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本闲书翻到一半的时候,远远瞧见院口来了人。
他耳聪目明,善察四方,一个眼尾扫过去,便瞧见了时雨。
小姑娘今日换了一身白色上绣春桃的襦裙,外搭了一件粉色鎏金霞衣,发鬓挽成了一个飞花鬓,两边脸颊侧簪了金色的蝶翼羽簪,她一走起来,蝴蝶簪便跟着摇,两根细辫垂在两侧,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
陆无为看书看的更认真了,好似一点没瞧见外面走进来的人似的,只是不动声色的将盖在腰间的被向上提了提。
而院外的人一路走进来,一直走到他屋内,不敲门不出声,直勾勾的往屋内走。
等她走近了,一股酒气便在屋内飘散而开,陆无为像是才发现她似的,缓缓抬眸看过去。
小姑娘明显喝了酒,一双杏眼里像是含着水,不似平时那般吵闹,一反常态的沉默,站在他面前也不说话,只盯着他看,一双眼从陆无为胸口的伤看到陆无为的脸,像是要将他铭刻在心里一般。
陆无为还是头一次瞧见时雨这般安静,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微微挑眉,才要问一句“可是饮酒乱神了”,就见时雨突然向他扑过来。
这一扑,看起来竟是要跪倒在地上一般,陆无为一惊抬手去托住她的腰,时雨便没跪的扑倒在地上,而是扑倒在了他的床上。
“陆无为。”那小姑娘一转眼竟是泪眼朦胧,眼泪像是小珍珠一样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一边掉一边哭:“你不会骗我吧?你答应我的事不会反悔吧?”
陆无为先是被她的眼泪一惊,听见她这般问,又一阵失笑。
到底还是小姑娘,吃一点酒便胡思乱想。
“不反悔。”陆无为本想将她扶起来,但她浑身软的像是烂泥,直接便趴在了他的矮榻上,他也不能将她放置在地上,便向窗旁退了退,将时雨放置到了矮榻旁边。
时雨还在哭。
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伤心事,越哭越厉害,一边哭还一边伸手去摸陆无为的胸口,红着鼻头要陆无为发誓。
“你要说,你一定不反悔。”她说。
当时他们两人躺在床上,陆无为躺靠在矮榻上,时雨爬伏在他身前,半个身子还悬在矮榻前的矮木阶上。
她是真喝醉了,平日里她把那点小心思藏的很好,从不在陆无为面前哭的,更别提现在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逼着陆无为发誓。
因为哭的太惨,所以连鼻头都跟着红起来了,发鬓刚才在矮榻上蹭了蹭,都蹭的乱起来了,几缕乱发糟糟的立起来,像是只打架打输了的小花猫,跑到他面前来哭唧唧。
陆无为瞧见她的可怜样,一时手痒,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毛茸茸的。
时雨是真醉了,她一转头便趴在矮榻上睡过去了,脸蛋压在矮榻上,挤出了一道可爱的小嫩肉。
陆无为盯着她睡过去的脸瞧了片刻,才低声道:“不反悔。”
时雨睡着了,听不见了。
陆无为也不在意,他将时雨从矮榻上抱起来,放在矮榻上,再起身去一旁的床榻间休息——但是他起身的时候,时雨结结实实的抱住了他。
陆无为身上一件衣裳没有,只有几道可怜的绑带和一个遮丑的薄被,时雨整个人埋在他身上,微凉的脸蛋直贴他的胸膛,似是颇为喜爱一般蹭了蹭。
陆无为闭上眼。
再这么下去,这个薄被也遮不住丑了。
他想将时雨推开的,他虽说算不上什么端方君子,但一向不会委屈自己人,他喜爱的,就一定要给最好的,现下在这,他若逾矩,委
屈的是时雨。
所以就算时雨愿意,他也不肯,不能控制自己欲念的男人,都是废物。
可偏生,那小姑娘窝在他怀里死活不肯松手,时不时还要哼哼唧唧的掉上两颗小珍珠,把陆无为的骨头都给浸软了。
温柔乡销魂窟,陆无为的呼吸沉了片刻后,缓缓随着时雨一道躺下了。
她饮醉了,便纵上三分。
且让时雨逾矩吧,他不动便是了。
他一向管得了自己,管不了时雨。
那时天色已经渐渐沉下来了,天上的烈阳被云彩遮住,不再灼灼的烫着人,反而透着一种温润的暖意,时雨贴在陆无为的胸口,睡得格外踏实。
浅浅的呼吸喷在陆无为的胸口前,她真像是个小猫儿一样,全缩在他的怀里。
他们亲密无间的挤在一个矮榻上,陆无为只要一低头,便能瞧见她的脸。
她睡得毫无防备,那样娇憨可爱,诱着陆无为,让陆无为想要捻一捻她的耳尖,含一含她的唇舌。
但最终,陆无为只是替她将乱掉的发丝重新归拢好,然后将薄被分给她一半,盖在她的身上。
清风探窗,枕间怜娇。
——
时雨醒来时,外头的天色已经暗沉下来了,寒星当空,月光从半开的窗外落进来,正落在窗边矮榻上的陆无为的脸上。
陆无为睡熟了,呼吸沉稳。
她窝在陆无为的怀里,发丝缠绕着陆无为的手臂,整个人都与陆无为亲密无间的挤在一起。
她什么时候过来的?
