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可有可无道:“既然你不愿她在身边伺候, 便让她回两仪殿吧。这几日就还是让她待在寒露殿,等你来两仪殿时再让她一起回来。”
“谢陛下。”皇帝既然已经应了,庞才人在多待两日也无妨, 况且萧沁瓷初去两仪殿, 有一个人带着也是好的。
这桩事也了了, 萧沁瓷再无话, 皇帝原就要走了, 也不好多留,转身绕过屏风, 萧沁瓷仍是送他出去,到得殿外皇帝便让她止步。
“夜深了, 你早些歇着吧。”
“是。”萧沁瓷依言停住,看着皇帝转身大步离开,梁安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为他撑伞,他今日来是顶风冒雪,心头郁气难消,走时也不见得心平气和,便连背影亦透着沉郁。
萧沁瓷规矩周全,待到皇帝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方才准备回去歇下,一转身却见庞才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立到她身后,臂弯里挽着披风。
她分明已早早歇下了,想来是听到暖阁的动静匆匆而来,衣物规整,不见纷乱。
见萧沁瓷看过来庞才人手上一抖将披风打开系在萧沁瓷身上。
萧沁瓷没有拒绝,口上道:“不过几步路,不必如此麻烦。”
庞才人微微一下,并不吭声,自己随侍在萧沁瓷身侧,为她挡了来自外面的寒风。
她们一路回到寝殿,萧沁瓷不知庞才人是几时来的,对她和皇帝的话听到多少,想了想,还是道:“庞才人,陛下要我日后到两仪殿当值,你也不必在寒露殿侍奉,可回御前去。”
庞才人并不意外,她方才已听到了,只是眼神一闪,问:“娘子,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
放庞才人回去是萧沁瓷由来已久的想法,何况今日知道了她二人的渊源,萧沁瓷就更不可能放她在身边。不论庞才人知不知道旧事,萧沁瓷都是要将麻烦彻底杜绝的。
她摇头:“并未,只是正如我所说,才人来寒露殿委实是屈才,侍奉人的事不是您应该做的,我身边也不缺人。”
庞才人闻言沉默,片刻后她说:“奴婢这样的人,本就是伺候主子的,谈不上委屈。”
萧沁瓷脚步一顿。
庞仪亦曾是世家贵女,能与萧家结亲的人家家世本就不俗,她因家族败落沦落掖庭,也不知是吃了多少苦,算来她受的委屈比萧沁瓷只多不少,
“委屈人人都有,人人都可说,并不因人而异,”萧沁瓷并不多言,“才人也不必担心,陛下已经应了让你回两仪殿,到时在御前我还需要才人多提点。”
庞才人在分隔内室的云母围屏前止步,她知晓萧沁瓷不喜人入内伺候,但今夜有所不同,她犹豫了一瞬,问:“娘子,可要奴婢伺候?”
“不必了,今夜辛苦庞才人,你回去歇着吧。”萧沁瓷道,“让人送些热水来。”
热水是灶上日夜温着的,不多时便送了进来,萧沁瓷擦了擦身,她总觉得身侧还有萦绕不散的酒气,烫得她头脑发昏。
萧沁瓷一连用香胰洗了几遍,这才觉得酒气散尽,又拿了药膏给自己上药,她膝上红肿未退,腰侧也多了青紫,她忍着疼,面无表情地重重按过,揉了好一会儿将药膏都化开。
她不愿回想今夜被强迫的经历,萧沁瓷面上是冷的,事后也很快让自己勉强平静,但她心中恼怒不减分毫,再回想只能让她生恨。
那恨意对着皇帝不是什么好事,她只能依靠自己平复。萧沁瓷连恼与恨都得掩藏起来,表露时也要顾好分寸,尖锐的态度会伤人伤己,示弱垂泪才惹人怜惜愧疚,这是她处于下位的悲哀。
她连眼泪都是假的。
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她必须得想好应对的法子与退路,一时的亲密算不了什么,保持冷静与理智才能从容应对。
不能惹怒皇帝,要让他恼,让他求而不得,让他无能为力,他倾注的感情越多,萧沁瓷就越能掌控他。
但此刻终于离了他,萧沁瓷才允许自己有片刻软弱,不能在人前展露的恨意也得有发泄的余地,那痛最后还是回到了她自己身上。
她也只允许自己软弱那么一会儿,再换上寝衣时她已能平复好心情。
皇帝答应她让她春暖之后再去方山,最迟到三月,长安水边的桃李便会次第争艳,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已在西苑住了这么些时日,明日兰心姑姑回来,也该让太后知道她近日的变故了。
萧沁瓷睡不着,静静卧在锦被中,放下的帘隔出一方净土,帐中有暖香。萧沁瓷却仿佛还能嗅到天子衣袖间的沉水香气,还有她说不上来的属于男子张扬热烈的气息。
她知晓那只是错觉。
萧沁瓷身上不戴饰品的坏处显露无疑,孤立无援时她连自保的武器都没有。
她起身翻了翻妆匣,终于让她找到合适的东西,固定发冠的银簪一头尖锐,在灯下闪烁历历寒光,她决定以后都戴冠,这才心满意足的睡过去。
……
萧沁瓷面上的青紫在第二日显得更严重一些,好在只是在她下颌靠近颈项处,勉强遮一遮还是能见人,不过她也没了见人的心思,只待在寒露殿调香。
兰心姑姑她们是在午后回来的,明显梳洗过,瞧上去除了有些憔悴似乎也没有遭大罪。
萧沁瓷当着三人的面道:“是我的缘故,连累你们逢此大难,殿中省没有为难你们吧?”
