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在一瞬间想通一切,几乎要为自己的愚蠢发笑。
“你怎么敢……”
他的眼睛落在她的脸上,眼神令人心悸,看起来暴怒得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又难过得像是被主人踢了一脚的狗。
“轻而易举地玩弄对手重要的棋子,一定让你很得意吧……”他咳出一团血块,“在我诚惶诚恐地祈求你共度余生的时候……你许下承诺的那一刻,是不是在嘲笑这个人类的愚蠢和不自量力。”
“是啊,我答应你了。”尤嘉说。
她对昂代说谎了。
那个晚上,马车行驶在月光笼罩的寂静荒原里,他隐晦地询问她是否愿意在那座苜蓿盛开的草原和他度过余生,她沉默地凝视他片刻,最后点头,应下了这个邀请。
“但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尤嘉抚摸他的脸颊,“人类怎么会明白那种感觉……世界的神座近在眼前,我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就能把它握在掌心。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愿意为我付出一切,为什么不能原谅一点小小的误会呢?”
第89章
“你真的在意我的原谅么。”他说。
更多的鲜血从这具躯壳里涌流出来,积洼在祭台上,颜色像是魔王城里那些开到盛极,边缘微微发黑的猩红花朵。
人类的身体里居然能流出这么多血。那双干燥温暖的手掌也失去了温度,甚至比她还要冰冷。
真奇怪啊。
尤嘉在他身上嗅到了死亡的气味。
那是一种对于深渊生物来说非常熟悉的味道。很快他就会陷入漫长的睡眠,那双沉沉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她握住他的手掌,贴在脸颊上,像是对他身体的变化感到新奇,喃喃低语:“我现在还不知道。你的灵魂会回归天主的怀抱,我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你,对吗?”
想到这里,她才生出一点不舍,收紧手臂。明明是抱着身形比她大上一圈的男人,却像小孩子抱着心爱的玩偶。
“我不知道,我还没有体会过死亡。或许我会忘记你,忘记尘世的记忆,变成无数个共享意识的天使中的一员。”昂代露出讽刺的微笑。
尤嘉轻声叹息:“真悲惨啊......”
不过她很快安慰起他,“没关系,我会记住你的。等到我夺得世界的神位,会在万千的天使里认出你,你会生活在我的英灵殿里,就像过去的每一天。只要你忘记一切不愉快的事,书上说原谅朋友是人类的美德,我相信你会做得比凡庸的人类更好。”
他的眼睛定定地落在她天真残忍的神色上,雾气弥漫,像是下着一场大雨。
“我不会原谅你......也来不及了。”
他的目光一点点失去神采,呼吸从艰难而微弱,胸腔剧烈起伏,更多的血顺着脸颊流淌。终于在几息之后,缓缓垂下眼皮。
即使是翼化后的身躯,也无法在失去心脏的情况下存活太久。失去心脏后支撑的每分每秒,都是超凡的力量在支撑这具身躯运转,现在这力量也消耗殆尽。
尤嘉默默地看着他死灰的脸色,模糊的悲哀才从心底升起。
人类就是这么脆弱。
一直如此。
不过这种惆怅很快被打断了。
昂代呼吸的结束,并不是一切的结束,反而是开始。
天空之上,那片镜面海水一样平滑的金色通道又一次运转起来。这次的声势更为浩大,电闪雷鸣和吹号声从云层间的金色水面中传来,伴随着高低起伏的轰鸣和呓语。
“圣哉!圣哉!圣哉!”