时雨的脑内有一瞬间的迟钝,她只记得今日醉了酒,后来旁的什么便都忘了,连自己怎么走来的都忘了。
等等,她怎么来的不重要,关键是她怎么在陆无为的怀里啊!
陆无为这人竟还会抱着她睡觉吗?他竟然没有把她丢出去!
时雨惊了一瞬,下意识坐起来,膝盖结结实实的顶了陆无为腰腹一下。
陆无为闷哼一声,骤然惊醒,双眸冷冽的看向时雨,便瞧见那小丫头睡得满脸红印,头发乱糟糟的跪坐在矮榻旁边,眼眸还有些惺忪,但人却已经精神起来了,正指着她刚才顶过的地方,问:“这是什么?”
硬邦邦的,还颇有些弹力,她膝盖压下去,竟还能顶起来。
陆无为面色冷淡的看着她,薄唇抿了片刻,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出去。”
很好。
时雨想,陆无为这样才对味儿嘛。
她慢悠悠的下了床,游魂一样走了两步,又有些疑惑的回过头,看向窗边的陆无为,问道:“我今日来——可有做了什么?”
陆无为闭上了眼,抓紧了手里的被,没有说话。
时雨自讨了个没趣,在心里埋怨陆无为的嗓子一定是借来的,说一句话就要扣钱——所以他惜字如金!
“等等。”在时雨要走的时候,陆无为突然发声:“让小厮送你回去,太晚了。”
时雨看了一眼天色,远处天色如倾墨,她这一觉睡了半个下午呢。
随后,时雨懒散的打着哈欠点头道:“知道啦。”
待到时雨都走到院里瞧不见的时候,陆无为才缓缓坐起身来,捏了捏眉心。
时雨在他这里睡着的时候,他本想离开的,但是谁能想到,到了最后,他竟然也跟着睡着了,这一场混沌颠倒,当真是——
他才刚刚坐起来,还没来得及饮一口茶水,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咕咕”的叫声。
那是北典府司传递消息的声音。
陆无为骤然起身望向窗外。
在矮榻窗外,是一片花园,夜色之下,几颗繁盛的老树摇晃着树叶枝丫,陆无为拧着眉,回应了两声“咕咕”后,远处的墙外有一位同僚跳了进来,正落到陆无为的窗前。
是北典府司的同僚,同时也是陈百户的手下,与陆无为关系不错。
陆无为见了他,便知道是陈百户回来了,陈百户一向不是任人欺凌的人,袁散突然为难他的事,陈百户一定会给他一个交代的。
陆无为心底里燃起了几分复仇的焰意,随即向那来人行了个礼。
“陆小旗。”那同僚盯着陆无为行礼的动作,和陆无为略显苍白的脸,唇瓣颤了一下,随即低声道出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他道:“你老父失踪了。”
第34章 猎物与猎人
深夜。
陆无为拖着伤躯, 与北典府司的同僚一道出了桃花巷,在夜间前行。
“今日你被赎出来之后,陈百户就让我查一查袁散的事情,我这边没查出来什么, 那两个冤枉你的死囚被袁散自己处理了, 千户那边一插手, 袁散立刻把所有尾巴都扫了,他现在咬定了一切都是两个死了的死囚说的,他没有证据,只是正常邢审,陈百户也不能如何, 顶多能清了你的罪, 将你带出来而已。”
“袁百户那边查不出来,我便想去你家问问,等我去你家中的时候, 你父就不见了,现场没什么打斗的痕迹, 只有人不见了, 你隔壁的邻居也不知道你父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我察觉不对,便又回了北典府司。”
“陈百户的意思是,让我陪你把这件事处理好, 能做到什么程度,看你的本事。”与陆无为一道出来的这个北典府司校尉名叫李飞, 时年弱冠有一, 办事颇为沉稳。
他的意思就是陈百户的意思,陆无为懂。
