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昨日又被康佳王府的人给拒了呢,甚至都求到赵府上去了,赵家姑娘也没搭理。”
“李大公子后悔死了!”
一时之间,李现之几乎沦为圈子里的笑谈。
——
次日,正午。
时雨自昨夜回来洗漱过后,一直睡到午时才醒来。
明媚的日光透过薄薄的丝绢窗纱从窗外落进来,打在地上,落成了四个正正方方的格子,楼阁厢房内放了冰盆,房内一阵舒爽的凉气。
蝉鸣不止的盛夏午后,古香绫软帐层叠而落,床榻间的姑娘穿着湖绿色的小衣,脸蛋压在玉蝉软枕上,挤压出一块粉嫩嫩的软肉来,墨色浓密的发丝泛着粼粼的水光,缠绕在藕一样白的手臂上,在未时初,床榻间的小姑娘悠悠转醒,用力抻长了手臂,伴随着骨骼轻响,从唇间溢出了几声轻哼。
时雨懒怠且骄纵,康佳王府的侧妃打小便娇养纵容她,晨昏定省一概没有,琴棋书画爱学不学,胭脂水粉从不限量,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只要是王府之内的事、是银子能解决的事,从未拮据过她,就算是上次时雨夜间跑出去、被逮到后,董侧妃也一句骂声未曾有过,反而给账房添够了银钱,供时雨花销。
所以时雨夜半跑回来,一路睡到此时,整个府内也没人给她添堵,只有厢房口的两个丫鬟偶尔窃窃私语。
“当真不去通报一声么?可等了半个时辰了。”
“你去通报?之前被打发出阁里的丫鬟是何下场,你都忘啦?”
她们正低声说着话,便听见厢房内传来了一点细微的动静,她们二人便垂头顺臂,推开内间的檀香木门。
木门床榻间,她们的小郡主正在床榻间裹着被褥翻滚,像是只睡饱了的小奶猫儿一样哼哼唧唧的抻懒腰。
瞧见她们进来了,小郡主一抬手,懒洋洋的道:“梳妆。”
左边的玉兰先问:“今日郡主还是要做男装打扮吗?”
近些时日,时雨一个劲儿往府门外跑,也不让府内的人跟着,只带一个小厮,偏生那小厮嘴严的很,谁都不知道时雨一直在外面做什么,他们这些做奴仆的也不敢问,只能顺着时雨的心思问。
“穿男装。”时雨歪在榻间,指尖在绸被上划来划去,一边划一边道:“方便些。”
衣裙玲琅满身,乌发缀玉,纱衣叠带能压上七层,实在是坠得慌,积云玉履走起路都要人搀扶,平素参宴吃席便罢了,现下去公子苑,还是男装轻松利索。
玉兰便去拿男衫来,她今日为时雨挑了一件对交领雪绸男子书生袍,腰系玉带钩,上束白玉冠,这种纯白穿在她们郡主身上,定是美的如谪仙一般呢。
而一旁的雪梅迟疑了一瞬,俯身行礼道:“启禀郡主,今日李府中来了人,说是李大公子想求见郡主,现下来人还等在府内前厅呢。”
昨夜在小巷中那些事虽闹得难堪,但李府与顾府的人联合一起封口,现下还未曾传开,康佳王府的人只知道他们郡主现在不待见李现之了,还不知道已闹得这么难堪了呢,所以才会有这么一问,否则,若是他们这些丫鬟们知晓了,都不会让李府的人进门的。
“将人赶出去。”时雨自榻间被玉兰扶起来,一张小脸似是雨后青山,脆生生的白,粉唇一抿,清冽果脆的吐出来一句:“我已要退婚,日后李府的人都拦着,不必再告知于我。”
丫鬟们赶忙应下,玉兰继续为时雨梳妆打扮,雪梅则退出去,匆匆行于九曲回廊下,穿过高檐,步入前厅,准备将那李府的人请走。
李府的小厮被请走之后,一路奔回了李府,火急火燎的去寻李现之了。
李府内檐牙高啄,十步一木百步一亭,阁楼水榭玉石铺路,小厮跑的气喘吁吁,半步不敢停,途径祠堂时,还瞧见二姑娘的丫鬟在与守门的小厮偷偷塞银子,大概是想给二姑娘带点好吃的进去——自昨日到现在,二姑娘滴水未进呢。
小厮叹了口气,又加快了步伐,直奔李现之的书房。
他可不敢耽误事,他们公子怕是一直等着呢。
公子郡主吵架,丫鬟小厮要命啊!