这声音一开始从镜海中传出,很快无处不在,响彻寰宇。
远处的冰海倒灌,冰川一寸寸崩塌,雪地上无数沟壑轰然分裂,流火裹挟着陨石从天而降。更浓厚的云层在天空中汇聚,巍峨如山,隔绝天日之光,把整个世界带入黑暗,紫色的电光在云层中闪烁,伴随着吟诵的圣歌。
神话里记载的末日审判,分毫未差地在现实中出现。
唯一的光柱之海中,昂代的身躯脱离地面,像是一条丝线垂下,牵着那具雪白而神圣的十字之躯,升上天空。
昏迷不醒的伊戈和希格利安紧随其后,汇流进尽头的光团。
一双手握住尤嘉的肩膀,带她远离光柱。
男人轻声叹息,“现在可不是为了玩具难过的时候,陛下。”
他漆黑的长发在风暴中猎猎而动,像是一尾修长的旗帜。
尤嘉的眼神依然追逐着光晕,已经变得冷酷漠然,带着审视,“我知道。热身已经结束,接下来才是正餐,希望你已经准备好了。”
“无时无刻。”
阿尔弗烈德在她脚边半跪。
黑雾从他们脚下缕缕飘起,庞大的力量以祭台为中心迅猛地扩散,激起铺天盖地的黑影,直冲天宇。黑影散去后,人类的身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头七首的黑龙,双翼扬起,遮蔽半个天空。尤嘉站在最中央的龙首,脚下是冠冕一样的龙棘,和光柱遥遥对视。
元素如同狂龙般在空中交汇,寒流从远处的冰海袭来,她置身其中,脚下的黑影随着缭绕的血雾升腾,仿佛深渊之门在脚下洞开,洪流般的深渊之力呼啸而出,在黑龙四周围成圆域,像是太古时代的景象复现。
于此同时,围绕着勇者的光晕消散,一个陌生的身影从中浮现。
k庞大得像是广场上矗立的雪花石膏神像,十二翼闪耀着金色的辉光,白色的长发随着气流向上,瞳孔中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宝石雕刻而成,手中的圣剑尺寸匹配这具身躯,几乎像一座尖塔,只不过现在这座尖塔被更庞大的存在握在掌中。
k不是昂代,也不是伊戈和希格利安。
尤嘉端详这具身体,在寒冷的高空中吐出一口白雾,“真高兴见到你,这是神的战争,当然要由你亲自应战。”
神是无象无形的,准确来说,是这具躯壳是专为承载天主力量而诞生的容器,让k能够顺利地来到下界,而不是一呼一吸间就掀起翻转整片大陆的力量。
神冷漠地俯视她,像是扫过一只不值一提的虫豸。
尤嘉毫不在意,黑影不断扩散,最后将她的整个身体淹没,像是一片席卷整个天空的黑海,海怪、塞壬、日轮乃至更多被她吞噬过的奇异影子从黑色的波涛下浮现。
她是如此庞大、非凡,早已超脱人类的极限,一望无际的黑海才是她真正的形态,那具少女形态的躯壳只是承载她真正形态的伪装,此刻像是一只小舟,立于黑海浪尖。
在她的原形下,连黑龙遮蔽天日的身躯都显得渺小。
神提起圣剑,向她挥去,没有任何剑术技巧的一剑,却带着神明的赫赫威压,伴随着古奥缥缈的圣歌,劈向起伏的黑海。
一声轰然巨响,巨剑穿过黑海,将它一分为二,剑势的余波让那座在风雪中不知道矗立多少年的祭台化为齑粉。
尤嘉漠然地俯视这一幕,收回视线。分为两半的黑海很快合拢,重新凝聚在她脚下,像一袭漫无边际的长裙。
这一剑没有对她造成什么损伤。
神停下挥剑的手,远远地看着她,金色瞳孔里光华流转,缓缓浮现复杂的法环。
k在寻找她的弱点。
尤嘉没有等待k再一下试探,而是抬手,在她的指令下,漆黑的影海尖啸着扑向神明,如同绞杀敌人的巨网。
旧神与新神在天空中相聚,雷鸣海潮和圣歌交织,像是见证这场伟大相遇的弥撒曲。
无数道剑光劈过黑海和顶端人形的身躯,几乎把她变为一堆碎片,隐藏在黑海中的重要部位受到重创,海面如同倒灌岩浆一般沸腾起来。