既然这件事不是锦衣卫内斗, 而是陆无为自己惹出来的私仇,那就由陆无为自己解决,陈百户可以给他一些帮助,比如这个李飞,便算是一个人手,但是陈百户不可能全盘替他扛下来,能不能救出他的老父,能不能报复袁散,能不能揪出来袁散背后的人,都看陆无为自己的本事。
他要办的了,那就办,办不了,那就忍,忍不了,大概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知道。”陆无为身上重伤未愈,行走时身上还有丝丝缕缕的疼,但是抵不过他胸腹间的烧灼,他垂着眸,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他要想清楚,到底是谁想弄死他。
李飞没有催促他,而是静立在一旁,等着陆无为自己想。
陆无为想的双眼都渐渐泛红,焦躁与担忧每一刻都在他的身上蔓延。
他想不出。
他耽误一分,他的老父便危险一分,他的老父很老了,老的随时都能死掉,陆无为每每瞧见老父咳血都一阵心痛难捱,现下一想到老父有可能受伤,他简直都想抽刀砍人。
可是他偏生,连一点线索都没找到。
“我们先回一趟我的家。”陆无为声线嘶哑的说:“看看我父有没有留下什么消息。”
李飞沉声道:“好。”
月色之下,几方人马汇聚,陆无为与李飞向小云村内前进,时云带着护卫直奔郊区农庄,双方都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绷紧力气,一点一滴,与对方博弈。
一场棋局无声的展开厮杀,局中棋子逐一登场,谁赢谁输,且看来日。
——
次日,清晨。
时雨自睡梦中被玉兰给摇醒了,醒来便听闻了一个大消息。
“昨日赵家姑娘闯了大祸了!”玉兰知晓赵万琴与时雨是何等亲密的关系,赵万琴的事,时雨定然不会束手旁观,所以才敢壮着胆子将时雨摇醒。
床榻上的小郡主眉眼间还带着几分困倦,大红色的肚兜裹着纤细白嫩的身子,粉嫩的玉足踩在绸缎上,人醒过来了,脑子还懵着,一双杏核眼满是怠意,墨色若流水般顺滑的发丝裹着单薄的肩膀,像是个纯良无害,有粉红垫垫的小奶猫。
任谁瞧了,都想捏一捏她软绵绵的脸蛋。
“赵家姑娘——赵万琴闯什么祸事了?”时雨打着哈欠问。
她昨日醉酒,回来了之后也是醉意难消,倒在榻间一口气儿睡晕过去了,今日辰时被叫醒时,才算睡饱。
小郡主在床上抻了个懒腰,白嫩顺滑的腰脊晃了下玉兰的眼,玉兰塞给时雨一个枕头,让她懒洋洋的歪在榻间听,又给时雨倒了一杯茶润喉,最后,玉兰才坐在床榻前的小木几上,将昨日的事娓娓道来。
“奴婢也是听街巷里旁的府内的丫鬟说的,说是此事都传开了。”
玉兰道:“昨日赵家三姑娘与顾家大姑娘一道儿乘马车回来,结果路上遇到了白家的大公子,赵家三姑娘突然冲下马车,抽了白家大公子一个耳光,那白家大公子本就病弱,竟直接被抽晕过去了,白家人说,白家大公子生来便是早产体弱,本就没多少时日,被赵姑娘这样一抽,许是马上要死了。”
“竟有此事?”时雨恍惚了一瞬。
白家是书香门阀,这一代的白氏家主在京中为太子太师,白氏人丁旺盛,共有四房,最出名的就是白家大房的一对双生子。
时雨对这对双生子印象最深刻的原因还是因为,那双生子中的弟弟,曾经在花灯节爽过赵万琴的约,害她们俩枯坐了半夜。
但那件事也是双生子的弟弟做的,与人家病弱的哥哥又有什么干系?
她昨日下马车下得早,竟不知赵三还发了这么一通疯。
“后来呢?”她又问。
“奴婢只听到了这里,不知旁的消息。”玉兰道:“奴婢知了这件事,便匆匆来告知郡主了。”
时雨闻言,点头道:“写个拜帖,去给赵府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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