——
李现之的书房位于李府最中处,位于一片湖旁,院子闹中取静,种了一片翠青竹,地上铺了青石板,远处还养了白鹤,小厮跑来时,白鹤自湖中受惊,振翅云翔,飞掠过青竹之畔。
小厮踏过青石板,远远一望,便瞧见一道白色圆领书生袍、上绣青山祥云纹、脊背挺拔的男子背对与他,白皙的手掌骨节上泛着些粉意,手中持着一截竹节杯,杯中茶水已冷,他却不动,似是在等待什么。
小厮过来时,他头颈不歪,而是微微侧过些身子,露出一张姿容清俊的脸来,见了人,喉结上下一滚,薄唇一抿,两个瞬息后,才开口道:“毛躁爆冲,失仪。”
小厮心想,更失仪的还在后头呢。
他向后一退,鞠躬行礼,道:“启禀大公子,今日小的去康佳王府,等了一个时辰左右,便被撵出来了,郡主身旁的雪梅姐姐瞧着过去小的给她买过零嘴的情谊,没说什么难堪的话,只与小的道,郡主说已与李府退了婚,叫小的日后不要再来了。”
李现之眉头微蹙,面上似有些落寞,又有些难过。
他这一日忐忑不安,心悬不落,如沸水煎茶,五脏六腑都被扯着,现下被拒,又觉得心如死灰。
他想,在当初他拒绝赴时雨的约的时候,时雨也是如此心情吗?
“大公子,小的瞧着,怕是不能让小的一直去了,该是大公子去走一趟,别管郡主见不见您,您得去露一露心意。”
小厮见李现之如此低落,赶忙出主意,道:“若是郡主不见您,我们在郡主府门前留个人,郡主出门了便回来报信,您追出去,作偶遇状,遇上了说两句话,可好?”
这也比一直见不到人强。
李现之听了这话,便想摇头,蹲门随行,非君子所为,但他又实在是见不得时雨,思来想去,只沉着脸不说话。
小厮便知道,他们大公子这是允了——大公子面皮薄,爱讲究,这些不上台面的事从不肯去做,他们在这群下面的人,自然要机灵些。
他可是修过“小厮升职加薪三十六条守则”的!
于是,那小厮道了一声“小的告退”,便下去安排了。
今日一整日,时雨都未曾出门,反倒是到了戌时中,时雨乔装打扮,带着个小厮从后门走了。
她以前还翻.墙走,现在知道董侧妃对她的事情半点探寻意味都没有之后,才敢从后门走,她走时,康佳王府的小厮没瞧见她,但是府门外李府蹲守的人瞧见她了,立刻回禀到了李现之那头。
彼时天边彩霞分染,暮色沉沉,李现之坐于书房读书。
缤丽红霞染玉面,瞧着似在处理公务,但目光混沌,并不像是在认真思索,反而像是被什么困住了一般,人还在这,魂儿却被拉着去了天边。
小厮赶忙走进来,道了时雨出府一事。
“深更半夜乔装出府,岂是贵秀所为!康佳王府竟没一个人拦着吗?”李现之听闻此言,顿时恼了,他起身道:“快备马车。”
小厮赶忙道:“备好了,大公子这边请。”
李现之的马车便跟着时雨的马车,一路跟到了公子苑。
夜幕之下,公子苑的热闹喧嚣远远直扑人面,李现之满面担忧恼怒的下了马车,正瞧见时雨身着一身白衣,飘进了公子苑的大门。
只一眼,瞧的李现之肝胆俱裂。
时雨与他退婚之后,竟如此自甘堕落!沦到了此等污秽之处!
一旁的小厮比李现之还震惊——他今日来之前,看了一肚子的守则,聆听了管家前辈的“如何劝主子和好等十二条要旨”等经验,他还鹦鹉学舌了一肚子的台词,准备用他这三寸不烂之舌,劝的郡主与大公子重归于好,大公子颓颜大悦,从此他便成为了了大公子的心腹。
他台词都滚瓜烂熟了,比如什么“大公子很久没这样笑过了”,“自从郡主离开后,大公子饭都不吃了”,“郡主您看大公子一眼,大公子命都给您”之类的词,但,此时全都被噎回去了。
小厮觉得他现在不用劝郡主了。
他劝劝大公子吧!大公子脸都绿了啊!
小厮搜肠刮肚,想出来了一句“大公子莫恼,郡主只是一时新鲜,在郡主心里,肯定还是最喜爱您的”,但是这句话在肚子里转了半圈,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便瞧见李现之咬牙切齿、脖颈上青筋毕露的道:“走,进去把时雨给抓出来!”
