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人竟然也肯教你们吗?”
“陛下觉得女子就不能听王大人讲学了吗?”萧沁瓷佯恼,“还好王大人不似陛下这般带有男女成见。”
皇帝只觉冤枉:“朕哪里是觉得你不能听他讲学,只是以王御史的性格,实难想象他给你们讲学的模样。”要说萧沁瓷被王韧罚打手板子他是信的,王韧生就那样一副板正的面孔,想来也是严厉的很。
“但我瞧你的字,同王大人擅长的魏碑不太一样。”
萧沁瓷摇头:“魏碑太过凌厉,我荒废书道已久,捡不起来了。”王韧的字太过锋芒毕露,萧沁瓷每落一笔都会被笔锋伤到,后来她在苏家进学,老师说她字写得不好,让她改练漂亮圆润的小楷。
“后来怎么不练了?”皇帝一时不察,问出了这句。
萧沁瓷半真半假的说:“练字太苦,当年跟着王大人学字时我每日都要写两个时辰的字,手都酸了,王大人还嫌我写得不好,罚我抄书,那时我就再也不想练字了。”
练字确实辛苦,尤其是还有那样一位严厉的老师,王韧可不会因为她是贵女就对她手软,挨板子是常事。
他们路过一树海棠,冬日海棠无叶,唯有遒劲枝干,这让萧沁瓷想起英国公府学堂外有一树垂丝海棠,春日花瓣落进来,蹭花了萧沁瓷刚写好的一张大字,于是又被罚了十张。
皇帝摇摇头:“娇气。”话里亲昵,“所以你不敢寻王大人的麻烦,就只能找你哥哥出气?”
“有事弟子服其劳。”萧沁瓷道,“哥哥为老师受点过是应该的。”
皇帝摇头:“朕看王大人当年罚你还罚轻了。”
萧沁瓷看他一眼:“陛下如今要是愿意,也能叫王大人罚我。”
“朕如今可舍不得了。”他声音轻轻的,落进海棠的枝干中,走过了就没叫人听见。
萧沁瓷装作没听见。
但她掩在斗篷下的手忽然攥紧了臂间轻纱,流水般的触感握在手中没有任何感觉,她如梦初醒似的——她为什么要和皇帝说这些?
这些都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纵然她在其中撒了谎,但里头的细节全是真心实意的,适当展露自己的旧事能让他心疼,就像她从前做过的那样,但绝不包括这些,她不该让皇帝看到她幼稚不懂事不尊师重道的一面,也想不明白同他说起这些小事对自己有什么益处。
她不该说这些的,可她还是说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皇帝有问必答?不再抗拒他的接近?
萧沁瓷悚然一惊,连自己的风和院也不想再去了。但她又强撑着不肯让皇帝发现自己的异样,只沉默下去。
风和院里栽着丁香蔷薇,果木下的泥土还带着潮气,都是新移植的,葡萄藤下有一架秋千,处处是旧景,处处又都是新物。
萧沁瓷往秋千那里去了,却没坐。葡萄藤下原本摆着的是一张石桌,后来石桌被萧沁瓷命人撤走,顺着葡萄藤垂下的藤条做了一架秋千。
“要坐吗?”皇帝看她抚过秋千的绳索,“朕推你。”
萧沁瓷摇摇头:“算了。”
萧沁瓷不喜欢荡秋千。她一开始是觉得好玩,可是玩过两次后萧沁瓷就失去了兴趣,她讨厌荡秋千时失控的感觉,也讨厌有人在背后推着自己忽上忽下,所以这架秋千后来就成了摆设。
皇帝略一细想就明白了萧沁瓷的不喜,他也伸手握住了秋千绳索,略一使劲就让它晃了起来。
“试一试?”他说,“朕轻轻地推。”
萧沁瓷眼中多了些渴望,但还是摇头。
她从葡萄架下出去了,抵至房门前,门窗都紧闭着。
“进去看看?”皇帝跟到她身后。
萧沁瓷仍是摇头,说:“算了。”
“阿瓷,朕说这里是你的家,不是虚言,”皇帝认真道,“朕已经将它赐给你,以后你可以回家住。”
……
萧沁瓷慢慢看他:“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回这里住?”
这才是皇帝带她来这里的目的,他根本不想放萧沁瓷去方山。
第68章 痛苦
“这里不好吗?”他说, “你从前说,即便朕放你还俗归家,你也无家可归, 如今朕将你的旧宅还给你,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不好吗?”