尤嘉立于黑海之上,浑身浴血,剑光割损她的躯体,让她看起来七零八落,不成人形,血肉下露出森森白骨。
即使这样,她的神色依然冷淡轻松,像是创口、断肢、零碎的器官都和她无关。
天主所受的损伤不亚于她,无数触须从漆黑的影海中探出,扭曲地纠缠k,深深地勒住那具洁净无垢的巨人躯壳,穿透血肉,夺走他的一目、舌头、一臂、削去膝盖、双足。
金色的神血流淌,融化下方的冰川,把天堑的一侧化为冰海。神明的缠斗从天空到深海,来回往复,无休无止,天地之间,除了两个庞大的身影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身影。
战争不仅仅发生在这里。
万里之外,来自魔王城的军队席卷整片大陆,一座一座城池被纳入珀拉底之下,臣民的口中念诵着新神的名号,虔诚地为她祈祷。教廷的雕像和壁画被打碎烧毁,约柜被打碎,贤者遗骨从收藏室里拖出。
金发的青年教宗站在巍峨的圣殿城墙之上,将这座建筑群尽收眼底。
这里前所未有的寂寥,那些曾经占据这座宫殿的圣职者家族已经被清理殆尽,尸骨填满地牢。唯有来自珀拉底的军队在殿中穿行,拎着大桶燃油,泼洒在地面和布料上。
“站在最高的地方俯视这座曾经统治世界的所在化为火海,真是浪漫啊。”
有人从后方出现,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欣赏火烧云笼罩下圣殿。
伽雷记得这张脸,淡淡地问候:“秘书先生。”
来自珀拉底的秘书向他颔首,“您的气色看起来不错。”
当火焰点燃的那一刻,就是教廷信仰的末日,在此之前的每一秒都是迦南这位现任教宗的倒计时,但秘书先生对待他依然那么恭敬,就像他不是一个背弃自己出身的叛徒。
“我从十几岁就在等待这一天,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怎么会气色不好呢。”迦南平静地说。
越来越多的人走上这座位于圣殿城墙顶端的大理石高台。下方花园、回廊、殿内空无一人,石砌水道中引流的山泉被放空,倒满燃油。
迦南从一位珀拉底臣属的手中接过点火器,拨动机关,嚓响过后,橙蓝的火焰点燃。
他凝视这火焰片刻,伸出手臂,轻轻松手,让它落进流淌着燃油的圣殿。
火焰腾空而起,壁画、雪松木、丝绸、长椅、祭台、告解室被点燃,发出木料燃烧时清脆的噼啪声,这座举世无双的建筑在火海中扭曲零落。与此同时,远方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秘书先生若有所觉地抬头。
遥远的极北之地,泛着光蕨碧色微光的光柱通天彻地,从大陆中央的迦南圣城到东南尽头的丹芭洲,到沙漠中的绿松石之海,再到领土拓展到把吉萨水城归为己有的珀拉底,每一个角落,每一双眼睛,都能清楚地看到那醒目的光柱。碧色的波纹以光柱向外扩散,涤荡整个世界。
他轻声叹息:“一切都结束了。”
第90章
每年春天的第二个星期,是整座大陆最神圣的祝颂节,传说中女神在这一天战胜了失道的旧神,抹去k的尊名和神格,吞噬k的形与灵,从此旧神彻底消失在世界上。与此同时,诞育女神的圣城从地表升起,以英灵殿的姿态存于虚空之间。
女神和眷属们在英灵殿中饮酒作乐,殿中珍钻宝石积累如沙海,水道中源源不断地流淌仙馔密酒。被女神所钟爱的英雄在死后会化作星星,踏入雾海中的英灵殿,共享这永不停歇的会饮。
与此同时,他们的名字会被刻在人间神殿的石碑上,千年万岁地传递下去。
岁月流逝,距离那场神战已经过去几百年。
梅拉妮今年十六岁,就读于珀拉底帝都魔法学院占星系,二年级。
在帝都魔法学院当中,她的出身算得上普通,既不是政要财阀,也没有强大的魔法血脉。