三人俱是低着头,规矩肉眼可见的是被好好教过了,最后还是兰心姑姑说:“不曾为难,劳夫人挂心了,都是奴婢们伺候不周的过错。”
“如今你们回来了,我也不强求,我年后便要离宫去方山修行,倘若你们不愿意在我身边伺候的,我会去同梁总管说让他帮忙为你们寻一个好去处。”
“夫人年后要去方山?”兰心姑姑难掩震惊。
萧沁瓷平静颌首:“是,陛下已经应了,所以你们若不想留下来的现在就可以提。”
兰心姑姑与旁人不同,她实则也没有选择的权力,因此只是垂首不语。
禄喜反应迅速:“奴婢本就是伺候夫人的人,愿跟着夫人,夫人去哪奴婢就去哪。”
萧沁瓷摇摇头:“我去方山是修行,只怕也不会带奴仆前去,你现在若愿意留下来,届时我离宫之后也会让梁总管为你寻个去处的。”
禄喜和苹儿都说愿意再伺候她几个月。
萧沁瓷挥挥手让他们都出去了,只留下了兰心姑姑。
“姑姑这几日受苦了。”她轻言细语道。
“奴婢不苦,”想来殿中省的规矩确实见效快,兰心在她跟前恭恭敬敬,“只是忧心旁人是否能将夫人照顾妥当。”
萧沁瓷笑了笑:“陛下身边的人,自然都是好的,只是我已习惯了姑姑在身边,姑姑离开的这几日我倒还觉得颇不习惯。”
“奴婢谢夫人记挂。”
萧沁瓷叹了口气,说:“你回来了,我也不至于无颜面对太后娘娘了。”
兰心姑姑抬头,试探着问:“太后娘娘那边——”
萧沁瓷面有忧色:“太后娘娘如今都不知道你被陛下责罚,我也不前去永安殿请安。姑姑有所不知,昨日苏娘子冲撞了陛下,已被责令连夜送出宫了。姑姑是娘娘赐下的人,伤了您,我没法向姨母交代,但姨母如今正为四娘子冲撞陛下的事情烦心,我又如何敢拿姑姑的事再去惹她担忧呢?”
兰心姑姑听得身上犯起阵阵寒意。
萧沁瓷话中句句是为她和太后打算,实则是暗里敲打她,她受罚的事半点没传到永安殿去,可见皇帝治宫之严,四娘子因为冲撞陛下被送走,这个冲撞有多少水分不得而知,但可以明见的是皇帝对太后是没有丝毫顾忌在里面的,再让太后知晓兰心姑姑也因不守规矩而被责罚,太后连四娘子都保不住,更不会保她。
“是,”兰心姑姑勉强道,“夫人所虑甚是。”
萧沁瓷起身亲自扶了她起来,她语调是冷的,话却温软:“姑姑这几日着实辛苦了,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吧,我身边如今不缺人伺候,姑姑何时养好了身体何时再回来也不迟。”
兰心姑姑听出了她话中深意,一时心乱如麻,浑浑噩噩的出去了。
萧沁瓷趁着养伤的几日好好学了一番御前的规矩。
皇帝朝后一般在两仪殿理政,有时也会在西苑处理政事。每日的朝参他其实极少露面,多是唤几位重臣入内议事,议完便吩咐退朝。因此说是让萧沁瓷到御前伺候,届时她待在两仪殿的时间应该也不多。
她又向庞才人请教了常在御前行走的大小官员,有重臣,但也有品阶不高却被皇帝信重的小吏,萧沁瓷都一一记下。
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外朝是世家的根基,如今在朝中任职的许多人仍是萧沁瓷曾熟知的。
到了夜间,最先来求见她的还是禄喜。禄喜疾步从外头进来,不敢把寒气渡给萧沁瓷,站的远远的,萧沁瓷看书时习惯屏退左右,此刻阁中也无人。
“不是叫你多休息吗?”萧沁瓷停笔,自嘲的笑笑,“这几日让你受了连累,我还说要赏你恩典,没想到却反而让你先受了这无妄之灾。”
禄喜不骄不躁,回话平稳:“奴婢本就有过,受罚是应当的。”
萧沁瓷说:“那你今夜来是想好要讨什么赏了?”
