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的观刑的宫人看着苏晴跪足了两个时辰,又马不停蹄的将苏晴送出了宫,期间太后便是连话也未曾说上两句,待到苏晴被送走,那宫人这才到太后跟前,是挑不出错处的毕恭毕敬:“娘娘,陛下言他无意插手娘娘的家务事,但苏娘子不晓宫规,还请娘娘费心教导,否则陛下如何能放心她去大长公主膝下尽孝呢?”
这不仅是敲打了她,还将苏晴的婚事也一并拿捏住了。
兰芷扶着太后,臂上已能感觉到疼痛,但太后面上仍是雍容慈和的模样,还能问萧沁瓷的状况。
“陛下有令,玉真夫人藐视宫规,明知故犯,禁足清虚观,无诏不得外出。”
送走了皇帝身边的宫人,太后才仿佛泄了力气,被兰芷扶着坐下。
绿珠忍不住跪下请罪:“娘娘,都是奴婢的错,未曾看住四娘子——”
太后摆摆手,她虽软坐在榻上,但目中仍有精光,硬声说:“不是今日,也会有来日,皇帝已与哀家图穷匕见,如今不过是借力打力罢了。”
皇帝要追封生父,太后便把萧沁瓷送到他跟前,如今前朝僵持,萧沁瓷也被禁足,皇帝这是铁了心了。
她喘了一口气:“送个教养女官去府上,顺便提一提,阿晴的婚事叫他们早做打算,现下这门婚事,只怕是不成了。”
吴王今日被骇得心惊肉跳,到了嘉庆宫也坐立不安,左等右等没有等来皇帝的申斥,却在淑太妃处听闻皇帝将苏太后的娘家侄女送出了宫。他也是见过苏晴的,只是被萧沁瓷牵去了心神,当时未曾想起来,如今细想才觉出其中前因后果,并非是他与宫人闲话两句那么简单。
皇帝在前朝因着追封生父的事与百官僵持,其中反对得最厉害的人便拿名正言顺论礼,皇帝如今正是厌烦苏家与太后的时候,他却正巧撞上了这个档口。
他拜别了淑太妃,也不急着离宫,一面惦记着萧沁瓷,一面又担心今日之事会让皇帝对他生出芥蒂,想了又想,还是在离宫前往两仪殿去求见天子。
皇帝并不耐烦见他,听说他执意求见也不过淡淡说了一句:“那便等着吧。”
来传口信的内宦道:“吴王说他有一道折子想要上表呈陛下御览。”
皇帝头也不抬,知晓吴王今日应是被他吓到了,此时上表许是托辞,又许是急着来表衷心。
“让他等着。”皇帝冷冷说。
皇帝心中仍有气,他不忍苛责萧沁瓷,对吴王却没有那些顾忌。
直到掌灯时分,皇帝将一本写满无病呻吟的请安折子扔在一旁,这才想起吴王还在殿外等着。
他唤来梁安:“吴王还等着?”
“是,候着呢。”
皇帝愈发不悦,但没表现出来:“让他进来吧。”
吴王缓步而来,他进殿之后先解氅衣,露出里头靛蓝常服,他生得年轻俊秀,行在两侧的捧灯童子之间自有一股温柔从容的意味。
他比皇帝小上十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来自天子的打压没有让他变得沉闷,反而将他磨出了温润光泽,而皇帝似乎被那光泽刺了眼,神情一瞬间沉冷下去。
单论年纪与相貌,他同萧沁瓷倒是相配的。
只有近前服侍的人才能陡然察觉到皇帝瞬息冷酷下去的变化。皇帝忍不住想,当初怎么就没有让他一并去和楚王作伴呢。
“你有折子要呈上来?”皇帝看也不看他,接过宫人新换的热茶,茶盖袅出热气。
吴王恭恭敬敬地立着:“是。”
梁安将他呈上的折子递上来,皇帝翻了翻,知道他为什么要直呈御览了,这上头写的是支持皇帝追封的说辞。
近来反对皇帝追封生父的折子已然少了,朝臣们见识过皇帝的雷霆手段,不敢正面上书同他对着干,都换了迂回婉转的路子,还有不少人打起了“拖”字决。
吴王初回京就肯献上这样一份礼,皇帝可不信他无所求。须知皇帝只是平宗的侄子,吴王才是正经的先帝皇子,他搞这么一出,对自己可没有好处。
“字写得不错。”皇帝点评了一句,就把折子放到一旁,“吴王还有事吗?无事就退下吧。”
两仪殿虽不是禁中,但吴王身份敏感,在此久留终归是不合适。皇帝对先帝留下的几个儿子都是淡淡的,既不亲近也谈不上冷对,皇帝无子也无后妃,朝中都默认他许是会从宗亲中挑选嗣子,这样的风言风语自然也曾传入几位亲王的耳中,让人心潮浮动。
吴王犹豫了一瞬,先是叩谢皇帝让他回京以事生母的恩典,又含糊地提起今日之事,再度向皇帝告罪。
“朕都已经按下此事了,你怎么还放在心上?”皇帝高高在上,面庞都融在明烛璀璨中,只有威势愈发冷酷森严。
“臣、臣实在惶恐……”吴王跪倒在地,先帝亦曾杀子,可对他还算亲厚,而今吴王跪在明理堂中,知晓自己的生死都在帝王的一念之间,而这位新帝对他们这些堂弟可没有丝毫感情可言。
“惶恐什么,”皇帝忽地笑了一声,堂中不染风雪,却因着皇帝这一声笑生出无尽寒意,“不如朕将今日那两个宫女赐给你,以安你心,如何?”
