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也问过藏书阁的人,夫人确实召见过此人,待他走后,如意姑娘便来了。”梁安声音渐低,越到后面说得越发忐忑,便说到此处,再接下去的似乎也不用再说了。
殿中静得骇人。
偏生外头绿荫垂野,蝉鸣蛙声格外刺耳,一声声叫得急促尖锐,刺激得人脑门疼。
静过片刻,皇帝面无表情说:“行宫里也再找,你们都仔细想想,这几月夫人可有和什么古怪的举动或是和旁的人接触,再遣两队人马,一队往长安城里寻,尤其是苏家和东西市的商队,还有一队沿着出城的方向去寻,才过半日,她走不远。”
皇帝语气平静和缓,甚至连前头的冷淡压抑都没了,他坐在明堂灯火之中,神思越发清明。
萧沁瓷跑不远。
她能走的路无非两条,要么有人接应,要么就得借助外力。她没有亲眷好友,皇帝虽然觉得她不会去寻求苏家的帮助,但还是不能排除这个可能。若无人相助,凭她自己一个人是很难出行的。她既然逃了,留在长安就不是久长之计,她会想要离开——去西北还是岭南?皇帝在这一刻将萧沁瓷能求助的人都想了个遍。就算她谁也不去找,要躲起来需要考虑的事情也很多,户籍、身世、住处……尤其她还有那样的美貌,倘若是独身一人在外行走……
皇帝指骨攥紧了,泛着白,她生于闺阁,长在深宫,根本不知道世道险恶。
禁卫领命出去了,底下的宫人还跪着,禄喜混在里面,毫不起眼。
他心里砰砰直跳,自数月前萧沁瓷吩咐他找方山的静慧真人要了东西的事一直盘旋在他心头,还有萧沁瓷来了行宫之后让他同各处的人打好交道,悄悄打听平时宫人们在行宫出入都是怎样一个章程……诸如此类的,这些桩桩件件萧沁瓷都让他做得隐秘,也没有引起旁人的怀疑。
行宫的宫人不在天子脚下伺候,皇帝此前都没来过,他们原本便个顶个的散漫,宫里管得不严,偷偷溜出去玩耍是常有的事,只是这几月宫里住进了贵人,个个都要紧绷小心起来,有时还难免思念从前的日子,听了禄喜托人去和他们闲聊时说的话,还紧张道,这几月宫里管得严,进出都要核查身份,偷溜出去就别想了,要实在想出去,同管事的交个好,寻个由头出去个半日还是行的,要托人带东西的话也可以寻每日来送菜的庄户,还方便些。
禄喜不是没疑惑过萧沁瓷打听这些事的用意,但他以为最多也不过是想夹带东西,谁曾想——此刻他心中天人交战,到底要不要对皇帝说?
这念头只在他心里转了一圈,最后他狠下主意——不能说!他是萧沁瓷的人,说出来就是叛主,也不一定能得到皇帝青眼,况且论在夫人跟前的得眼,他不如兰心姑姑和庞才人,没人怀疑到他头上,说出来反而引火烧身。
皇帝还在思索,萧沁瓷的一言一行都从他记忆里滚过,从最近的一面开始,断续往前。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皇帝竟然猜不到。萧沁瓷姿态顺从,偶有的抗拒也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似乎已然认清现实,但他怎么会相信萧沁瓷能甘心认命呢?
他正想着,却听见殿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方才领命出去的禁卫复返,手中捧着一个东西。
“陛下,”严统领道,“金吾卫的人方才来报,今夜长安城中出现了一桩命案,在死者的身上发现了这个。”
皇帝心里一跳,那物什已经被呈到他面前来了,赫然是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刀柄处镶了一颗明珠,眼熟至极。
那是他赐给萧沁瓷的匕首。
第89章 复得
那把匕首是他从私库里亲自挑出来的, 原本这样用于女儿家防身的匕首库里就没有多少,又多是镶金嵌玉的,有些俗气, 他费了点功夫才挑了这么一把。
皇帝还记得自己赐萧沁瓷这把匕首时的光景,因为萧沁瓷用来威胁他的银簪杀伤力不够, 所以皇帝玩笑似的赏了这把匕首给她,让她用来防身,可说是防身,萧沁瓷在宫里哪里会有遭遇不测的时候,即便是要威胁皇帝凭这一把小小的匕首也是不够的。
譬如后来,他轻易地就夺过了萧沁瓷藏在袖中的匕首,又在不久前把它还了回去。
匕首上还有斑斑血迹,已然干涸成了乌黑的颜色。
谁的血?
