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些血,那些人,那些飞起来的手臂,时雨便浑身发抖。
她突然意识到,她一个人是杀不了陆无为的,一个宅子,几个恶仆,几瓶药,不是陆无为的对手,她真要是把陆无为硬摁下灌药,威逼陆无为说出所有知道的事情,那最后倒下的人,一定会是她。
她根本杀不死陆无为。
那怎么办?杀不死陆无为,要死的就是她了!
时雨只觉得一阵阵凉意从后脊直顶上头皮,又散到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她手脚都冷麻了,惶惶的看着一群锦衣卫挨个儿排查楼里的客人,没有嫌疑的就放走,有嫌疑的就带回北典府司审查。
公子苑的小倌全都被抓了,一切过程乱中有序,唯独一个时雨坐在台阶上,像是被所有人遗忘了一般。
直到都快收尾、准备查封这家公子苑的时候,才有一个锦衣卫校尉走上前来,与时雨道:“姑娘,即将封苑了。”
这是告诉时雨,得赶紧走,别在这傻坐着了。
时雨浑浑噩噩的站起身来,望着锦衣卫校尉那张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刚才那个...小倌,陆无为,他,他杀了人。”
那锦衣校尉便和她笑了,眼眸里闪了一丝揶揄的光,但很快又压回去,故作冷淡的回答:“姑娘,你说那位特好看的玉面小郎君么?他可不是这儿的小倌,是我们锦衣卫的暗探,来这儿也不是卖.身的,是来查案的。”
这几天时日里,陆校尉被一个小姑娘包下,连着好几晚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所有调查此案的锦衣卫的耳朵里,今日终于瞧见了正主,那锦衣卫校尉便故意逗时雨道。
时雨眼前一黑。
锦衣卫啊!
陆无为竟然是锦衣卫啊!
天老爷啊!
谁人不知锦衣卫杀人如麻!她要弄死陆无为,难度有点太大了吧?
“他,他,他是——”时雨磕磕绊绊的问:“什么,什么官衔?”
若只是一个混日子的小锦衣卫力士,说不准威胁也没那么大。
“此次回去之后,便要升小旗啦!”那校尉张口就是一大串好话:“前途无量,日后说不准能官拜指挥使呢,我们陈百户特别欣赏他,亲自培养的!”
时雨眼前一黑。
要命啊,竟还是个锦衣卫红人!
怪不得上辈子能知道上一辈的恩怨,还能一路跑到漠北去找康佳王,甚至还能跑回来杀他们!
时雨险些没当场晕过去。
这么厉害的人,她是怎么都不可能弄死了,但是她不弄死陆无为,陆无为就要来弄死她,她说来说去,不还是死路一条?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浑浑噩噩,一路从公子苑的大门儿晃荡出来了。
这时已经是子时夜半了,原本最繁华的红袖街此时寂静无声,锦衣卫办案,整条街都被清了,人们跑的匆忙,地上的摊还没收,房檐上挂着的红灯笼随着风摇荡。
之前的热闹喧嚣仿佛成了一场梦一样。
时雨也觉得前些日子的她像是做了一场梦,徒劳无功,现在什么都做不得了,她茫茫然,寻不到脚下的路,失魂落魄的一个人往街尾走。
她魂不守舍,从未回过头,自然也就瞧不见,一道身影一直缀在她的身后。
——
陆无为方才一直藏在暗处里,待到时雨出来了,他便跟出来送。
他想,时雨现下应当是很乱的,所以没去凑上去,只远远目送时雨走出了红袖街。
红袖街外,很多马车都等着,方才清人的时候,那些小厮家丁都被撵出去了,时雨府的小厮便等在外面,陆无为瞧见她上了她府的马车,瞧见马车跑走了,他才转而重新回到公子苑。
公子苑的事情还没结束呢,这里要查封,里面的所有东西都要被封住,转移到北典府司里去,除此以外,还要把抓来的一些无罪的小倌、涉嫌有罪的恩客都一一审问,有些要带回北典府司去审,有些直接在公子苑审。
今日公子苑的恩客一部分被抓了,这一部分里,就包括李现之。
还是陆无为亲手抓的。
他有那么一点阴暗的,叫嚣的,不可与外人道也的小心思。
在时雨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时候,他不想让李现之出现在时雨的面前。
这种不见硝烟的战争,陆无为玩儿的很顺,他天生便适应藏在昏暗的角落里,捕猎或绞杀他的猎物和敌人,他是最好的猎人,知道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姿态,来做什么样的事情。
他挖了个坑,把李现之埋进去了,几日之内,李现之都出不来,他又挖了个坑,摆在了时雨面前,时雨进或不进,都由她自己。
陆无为回到公子苑的时候,正瞧见李现之一脸恼怒的与一个锦衣卫道:“我乃是朝廷命官!尔等岂敢无证抓我?”
