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日夜受病痛折磨,寝食不安,承受不了才上吊自尽的。”他对自己说,对身边所有人说,因为他纯孝的名声,没人怀疑。
意外死亡总要验尸,蒋仵作刚准备下手,偏偏杨益数次哭到不能自已,谢植挥了挥手,对蒋仵作说:“写个文书让杨尚书直接回去安葬吧。”
蒋仵作低声问:“那提点刑狱司那边?”
“又无人状告,不涉刑狱诸事,不需要他们插手。”谢植说完后,拍了拍杨益的肩膀,“好好安葬你母亲吧,不过别太伤心,你母亲大半辈子都是在你的孝敬下活着,不像我,子欲孝而亲不在。”
不过他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对蒋仵作吩咐:“明日我把姜提刑约出去,你去让那个姓薛的小子来开封府复核一遍吧。”
杨益走出开封府的时候,阳光照在他的皮肤上很灼热,有一种新生的感觉,痛并喜悦着。
母亲死了,但是他活下来了。
***
月上中天之时,有人来接杨益了,他心满意足地看着姜书绾苍白的脸颊:“谢谢你,能够听完这个故事,如果不是你快死了,我也不会这样的尽兴,再见了,姜书绾。”
现在,缠绕他最后一点的羁绊也已经消散殆尽,杨益满心欢喜地准备迎接全新的生活。
他已经想好了要去的地方,他要去偏远的燕云十六州,独自一人,垂钓风雪,与明月同饮。
真正的自由。
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如果不是腿部失血过多的痛觉,姜书绾觉得自己已经早就晕过去了吧,那药效如此强烈,她的眼睛已经早就模糊,意识正在涣散流失。
原来生命到了最后一刻是这样的感觉,她伸手拽下了佩戴在胸口的玉佩,握在手心里。
为官数年,她自认对得起象征公平公正的獬豸,却唯独缺了说真心话的勇气。
陷入昏迷前的一刻,有人轻轻走近,把她从床榻上抱起,温柔地说了句:“我不会让你死的,从今以后,我不会再为了得到他的认可而做任何事。”
那声音有些熟悉,但却好像是从天边传来的,听得不真切。
第48章 菩萨蛮(9)
通缉令在明州城内外张贴出来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但凡认识,或者听说杨益的人,看到他从人人艳羡的朝廷大员变成通缉犯,都觉得难以置信,更何况,他还是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
“造孽呀,这个阿益,怎么会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就是,再是有龃龉,那也是嫡亲的娘呀,怎么能……哎!”
“哎呀坏了!那石像还刻不刻了?你家出了多少钱?”
杨家镇的百姓闲聊之余,突然想起几乎家家户户都出了钱,雕刻石像。
原来,得知霍三娘死讯的时候,杨家镇的百姓感念她教子有方,还筹款为她雕一座石像,想要放在镇子上庇佑所有的学子,现在刚刚雕了一半,就出这样的事儿,这砸也不是,继续雕也不是,只得停在那儿。
经过那半尊雕像时,谢植略微停住了脚步。
跟在他身后的明州州牧总算追了上去,他擦擦汗,怀揣着盖着赵元思印信的密令递上去给谢植,小心翼翼地说道:“谢相,三次传令召你回京了……再不回不好吧?这、下官的小命都捏在你手上呢。”
赵元思这一次似乎真的急了,质问明州州牧何在,若是再没有找到谢相,就把自己的人头送回汴京城吧。
“放跑了要犯你不紧张,我不回京倒把你吓得半死。”谢植没什么心情听他废话,如此严密的搜寻下,已经过了两日,都还没找到姜书绾。他握紧了手里的玉佩:“京畿路的姜提刑不知所踪,你小小一片明州,治安管辖竟然如此不堪,现在知道小命危矣?”
“下官知罪!”州牧在心中哀嚎,这回自己被夹着,里外不是人了。
明州出了个杨益,又出了个姜书绾,原本都是成为万众表率的人物,给他明州增光添彩,如今怎么倒都来给他添麻烦了呢?
“嘴上知罪有什么用。”谢植顿了顿,“不必搜查了,加派人手去城外搜寻,同时严查近几日值守城门的官差,杨益窜逃定然有人与他里应外合。”
州牧领命退下了,只留谢植一人还停在原地。
他对着霍三娘的石像发呆。
最后的线索就是杨家镇,杨益倒也聪明,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些痕迹表明,他们曾经在这里停留。
床板的缝隙里有干涸的血迹,写着一个木字,旁边还有斑驳的血迹,仔细辨认之下,才发现那写着的是一个草头,下面的字还没来得及写完。
谢植找到了那枚掉在角落的獬豸玉佩,确信这是姜书绾留下的线索。
木字代表的就是杨益,但是那个草头,又是什么意思呢……
沿途断断续续都有血迹,回忆起这些,谢植的呼吸都停滞了,他只要想到姜书绾在杨益的手上,还流了这么多血,整个人都焦灼得像被火在烧。
一边烧,一边责怪自己,为什么要纠缠着她,为什么纠缠着她却又没有保护好她。
然而焦灼之后的脑海中依旧是一片空白,谢植知道不能这样无意义地浪费时间,他深呼吸几口,尽可能地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思考起来:杨益掳走了姜书绾,证明他已经知道自己来了明州,他此举应该是冲着自己来的,但是为何却没有任何针对他的下一步举措?