禄喜又往前几步,在帷帐外跪了下去,叩首道:“夫人肯让奴婢跟在身边伺候,就是对奴婢的恩典了。”
这是个聪明人,萧沁瓷一早就知道了,偏殿的梁瓦掉得不该有那么凑巧,这都是他的功劳。可是太聪明的人也太锋锐,用起来容易伤手,萧沁瓷怕疼,不想割伤自己。
萧沁瓷不动声色道:“我说了,陛下年后已应了让我出宫修行,你若想留在我身边,也只有这两三个月的时间。”
“方山清苦,奴婢愿意同夫人一同前往,为夫人扫尘除垢,好让您能心无旁骛的修行。”
萧沁瓷无声的笑起来,果然是个聪明人,说话也这样合人的心意,还知道萧沁瓷如今最需要什么。
她需要有人为她做事。皇帝的喜欢是立身之本,但要想安稳立足只她一人总有分身乏术的时候。萧沁瓷从前都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来往的都是太后身边的人,她也需要有能全心全意为她做事的。
宋姑姑是因着旧情,萧沁瓷素来不依靠这种虚无缥缈的情谊,唯有重利才能让人趋之若鹜。
禄喜确实是个好人选。
萧沁瓷道:“你也说方山清苦,比不了太极宫锦绣,你若想跟着我去,可就再难回来了。”
禄喜想跟着她,赌的是能在萧沁瓷身边一步登天,这可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他递了投名状,助了萧沁瓷一臂之力。眼见得人已经住进了西苑,禄喜原以为眼前就是通天坦途,得封名分不过是迟早的事,谁能想到峰回路转,萧沁瓷竟然要离宫去方山。
她这一去,消磨的是帝王情意。
底下的人沉默半晌,最后重重一磕,道:“奴婢愿意跟着夫人。”
他既然已经做了,就该狠下心来一条路走到黑,倘若最后是他赌错了,那就是他没有出人头地的命,他认了。
萧沁瓷点点头:“好,我知晓了。”
“不过你想要跟着我,就要守我的规矩,”萧沁瓷又说,“我不喜欢旁人擅作主张,这样的事,以后不能再有。”
她言语清淡,落在禄喜耳中却如金鼓齐鸣:“是,奴婢知道了。”
萧沁瓷这才满意,挥手让他出去了。
兰心姑姑原就纠结反复,今夜却见了禄喜前去求见萧沁瓷,霎时心如火烧。她跟着萧沁瓷的时间远比禄喜长,如今却见禄喜要去攀附这股东风了,心中不是不纠结的。
她今日才发现,论起对萧沁瓷的了解,她或许还不如这个只在清虚观待了一年的内侍,她甚至也比不上人家的聪明。
兰心姑姑又在殿外呆立许久,这才下了决心进去。
萧沁瓷秋冬嗓子易泛干痒,她不是会主动提的人,这些琐碎小事只有在她身边侍奉多年的兰心姑姑才一清二楚。她煮了雪梨银耳汤进去,见近前的烛火有些黯淡,又剪了灯芯。
萧沁瓷已经端起那盏雪梨汤,勺子磕在碗边,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她的仪态规矩这样无可挑剔,但都不是苏家教导出来的。
兰心姑姑垂首静立,想还是太后娘娘看得准,萧沁瓷确实不如她表面那般柔顺听话。
“还是姑姑记得我的喜好。”萧沁瓷轻轻搅弄着,却并不喝。
兰心姑姑轻声说:“阁中的炭火烧的太旺了些,夫人久坐其中,嗓子该不舒服了。”
“烈火煎身,与冰雪冻人,姑姑觉得哪个更难熬些?”萧沁瓷轻声问。
萧沁瓷如今这样衣食无忧,但也有冬日忍饥受冻的时候,她遍尝冷暖,寒热都已不足为惧。
兰心姑姑道:“夫人如今苦尽甘来了。”
萧沁瓷垂眼望着手中澄亮香甜的甜汤,说:“我倒也并不觉得苦,正如这甜汤,也不觉得如何甘甜。”
“夫人若觉得不够甘甜,奴婢可去再加一点蜜进来。”
“姑姑费心了。”萧沁瓷果真让她再去加了一点蜜,这才慢慢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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