但她依然颇受欢迎,无论是什么层级的宴会都能收到邀请函。
因为她有一位名列神殿石碑的先祖,传说中在英灵殿外的雾海中巡逻守卫的武士―――奥古斯都。
虽然学院中不乏学生祖上出过被女神青睐的英雄,但被雕刻在石碑顶部,一直追随女神的眷属还是意义非凡。
现在是开学的第一天,下午最后一节选修课结束后,她拎着背包,推开了戏剧社的大门。
黑暗的剧院里,唯有台上红幕前打下一道光,饰演女神的少女披着华美的刺绣法袍,站在光里,幽幽地唱着一首悼歌。
戏剧社的当家花旦有一把好嗓子,把这首悼歌唱得百转千回动人情肠,声音回荡在剧院的隔音板间,像是月光下的海水一遍又一遍冲上礁石,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梅拉妮踩着柔软吸音的地毯,在台下的剧院椅找到位置坐下,询问身边的人,“这是演到哪了?”
她的邻座托着下巴,好像牙疼的样子,含糊道:“世界尽头的沸腾冰海。”
这是史诗中的第一章 ,描述了女神战胜旧神的那场伟大战争,也是祝颂祭典上比较常规的表演曲目。为了在祝颂祭典上演出,戏剧社已经准备了整整一个冬假。
不过……
梅拉尼不解地看着台上的女演员,“这不应该是最激昂恢弘的一曲吗?怎么唱得跟上学期十八科全挂了似的。”
邻座的女社员,同时也是她的占星系室友,闻言嗤笑一声:“普玛刻那个神经病,他说史诗里的每一章都被前几代戏剧社演烂了,他要推陈出新,带观众走入全新的世界。所以把这幕戏改编成侧重女神和旧神圣子的感情线,现在演的是圣子死去之后女神痛不欲生,穷尽天上地下也要找到他的魂灵,正所谓我赢得整个世界却输掉了你......”
普玛刻是戏剧社的编剧,魔咒系三年级的学生。
梅拉尼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史诗里根本没有提到过女神爱什么人......不对,她有没有这种类人的感情都是未知吧。”
在教义中,女神是唯一的真神,在她的英灵殿中有许多司掌其他职务的眷属,但眷属可以是巡逻守卫的武士,可以是纺织命运之线的女巫,可以是司掌复仇和焚烧的使者,可以是环绕英灵殿的七首黑龙,唯独不会有和她并肩的另一位神明,任何一种对她伴侣的揣测,都仿佛是对她权位的一种僭越。
不过明面上是这样的道理,私下里,民众从古至今都很热衷讨论英灵殿中的情感生活......不光女神,其他眷属也在八卦范围内,就像作为初始眷属的守卫武士和女巫,这对同事明明生前都各自留下了后代,但在文学家和诗人的作品中常常作为伴侣出现。
而女神的官配常常被认为是庞大得足以吞噬世界的七首巨龙,仅仅因为史诗中有一句,女神常常在黑龙的陪伴下,在世界尽头的冰海上欣赏巨大的月亮。
想到这里,梅拉妮心里一颤,转过头对社友道:“那,那冰海看月亮......”
社友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写到了,普玛刻要把那段改成女神每次前往冰海是为了怀念陨落在这里的圣子,七首黑龙也在那是因为他是个坐骑。”
“坐骑......行吧,坐骑就坐骑。所以这还是个悲剧结尾?”梅拉妮问。
“不是,他写了三十五万字的剧本。剧情里原本圣子的魂灵应该随着旧神一起消散,但女神穿行在死去世界的残骸中,终于在万千的天使余识中寻找了圣子快要消散的魂灵,从此他在英灵殿中长长久久地陪伴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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