赵元思如此着急催促他回去,却又不能在密信中明说所为何事,显然是有所忌惮,而如今安王正在京城,想来会让赵元思如此紧张的,应该也只有他了。
草和木和在一起写,证明这个人和杨益有着联系,谢植抽丝剥茧分析着,如果杨益绑架姜书绾,是想让自己放走他,那么必然会来威胁他,而如果他没有,说明有其他人许诺了他自由,而这代价就是让他绑走姜书绾。
是薛怀庭的人。那个没有写完的草头,正是薛字的上半部分。
他们在京城有所动作,想要用姜书绾拖住他。
谢植沉思了很久,最终长纾一口气,这就是她留给他的线索,此时此刻,若她知道,也一定也会想让他赶紧回京去。
但是明知道这样做才是对的,谢植却迈不出这一步。
他吹了声口哨,吩咐暗卫:“准备马车,你扮作我的模样呆在里面,即刻启程回汴京去,记住一路快马加鞭,不要做任何停留。”
杨益不会带着姜书绾一起出逃,现在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把姜书绾藏在了某个地方,另一种谢植不敢去想,只是面色冷凝地对暗卫嘱咐又嘱咐:“一定要快。”
直到所有人都已经离去,他还是手握着玉佩站在原地,从不信奉任何鬼神之说的谢植,此刻把十八路神仙全都求了一遍。
请一定要把绾绾还给他。
不知是否真的上天垂怜,还是另有神助,暗卫出发后的第二日,姜书绾就被人送回了府上。
终于见到了妹妹,姜棠依眼泪啪嗒啪嗒地流,嘴里却凶巴巴地咒骂着:“这官不做也罢,现在我就给你写折子,辞了这差事。”
姜书绾尚且虚弱,却还是抓住了姐姐的手臂:“谢植呢,可还在明州?”
“两天前就走了。”姜棠依不知她为何要问起谢植,“你还是别操心其他人了,怎么脸白成这个样子,身上是不是有伤处?”
“姐姐,帮我拿纸笔,我得给他写信。”姜书绾稍稍放心下来,此事与薛怀庭脱不了干系,而杨益绑了自己,多半就是冲着谢植去的。
门外小厮前来通传:“大娘子,前几日来拜访过的谢郎君,他又来了,这会儿在门外等着,说要见咱们二娘子。”
“他不是走了吗?”姜棠依和姜书绾对视了一眼,刚准备开口派小厮打发了去,这种贪财好色的狗官,多半没什么好事找上门。
姜棠依回想起来,似乎就是谢植来了明州之后,她们家才开始不太平的。于是她拦住小厮:“等一下,我亲自过去!”
姜书绾显然是明白姐姐的意图,赶忙说道:“姐姐,事关重大,快让谢相进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说什么说,我让他别来碍眼,你现在需要静养!”
只是姜棠依还没踏出门,姜书绾就在身后剧烈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制止她:“姐姐,这件事真的没那么简单,你先让我把话跟他说完。”
姜棠依撇了撇嘴,最后无奈地拉开门:“每次见他都没好事!”
谢植进来的时候,姜棠依面色不善,离去前撂下一句:“聊完之后把辞官的事情顺便提一提,最好这回就不要再回汴京了。”
等到姐姐把门关好,姜书绾就焦急地问谢植:“你怎么还在明州?不是说已经走了么?有没有抓到杨益?他往北方去了,临走前还跟我说要去燕云十六州,对了,你有没有看到……”
谢植俯下身,将她按在怀中,却又不敢用力气。
他的手好像在颤抖,姜书绾看不见他泛红的眼角,只听见他轻声问了句:“疼吗?”
她的眼眶也热了,原本还想再问更多,但是却在此刻停了下来。
不需要再说了。
他找到了那间屋子,看到了她留给他的线索,明白了她要说的话。
第49章 【卷六:破阵子(丹书白马案)】(1)
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
————————《列子·说符》
姜书绾没想到,这回她受伤,连宫里头那两位都惊动了,赵元思与孟太后一前一后两道旨意下来,命令她在明州好好休养。再加上炎炎夏日,伤口不容易恢复,姜棠依也是态度强势。
因此她不得不在明州休养了整整一个月。
过了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一个月,以至于这会儿看着谢植给她布菜斟酒,竟也不觉得惶恐。
姜书绾心安理得地享受起面前的珍馐佳肴。
谢植见她吃得差不多了,便也放下筷子,开始与她闲聊:“杨益的位置空出来了,你觉得吴宣与左茂勋如何?”
