霍三娘面色有些不悦,这些年她在汴京,听了此人不少闲话,说他敛财不知收敛,走马章台,千金买笑,纵然是右丞相,但她在心中依然看不起。
杨益尴尬道,想让母亲多少收敛些:“他毕竟是我的顶头上司,升迁都在他手上。”
谁料竟被霍三娘罚跪,她用藤条抽打儿子,训斥道:“做官是为了升迁吗?你是不是也要学你父亲,贪图喜乐,最后死在酒色之中?”
杨益紧紧抿着嘴,不说话,承受着藤条的痛。
尽管他已经三十几岁了,但还是陷入了茫然的情绪之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穿着破旧的衣衫,住在偏僻简陋的房子里,每日只吃清粥野菜。
在母亲的眼里,住得好一点,吃得好一点,好像都是天大的罪过。
就连升迁这样的事,也会被视作不应该,好像他天生就该过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为什么还要另一个女人来陪自己一起承担呢?京城中的贵女他不敢肖想,只是在母亲提到娶妻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明艳的脸庞,还有她那清丽的簪花小楷。
“唤来云中月,同饮一杯雪。”这是何等的自由与洒脱,仿佛独自一人置身于苍茫天地之间,亦是无惧无忧,无人相伴,也可以对月空酌。
因为这句诗,杨益把那个叫姜书绾的女举子深深地刻在了心上,生平第一次做了出格的事情,就是把她存在礼部的卷子换出来,带回了家中,夹在书页里。
然而他像是一个透明人,一举一动又如何蛮得过母亲?
霍三娘在他的书页中发现了这张卷子,又看到他一遍遍誊抄的那句诗,顿觉不妙:“姜书绾,你喜欢她?”
杨益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点了点头,而后又摇摇头,姜书绾即将外放至燕山府路,三年之久,都说她是得罪了谢相,杨益不知道她是否还能够回得来。
“这是谁家的女儿?”霍三娘追问道。
杨益便把她参加女子科举,为父母鸣冤的事迹告诉母亲,在他潜意识中觉得,母亲应该会喜欢姜书绾这样的,很符合她要求的风骨与雅致,自立自强。
谁料霍三娘紧紧皱着眉:“商贾的女儿?她的姐姐还在抛头露面做生意?女子不在家相夫教子,去和男人同朝为官,像什么样子,我决不允许你同她来往。”
说完后,命令杨益:“这些都要烧掉,阿益,她配不上你,不要让她乱了你的心智。”
那一张张承载着杨益美好愿望的诗词,就这样付之一炬。
杨益心中郁结,于是姜书绾离京前,想去和她聊一聊,谁料,竟看见谢植正在把什么东西送给她,他躲在暗处,看着谢植如何趾高气昂地把一只盒子丢给姜书绾,看着姜书绾在谢植离去后是何等珍惜地抚摸着盒子里的东西,她看着他的背影,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情绪让人觉得熟悉。
这大概就是深深爱慕着某个人才会有的神情。
他默默地转身,将藏在怀中的卷子撕成了碎片,洒在河面上空。
就这样又过了三年,决定下手的那一天,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杨益也没有预先准备,但是他觉得这一刻已经在他心里筹谋了数十年。
而起因也不过是因为霍三娘质问他为什么没有穿着她早上准备的那件衣服,而是选择了另一件。
绳索勒在她的喉咙上,霍三娘的瞳孔放大又缩小,她不敢相信,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儿子竟然会对她下此狠手。
做完这一切之后,杨益十分平静,他用一块白布盖住了母亲,而后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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