皇帝言语温和,话音刚落,殿中仿佛连寒意都静止了。
吴王明知殿中静得可怖、静得古怪,却还是按捺不住随着皇帝言语急剧跳动的心脏。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知道自己决不能应。苏家娘子才被送走,那两名宫人的身份皇帝只怕一清二楚,如今说要将人赐给他,不过是皇帝的又一重试探。
“臣愧不敢当。”
“你是不敢,还是不想?”皇帝似是随口问。
“臣不敢,亦没有此念。”吴王只能回答,还要答得明明白白。
“既然两个你不敢要,赐你一个也可,”皇帝声音含笑,话里藏了杀人刀,“你是想要苏家娘子,还是——”
“玉真夫人?”
皇帝问得漫不经心,梁安骇得胆战心惊。他立在皇帝身侧,此刻连目光也不敢动,只能从皇帝的声音中辨出他细微的情绪,温言含笑下潜藏的暴虐之意让梁安忍不住寒毛直竖。
萧沁瓷面前温柔的体贴人只是伪装,皇帝惯会忍耐,他能为了皇位忍耐十数年,如今要为着得到自己想要的女子伪装成求而不得的郎君也并非什么难事。
吴王不能准确分辨出皇帝言下的嗜杀之意,但他不是蠢人:“臣家中已有贤妻,无意纳美,望陛下明鉴。”
让他明鉴?
皇帝冷冷想,他就是看得太清楚了,看得明明白白,一个男子喜欢一个女子,实在无须多言。
可以皇帝的骄傲,他原是根本不屑去为难吴王的。
他也清楚的知道,于萧沁瓷而言,男子的爱慕根本不算什么,她如何回应才是关键。
第43章 酒醉
吴王走后皇帝又重新翻开他呈上来的折子, 一字一句,写得倒是情真意切,可以想见这道折子会在朝中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你说吴王上这么一道折子, 是想从朕这里求什么呢?”皇帝打压了情敌,心中也不见得如何欢喜。
吴王若想让沈淑妃随他去封地, 皇帝是断然不会应允的,吴王要想回长安也是难如登天,他这辈子最好的下场就是做个闲散王爷安稳一生,荣华富贵不缺,旁的半点也不要想。
过了今日,皇帝只怕更不想他留在长安。
“许是想留在宫中多陪淑太妃一些日子。”难道还能说是被皇帝吓住了不成。
皇帝搁了折子,接过宫人递来的热帕敷面,热气氲进他头脸, 让他因案牍劳累的心神都放松了些许。
“朕看他是被吓破了胆。”皇帝冷嗤一声, 揭下帕子,面上多了威严。
梁安尴尬一笑, 不敢接皇帝这话。
皇帝骤然发难,莫说是本就如履薄冰的吴王,谁又能真正泰然自若?
他看得分明, 不知吴王同萧沁瓷有过什么, 能让帝王介意至此。事后他也找为吴王引路的宫人细细盘问过, 确实如萧沁瓷所说不过是两句闲话。
“他今日同淑太妃都说了什么?”藏在皇帝漫不经心话语下的是绝对的掌控, 便连吴王在嘉庆宫同自己的母妃说了什么他也是要一清二楚的。
梁安道:“只是些闲话家常。”
吴王报喜不报忧, 怎么敢说些旁的惹淑太妃忧心。
“朕记得吴王妃是洛阳崔氏女?”