“不好。”萧沁瓷神色淡淡, 直言了当的拒绝,“不是有片瓦能遮风挡雨就叫家的,家字里面更重要的是同住在在一个屋檐下的人。”
她已生了厌倦。厌倦再和皇帝这样无休止的虚与委蛇,他明知道她要什么,却始终不肯给。
皇帝要她住回宣阳坊的旧宅,这里紧挨太极宫,随时处于他的监视之下,这样的安排再符合他的心意不过, 可对萧沁瓷而言算什么呢?她不过是皇帝养在宫外的外室罢了, 同这宅子一样,见不得光。
他凭什么、凭什么要萧沁瓷委曲求全?
“你觉得人更重要, ”皇帝说,“那朕陪你一起住在这里如何?”
萧沁瓷像听见了笑话:“您陪我住在这里?”
“只要你愿意,朕就可以是你的家人。”
“您想做我的兄长吗?那我现在就可以叫您一声哥哥。”她故意说, “陛下, 别说什么陪我住在这里的话, 你我都知道这不会是真的。”
“倘若我答应了您, 最大的可能也不过是我被您金屋藏娇在这里, 等着您心血来潮时的临幸,此处离兴安门那样近, 您过来时可以不惊动任何人,就这样日复一日, 直到有朝一日您厌倦了我,再随手将我打发掉。”
“陛下,我不会做您的掌中玩物。”
“那你想做朕的皇后吗?”皇帝低声问,语里有诱惑的嫌疑。
他们终于谈及到这个话题,皇帝头一次挑明了问她,他妄图用自己的真心而非权势来打动她,在朝晖楼、在湖心亭,他以为他打动她了。
那是他的错觉。
“我想,就能做吗?”萧沁瓷反问。
她没有欣喜和紧张,夜雪敲窗,静夜中她好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冷冷的嘲笑。
还不够。皇帝这样问她,不是低头,仍是高高在上的暗示。
他喜欢她,就应该是他想要娶她做妻子,李赢是亲王,萧沁瓷就该是正妃,他是天子,她就该是皇后,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来问她,看似将主动权交给了萧沁瓷,实则他仍是没有承诺,萧沁瓷说想,他就会让她做吗?
皇帝搞错了一件事,是他喜欢萧沁瓷,而萧沁瓷不喜欢他。
“只要是你的愿望,朕总是尽力满足的。”皇帝正色,情话说的真是真挚动人。
可萧沁瓷不会忘,在朝晖楼上时,皇帝已经无言拒绝过她一次了。
尽力是个不够完满的词,萧沁瓷不喜欢。
皇帝还在等着她的答案。
“不想,”萧沁瓷轻声回答,眼里很静,也很深,“陛下,我不想。”
失望,巨大的失望朝皇帝袭来。他几乎疑心是自己想错了。
在感情上他远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游刃有余,他是个笨学生,尽力摸索也猜不透心上人的心思。
唯有在亲吻时他能短暂攻破萧沁瓷的防御,他喜欢她的失控,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她才是真实的。
被强迫时的不喜,舒服时的回应,若有似无的引诱,紧张、沉溺、不安……每一个细小的情绪都能被他捕捉到。
他以为他等到萧沁瓷的软化了。他从没想过那也许是她的敷衍。
她为什么还在拒绝,他还有哪里做得不够?还是说喜欢真是一件不可捉摸的事,他可以见一眼就喜欢上某个人,但也有人无论如何就是不喜欢他。
“陛下,您问我想不想做您的皇后,那您想做我的夫君吗?”
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皇帝敏锐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区别,但他还没有想到,他在感情上真是不聪明,所以只能被萧沁瓷牵着走。
“朕想。”他明知道萧沁瓷的问题不会这么简单,可他还是说。
“您想要,我为什么就要答应您呢?”萧沁瓷淡淡说,“我原本也不缺一个夫君。我不喜欢您啊,陛下。”
他被这句话伤透了。
她不喜欢他。
萧沁瓷对他说过很多谎言,他总是无法分辨。唯有这一句,他无比笃定是真的。
……
萧沁瓷最终还是没有推开那扇门,她在门前站了许久,最后说:“陛下,您答应会让我去方山的,这处宅子给我也没什么意思。”
“不过还是要谢谢您,有许多东西,我以为我已经忘干净了,没想到其实还记得。”她不复刚才初进这里的沉郁,神色如常。
“朕既然已经送给你了,就不会再收回去,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你不想将这座宅子留在自己手上吗?你能想见以后会有旁人住进你的屋子,坐你坐过的秋千吗?”