“左知县?”九月初的时候,她在回京的途中听闻杨益在燕山府路被抓获,而拿下他的正是自己从前的老搭档,时任析津知县的左茂勋。
只是那杨益死得着实有些惨,被追兵逼迫,最后跳下了悬崖,整个人摔得面目全非,四肢尽断。
听见谢植这么问,多半是要将他调任回京,姜书绾由衷地为左茂勋感到高兴,然而她还是有些不确定地看了看谢植的眼睛。
从前他们二人单独相处时,即便最是柔情蜜意,谢植也从不与她说起朝堂上的事儿。
却又不知为何今日要询问她的意见。
“你是……问我的意见么?”
谢植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傻孩子,这里可不就是你我二人。”
“其实,都不太合适——”姜书绾认真思考一番,吴宣过于谨小慎微,难以当起礼部一把手的责任来,而左茂勋,尽管她不愿意承认,但是他的年纪毕竟摆在那,很多时候可能心有余而力不足。
但是她想着,这些谢植必然已经考虑过,既然问她,那她就直接回答便是了,于是说道:“但无论是从资历还是能力上,目前都是吴侍郎更胜一筹。从前我与左茂勋共事,他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因此在燕山府路的提点刑狱司,我才能够确保每宗案件的追查与复审都有序推进,但是他一直在地方,礼部那样的地方,他未必适应得了。”
短短数月,姜书绾已经褪去青涩,不再是那个莽莽撞撞的样子。
她原本就拥有恰到好处的聪慧,现在更是温润而不世故,凌厉又不伤人,在群山耸立,清一色男人的官场上,姜书绾就像一股涓涓细流,悄然流动在山脉之间,不着痕迹地占领要地。
想到这块璞玉雕琢成器,也有自己一番功劳,谢植眼中的赞赏之情,越发浓厚,他忍不住起身坐到姜书绾身边,将她抱坐在自己的腿上,又刮了刮她的鼻子,毫不掩饰地褒奖道:“绾绾果真与植心意相通。”
“在说正经事,你松开我……”尽管这里只有他们两人,姜书绾还是因为这样的亲昵而感到羞涩。
“我这也是正经事,再没比这更正经的了。”谢植不以为意,手指头不安分地在她腰间软肉上揉捏,然而说话时眼神却清明,分析道:“吴宣此人胆小,目前的话,做个侍郎辅佐尚书刚刚好。但谁都知道,我从前就是从礼部尚书升任右仆射,因而这个职位,是要比其他五部尚书要分量重一些的。”
原来他竟是有这个念头……
姜书绾一面和他作乱的手指纠缠,一面附和道:“看来谢相已经在、在物色接替自己的人了?”
他的手指修长又柔软,温柔拂过面颊后,在她心上纵火,姜书绾根本招架不住他可以的撩拨,整个人也不争气地软软靠在他前胸。
谢植嗯了一声,算是默认,却没有再多说什么,一低头就吻了下去。
缠了一起许久,直到两个人呼吸都有些凌乱,谢植忽然问她:“这样你喜欢么,我好像还没有问过,绾绾喜欢什么样的?”
脖子上一紧,谢植以为她大概又要羞得把脸埋进自己胸膛,然而姜书绾却是勾着他的脖子,一字一句认真道:“我喜欢,谢相这样的。”
只要是你,怎么样都喜欢。她在心里悄悄补充一句。
谢植的眸色沉了沉,回以更热烈的吻,他的手按在姜书绾后脑,两人唇齿相依,紧紧缠绕在一起。
“那择日再去你家,和你姐姐提一提亲事如何?”谢植吻着她耳边的碎发,“早些定下来也好,真想与你日夜不分离。”
姜书绾顿了一下,她心头一热,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满足感,反手将他拥得更紧。
她很想立刻答应下来,但是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谢植久久等不到她回应,一遍又一遍去啄她的唇,不厌其烦地重复问着:“好不好?”
“等会儿再说不行吗?”
谢植捧着她的脸在那娇嫩的红唇上用力一吻,又问了一遍:“那你先回答我,我们成亲好不好?”
姜书绾在那一瞬间愣住了。
然而这样的清醒让她为难又痛苦,能够与他厮守,长久相伴,是她心中一直期盼着的结果。可是,她还有重要的事要做,赵元思的叮嘱还在耳边。
“安王绝对不会让朕顺利亲政,姜爱卿,现在除了你,朕谁都不能信任。”
她很想问,左相信不过的话,那右相呢?谢植是你的亲舅舅,你会信任他吗?在那一瞬间,姜书绾好像隐隐约约理解了,为什么谢植要以那样的面貌示众,纵欲无度,敛财贪欢。
伴君如伴虎,虽然这只老虎还年幼,但也已经露出锋利的牙齿和尖爪,他会把对自己有威胁的障碍全都撕碎。
她到底没有把疑问说出口,只是淡淡地回应着:“那么官家想要臣怎么做呢?”
“大婚是最后的机会,想必他们也很清楚,如果必要的话,朕需要你的配合。”赵元思眉目深邃,“也许他们会选择在那一天有所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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