陆无为进来时,双方远远对上了一个目光,李现之更恼了,他脖颈上的青筋都在颤,似是想扑过来捅死陆无为一般。
他当然想捅死陆无为!
他不知道陆无为是谁,不知道时雨为什么来这里找陆无为,也不知道陆无为为什么跟一群锦衣卫搅和在一起,他只知道,时雨被这个男人诱走了,他欺时雨年少无知,天真纯善,欺骗时雨!
否则,时雨怎么会涉足这种地方!
——
陆无为瞧了一眼李现之,平淡的收回视线,随意拉了一个同僚,与对方道;“那白衣公子,仔细审审,似是与此案有些关联,他是官身,要小心,一切流程都要合规,不要被挑出问题。”
对方并未多想,直接应了:“放心,只要合流程,天王老子也得下狱。”
别看他们没有官衔,但锦衣卫这身飞鱼服,就算是三品大员瞧了,也得抖一抖。
陆无为是暗子,他说有关联,那可能是在公子苑中瞧见过,仔细审就是了!
说话间,对方直接奔着李现之去了。
陆无为则淡然的往旁边一站,靠着柱子,面无表情的看好戏。
他这人看着冷淡寡言,沉稳听令,好似生了一副任人磋磨、打断了牙往肚子里吞的模样,但实际上,只要稍微了解他一点,便会知道,陆无为最是有仇必报。
他是有野心的人,否则不会咬着牙进锦衣卫,不会来做暗探,不会忍耐卖.身,他要凭着自己的本事往上爬,所有与他敌对的人,他都会踩在脚底下。
忍这个字,与他从不搭调,平素没仇,他都要搜罗一下旁人的罪状,以备不时之需,现在跟李现之有了一个“仇”,不动手他就不是陆无为。
咬人的狗从来不叫的。
李现之被那锦衣卫拎走的时候,正是夜凉如水的时候,一切喧嚣混乱都渐渐被拉下序幕。
公子苑内的尸体被拉走,公子苑被封上,小倌与苑主被拉走,陆无为还得跟着回北典府司连夜审人,李现之连带其小厮也被抓走,唯独一个时雨晃晃悠悠的回了府。
她回府之后,沐浴都提不起来力气,脱了衣裳滚进床榻内,便浑浑噩噩的睡过去了。
时雨睡梦中,又回到了临死前的那一晚。
昏暗的冬夜,燃烧的火光,箭雨,私兵,土墙上枯黄的草苍凉的在风中摇晃,尖叫声在回荡,她不记得自己喊什么了,她只记得,骑在马上的陆无为冷冷的望着她,缓缓地向她拉开了弓。
不,不要!
她要站起来,她要跑,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时雨想站起来,但是她却的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巨力,死死地将她摁在了原地。
她回过头,便看见她弟弟时云赤红着一双眼,与她说:“姐姐,死...也跟我在一起。”
下一瞬,箭矢破风而来——
“啊!”时雨又一次自噩梦中惊醒。
单薄纤细的姑娘哭红了眼,伏在床榻间,半晌后才茫然的意识到,这又是一场梦。
头顶上依旧是她的帐,外间的丫鬟听闻了动静,惊讶的要往内间走进来,又被时雨赶走,她一个人泪眼朦胧的倒在床上,满脑子乱糟糟的。
怎么办?
她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侧妃那里她不敢去,她怕被悄无声息的死了,陆无为这里死路一条,他迟早会回来取她狗命的,她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特别没出息的主意。
要不她提前跪了,讨好讨好陆无为?
时雨越想越觉得这应当是一条活路,她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决定好好想一想,这一回,她该怎么讨好陆无为。
这等事何其难做!
她再也没办法安心轻松入眠了!