萧沁瓷骨子里同他一样,是个占有欲极其强烈的人,她的东西,都不会愿意和旁人分享的。
萧沁瓷一顿,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朱门青瓦,残灯照影。她没有再回答。
……
三月才至,长安便有春信,宫内民间在寒食节吃了两日冷食,又扫祭先祖,哀切的心情一过就开始游春赏花,乐此不疲。
萧沁瓷在初八这日离开太极宫,皇帝这几日都在西苑潜心修道,敬告天地,萧沁瓷离宫前去拜别皇帝,皇帝没有见她。
萧沁瓷也不强求,她离开得悄无声息,倒是那位庞才人送了她一程,不起眼的车架出了太极宫,离了长安。
方山离得远,春日多雨,路面泥泞不堪,萧沁瓷的车架陷在半路。
“夫人,雨太大了,下来避一避吧。”兰心姑姑和禄喜也同她一并离宫。
萧沁瓷身上罩了雨披,被护着往边上的茶棚去避雨,不多时,却有另一列车队顺着他们来时的方向追来,制式都不起眼,领头的却是禁军。
皇帝追来了。
他穿着深灰道袍,袍上绣山水云鹤,过来时被大雨浇湿了衣摆。
“陛下。”萧沁瓷面上没有意外。
“阿瓷,你真的要去方山?”皇帝紧盯着她,明知是一句废话他还是问出了口。
萧沁瓷没有说他明知故问,而是道:“是。”
“今日有风雨,你的车架陷在半路,或许是天意不要你去。”
明明才是午后,可天色黑得压抑,他二人站在同一片檐下,仍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皇帝觉得离她好远,风雨如晦,他怎么也看不透萧沁瓷的神情,也猜不透这个姑娘的心思。
他分明比萧沁瓷年长许多,在她面前却笨拙得可怕。
“可此地离方山比离长安更近,”萧沁瓷道,“我要避风雨,也只能往前,不该折返。”
“陛下,您圣体贵重,才是不该来的。”
她总是对他说不,不该、不想、不能、不要。但他是皇帝,没有他不该做的,不能做的。
“没有该不该,朕只要想,就能做。”他咬牙切齿的说,他真是恨她,可恨她的同时又生出惶恐,“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拒绝呢——朕说过会好好待你,也说过对你是真心的,难道朕为你做的那些还不够吗?”
还不够。萧沁瓷在昏暗的天光中隐秘打量他,她一直在找,找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她冷酷的想,那些算得了什么,逗弄、宠爱,那些都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恩赏,换了任何一个人都能做到。
她低声问:“帝王的真心又能维持多久呢?”
帝王的宠爱比昙花一现还要短暂,或许对男子而言喜欢一个女子的同时也不妨碍他们去向另一个女子示好。萧沁瓷曾经看过太多。
而她一旦答应皇帝,不过也只会成为他后宫中平平无奇的一员。她会失去主动,从此只能凭着帝王虚无缥缈的真心和宠爱生活,她绝不会去赌情爱的长久。
皇帝把手收回去了,他无法对萧沁瓷承诺一个虚无缥缈的期限。他从来对萧沁瓷都很坦然,喜欢就是喜欢,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他的面容转冷:“萧娘子,你又想要朕如何对你呢?”
萧沁瓷不是在向他讨要宠爱,她要的是更深重的帝王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不能给的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名为皇权的鸿沟,永远也无法填补。
只要他一日是皇帝,他就不可能低头。
“您瞧,”萧沁瓷嘲弄道,“其实您自己也不知道不是吗?您只是想得到我,同您得到您想要的其他东西没有任何区别。至于同我谈论真心,那实在是太可笑了。”
她竟然说帝王的真心可笑。
“你觉得朕对你,就像是想要得到一件物品那样吗?”皇帝本该愤怒,因为她将他自己承认的求而不得的那份感情在言语中践踏。
即便皇帝向她捧出真心,她也不一定会珍惜。在她眼里,真心和权势是等同的。萧沁瓷手中没有权势,却握着足以刺伤一朝天子的利刃,皇帝给了她自己的真心,也就一并给出了能让她掌控自己喜怒哀乐的权力。
他不想到最后输得一败涂地,所以不肯明示,他迂回婉转的同萧沁瓷下这一局棋,想要在自己倾尽所有之前赢得萧沁瓷的一点真心,但萧沁瓷远比他想得还要吝啬,她拿捏着皇帝,半点亏也不肯吃。
最后只能是皇帝先认输。
因他做了这么多,仍旧无济于事。
萧沁瓷或许不清楚皇帝隐忍的怒气:“大概我比物品要金贵一些。”
“砰——”惊雷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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