——
李现之杀气腾腾的带着小厮冲向公子苑时,陆无为依旧在公子苑里舞剑。
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色镶银丝走线的纱衣,发鬓都束上去,露出一张锋锐冷冽的面容来,在一众脂粉桃绿中格外显眼。
但今夜陆无为不甚在意他的装扮,只四处瞧着周遭的人。
今日是动手的日子,一切事情都很要紧。
再过一刻钟,那些人牙子便会带着拐来的孩童来公子苑与苑主交易,他们要捉贼捉赃,到时候这间公子苑都要给查封掉。
高楼起落,须臾而已。
此刻的公子苑依旧是人潮汹涌,欢笑四溢,陆无为的目光从一张张脸上扫过,突然对上了几个锦衣卫暗卫揶揄的目光。
陆无为心里一紧,扭头向门口一看,果真瞧见了时雨一袭白衣,从远处穿过人海,直向着他飘过来,衣袖忽煽忽煽的,煽的陆无为心口发痒。
他就知道。
这个麻雀精,扑腾个翅膀叽叽喳喳,一天都不会消停。
陆无为绷着脸,远远给时雨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而直接上二楼——他一会儿要抓人,现下不能与时雨纠缠,他要找个安全地方让时雨待着。
时雨瞧见了他,新欢鼓舞的跟他跑,他走到了台阶前头,时雨提着衣摆跟到了台阶后头。
陆无为怕她跟不上,中途还要回头瞧着她。
结果这么一瞧,除了瞧见时雨以外,便居高临下,远远地跟刚挤进门口的李现之对上了目光。
今夜公子苑十分热闹,因着一伙人牙子要交易,一伙儿暗卫要抓人,所以人潮比平日里更汹涌,人声鼎沸,琴音与舞曲交融,绸衣与袖口摩擦,红曲木二层扶梯旁,墨色衣绸的高大男子居高临下一望,便看见了那奔进门来的白衣公子。
陆无为见过他。
在马车的缝隙里。
李家大公子李现之,时雨的...前任未婚夫。
人与人天生便是有感应的,陆无为看向李现之的时候,李现之也同样瞧见了陆无为。
隔着人潮,两人初次见面。
他是跟着时雨的方向看向陆无为的,四周这么多人,时雨谁都没看第二眼,直接奔向了陆无为。
李现之一眼望过去,看见他的脸时便分外不喜,再一瞧见他的装扮,顿时恼怒十分。
竟是个公子苑小倌!
“大公子,郡主这是另有新欢了!”一旁的小厮浑然忘了“劝主子和好十二条要旨”,惊慌的喊道:“郡主给您戴绿帽子了!”
“不可能!”李现之当场暴怒反驳:“绝对不可能,时雨那么爱我,怎么可能和别人在一起!”
他一边推开周遭的宾客,奔向时雨,一边大声的吼道:“她是被骗了!是被这里的美色.诱惑了!待我捉她回府,她日后清醒过来,定然才知道谁才是她真正爱的那个!”
一旁的小厮脑子嗡嗡的响。
怎么办啊管家前辈!这时候该劝什么呀!
——
李现之奔向时雨的时候,时雨在奔向陆无为。
陆无为站在台阶上,望着时雨跑过来的脸。
时雨对身后的李现之一无所知,对今日的人牙子卖人一无所知,对暗卫一无所知,她对所有都一无所知,只是昂着一张脸,穿过人群,笑着,跑着奔向他。
陆无为想,他该以大局为重,他应该避免激怒李现之,应该把时雨送到厢房里,不和时雨纠缠,应该配合他的锦衣卫同僚继续办案。
但是,当时雨扑到他面前,娇娇俏俏的喊了声“陆哥哥”的时候,陆无为骤然伸出了手,一把捞过了时雨的腰!狠狠地将时雨塞进了他的怀里,手掌用力揉着她的后背,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一样!
时雨惊得“啊”的一声喊,这,这虽然是公子苑,但是这么多人呢啊!
她尚未来得及问一声“怎么了”,便听见陆无为低声道:“去他娘的。”
哎?
这还是时雨第一次听见陆无为骂人耶。
她微微睁大眼,歪着头去看近在咫尺的陆无为的脸,他骂人的时候,脸上竟然也没什么表情,只是下一瞬,陆无为又把她的脑袋给摁回去了。
她玉一样微凉的脸蛋紧紧地贴在了他滚热的脖颈间,几乎能嗅到他身上的男子的骨血气息,烧腾腾的。
她离得太近了,除了温度,还听见陆无为急促的呼吸与暴动的心跳。
她的脑袋被死死地摁在了陆无为的脖颈间,无法抬起,否则,她还能看见陆无为赤红着的眼。
他抱着她,像是从牢笼中挣脱的野兽,将她死死摁在怀里,巡视领地,游猎一般高高在上的向下看,狼一样凶狠的眼穿过人群,毫不掩盖的看向了李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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