时雨叹了口气,满是不安的睡过去了。
——
时雨这一次,依旧是直接睡到午后,估摸着不到未时不会醒来。
午后的康佳王府碧瓦朱檐,花木繁茂,府内唯一的小郡主尚在酣睡,旁的丫鬟小厮干完了活儿,便都懒散的在府中廊下歇息。
他们康佳王府人少,原先便只有一正妃,一侧妃,后来正妃难产去世后,王爷也没纳过妾,所以只有一个侧妃做主子,下面两个小主子。
侧妃严厉,但侧妃常年在董府或外面走动,甚少在康佳王府留宿,郡主年纪小,心善又贪玩,每日不是睡觉,就是跑出去玩儿,甚少约束下人,就算是有些下人懒怠一些,也不会受罚,小世子常年在外求学,备科考,从不与什么狐朋狗友出去胡闹,一个月只回府几日,所以康佳王府的日子颇为懒散悠哉。
主子在睡觉,一群丫鬟们便凑在一起闲聊说话,街巷的那家店铺出了新花样的首饰,谁院里的奴婢失手打了什么东西,她们聊了片刻,突然听见院外有奴婢来通报。
“各位姐姐。”
时雨的花阁位于王府西,在一处花园附近,周遭围了一层漂亮的篱笆栏,一群丫鬟坐在栏下,便听见栏外有人在叫。
几个丫鬟站起身来,便瞧见了“竹书院”的丫鬟笑眯眯的站在栏外和她们行礼。
竹书院是府内小世子时云的院子。
竹书是一种大奉常见的书,刻写与竹木所铸的竹上,以竹当书,比纸张更好保存,一般来说,只有有名气的人的文章能留于竹书上,小世子的院子叫竹书院,已彰显了侧妃对世子的期望。
按理来说,大奉授爵为二十岁,小世子还未曾到二十,不曾授爵,便不可以“世子”相称,该叫“二公子”的,但是康佳王府上下都知道,虽说世子是出身侧室,但是正室里只有一个女儿,到时候袭位的,只有一个小世子。
这是迟早的事儿,早叫晚叫有什么区别呢?早叫还能讨些欢心,为何不早叫呢?日后世子瞧他们谁顺眼,那便是平步青云啊!故而,康佳王府中的下人们对小世子的态度都格外热烈。
“原是竹书院的姐姐,顶着日头来“云中阁”,可是有什么吩咐?”时雨的丫鬟问。
云中阁,便是时雨所住的阁楼的名字,取自“云中谁寄锦书来”。
“回姐姐的话,是小世子来了,嚷嚷着要来见郡主呢,奴婢先来跑一趟,探一探郡主可在府内?”
竹书院的小丫鬟言毕后,便瞧见云中阁内的丫鬟回道:“郡主还未起身呢,怕是见不得世子。”
“也无碍。”小世子的丫鬟笑眯眯的说道:“世子幼时还与郡主同床而眠呢,一会儿进去说几句话,不碍事儿的。”
时雨的丫鬟闻言便觉得不妥。
男女大防,七岁以后便不同屋了,但她一个丫鬟,还没来得及辩驳,便突听前面有小厮喊:“世子到——”
小世子一到,这群丫鬟们便都行礼,跪了一地。
穿过回廊、经过栅栏,走入云中阁院子的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生的如皎皎明月,清风爽朗,眉目温润带笑,脸蛋白皙唇瓣粉嫩,因太过单薄,竟有几分女相,个头比时雨也就只高出半个头,他入了阁院后,扫了一眼那些丫鬟们,并没有在意,而是径直走向时雨的阁楼。
那些丫鬟们未得到他的允许,不敢起身,畏他权势,也不敢拦,就迟疑这么两个呼吸的功夫,时云已经穿入了时雨的阁楼内。
外面的丫鬟越发不敢出声了。
而守在外间的丫鬟瞧见时云进来了,先是俯身行礼,正要开口问好,便见时云一摆手,压着她们,让她们不要说话。
且时云撩袍便要进内间!
外间的丫鬟一惊,匆匆站起身来,刚要说“郡主还在睡呢”,便被一旁的时云的丫鬟拉了一把。
“世子与郡主亲近,岂容你等乱搅?”时云的丫鬟高高抬着下颌,语气不善的道:“都下去,莫扰了世子清净!”
只这么一抓,时雨的丫鬟的气焰便被压下去了——谁人不知,时云日后是要继爵位的人?董侧妃可是时云的亲生母亲,她们哪儿敢真的去拦呢。
——
雪绸云帆靴踏过门槛,迈入了午后静谧的女子闺房内,阿姐贪凉,屋内放了很多病,淡淡的冰气在厢房内蔓延,比外面的灼热炎夏不知凉了多少,但是时云进来的时候,只觉得胸膛间一股灼热直顶头皮,几乎要将他烧灼了。
时云那张如水月观音的面上浮现出了几分潮红,将他那张面若好女的脸衬得格外绯然。
今日他本该在国子监读书的,他虽身有爵位,但光袭爵,不能入朝堂,只能享乐,不能掌权,自然不能将康佳王府与董氏发扬光大,故而他在国子监深耕勤读,打算以科考入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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