梁安对长安各世家的姻亲来往不如庞才人那般敏感,此时努力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来确实是。
吴王当年娶亲时吴王妃祖父还在朝中任职, 崔氏是清流名臣,可惜子孙后继无力, 这两年朝中已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后辈了。
梁安猜不出皇帝心中所想,他今日对吴王的针对来得莫名,便是吴王同玉真夫人多说了两句话,但也实属平常,皇帝先前那番试探,倒像是认定二人——梁安打了个寒颤,不敢细想。
皇帝像是随口一问,此后便不再提了,但梁安瞧着,皇帝心情似乎仍旧不快。
……
萧沁瓷回去之后才发现掌心磨破了一点皮,膝上也多了青紫,她不欲惹人眼,自己抹了些药膏,晚膳后便向庞才人讨教御前伺候需要注意的事项。
她不曾多说,只是道陛下要她去两仪殿侍奉,但是侍奉笔墨还是茶水就不得而知了。
庞才人先是被惊住,默了半晌才缓缓说:“御前行走,陛下的喜怒最为重要。”
“陛下喜静,不喜宫人发出大的动静,也不喜欢宫人在殿中频繁往来;陛下性热,殿中炭火不能烧的太足,窗棱必须半开,香炉中燃的香需得是沉水雪翠;陛下喜喝冷茶,不喜酽茶……”
她说完了近身伺候的规矩,又要讲女官职责。庞才人犹豫了一下,道:“每日自中书省呈上的奏折都会先被为陛下点笔的待诏学士事先归类,陛下在御前喜用女官而非内宦,所以御前女官还得熟悉朝中各位大人的行文习惯、职责权属以及上奏传诏等事宜,朝中无小事,奴婢不知陛下让您去御前伺候到底是何意,只能尽我所能为夫人解惑。”
萧沁瓷听罢后默然半响,道:“陛下只是想让我近身伺候,作宫人使唤,不会让我做女官事宜的。”
她听着庞才人的话心中也无甚期待,皇帝要她去御前无非是想将人放在身侧好好看着罢了,既是惩罚,如何还能按了她心意来,至于要让她同御前女官一般参政,萧沁瓷是不抱期望的。
饶是如此,她也仔细聆听着庞才人的言语,其中许多细节萧沁瓷恐自己一次记不住,便写在纸上细细背下。在极偶然的一个瞬间,她甚至对庞才人生起过羡慕,倘若她不是这样尴尬的身份,做个女官也曾是她想要的。
萧沁瓷将那些都一一记下:“多谢庞才人。”
“夫人不必客气。”
萧沁瓷今日歇得晚,便让庞才人先退下了,直到月上中天,她自己起身点了灯,又为廊下一对明烛剪了灯芯。殿外飘了雪沫,萧沁瓷转身时见着廊前立了个人影,不知已站了多久。
“——圣上?”萧沁瓷心中一惊。
皇帝的身影实在好认,他生得高大,身形修长,素来穿宽袍广袖,衣袂连风,他站在明暗交接处,轮廓渐渐自阴影中显露出来,昏暗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浓重墨影,让他的英俊也被磨出冷酷锋利。皇帝离得不近,可那如夜深沉的眉眼和沉渊岳峙的威势忽地带来无尽压迫,令人心惊。
“萧娘子。”
不知为何,今夜的天子似乎有些不同。萧沁瓷呼吸悄然急促,似乎察觉到了未知的危险。
今日被他撞见那样的过错,萧沁瓷却只受了不轻不重一句冷言,她疑心皇帝心中仍有气。
皇帝慢慢过来,雪里的风也一并呼啸起来,霎时吹灭了萧沁瓷方才挑亮的一盏烛火。陡然阴暗下来的角落似乎能放大人心中的欲望和恐惧,萧沁瓷看着逐渐逼近的皇帝,没忍住退了一步。
皇帝蓦然停下,四野静寂,惟余风吹雪落之音。须臾后他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萧娘子,你怕朕?”
他是慢条斯理的语气,声音也温和,同他从前在萧沁瓷面前的模样没什么分别。
可萧沁瓷就是能察觉出他话中细微的情绪波动,令人脊骨窜上一阵凉意。
“圣上是天子,我怕您,是应该的。”萧沁瓷道。
皇帝今日的不同,似乎都是见过吴王之后才有的,可她同吴王本就没有说两句话,要说牵扯,皇帝即便是看见了吴王似是痴缠的目光,也不该迁怒于她才是。
皇帝的确是为着吴王,他以为他可以不在意的,可就像是曾经目睹楚王送她一盒桂花糕,那时他也以为自己不在意。
桂花糕被她弃之如敝履,但吴王呢?可曾在她心中留下涟漪?
尤其是,方才萧沁瓷后退的动作更像是在他心上燃了一点鬼火。
皇帝慢慢靠近:“朕却觉得你并不怕朕。”
他肩上落了浮雪,萧沁瓷却在皇帝接近时嗅到了幽幽醇香,混着冰雪的清冷,将那点醉意都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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