死者。
皇帝似乎被刀柄上那颗明珠晃了眼, 又似乎被这两个字眼惊得有一瞬茫然。
梁安也被骇得面色煞白, 颤着声问:“严统领,什么死者?”
严统领不知道这把匕首的来历, 也没见过,但金吾卫的人发现了匕首上不起眼的地方戳着御制的印记,这才疑心是个涉及宫禁的大案, 让人将东西上达天听, 眼下看来似乎确实是件了不得的案子。
他将此事前因后果一一道来:“今夜宵禁过后, 金吾卫在城中巡防, 结果听见了打斗声, 随后赶去时在一处小巷中发现了死者的尸体,死者男, 三十岁上下,身上有打斗过的痕迹, 致命伤在颈部,凶器正是这把匕首。”他不知自己方才简短的死者两字造成了多大的冲击,面无表情地说完。
“唉呀,严统领,你真是……”一听到死者是男的梁安便轻抒了一口气,不是萧沁瓷就好,轻声抱怨一句,也是说给座上的天子听的,随即他又是一愣,这也不见得就是好消息,毕竟萧沁瓷的匕首怎么会成为杀人的凶器,倘若杀人的是萧沁瓷……他忙不迭去看天子,“陛下——”
分明是六月的天,殿里却如寒霜过境,凉得厉害。
梁安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暗暗保佑萧沁瓷可别出什么事。
“死者的身份可知道?”皇帝问。
“尚未,他身上没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但是衣服布料都很普通,还随身携带兵器,身份存疑。”
“凶手抓到了吗?”天子语气听不出端倪。
“尚未,金吾卫已经报给了京兆府和大理寺,要他们协同调查了。”严统领道,“不过凶手跑不远,城门封闭,死者遇害的地方又是宣阳坊,坊中所住皆是显贵,这匕首又显见的与宫中有关……所以,臣以为——”长安宵禁已有所松动,在各坊市内也有商铺彻夜开门,尤其是在宣阳坊等地,官员若深夜下值也是常有的事。
皇帝猝然打断他:“你说这人是在宣阳坊遇害的?”
梁安也是一愣,还在琢磨着宣阳坊,那不是萧府旧宅的所在吗?他们上元节时才去过的,怪道他觉得奇怪。
严统领并不意外皇帝最先关注的是这个:“是。”宣阳坊内多是达官显贵,每家每户都有护院,若往这个方向去查也不失为一个线索。
“陛下,这把匕首是宫中所造,还请陛下让人查一查这把匕首是何人所有,也好凭此追查真凶。”
皇帝已经从座上起身:“不必查了,这把匕首是朕赐给萧娘子的。”他没有多言,转而道,“朕要亲自去一趟。”
严统领一愣,他完全没有想过这桩命案还和今夜失踪的那位夫人有关系,但细思之下又觉得合情合理。
皇帝往外走,沉了语气:“吩咐下去,倘若发现凶手是个年轻女子,不许伤她。”
……
今夜宣阳坊戒严,初时是金吾卫挨家上门告知坊中发生了一起命案,凶手现在在逃,请各家配合调查,后来便有兵士来报,说是发现了嫌犯的踪迹。
他们赶到一处小巷,巷子尽头种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树枝正好延伸过左右两边的矮墙。卫兵执火高举让他们抬头看树叶上留下的一点零星血迹,那点血痕被蹭在了叶子上,若非搜查得仔细,还真不太容易注意到。
“这两边是谁家的宅子?”为首的金吾卫中郎将问,这处巷子也十分隐蔽,除了巷中种了一棵大树外,两边的院墙里也可见郁郁葱葱的树冠越过墙顶,似乎是花园一类的地方。
“右边是褚御史家的,至于左边……”卫兵已经遣人去前门问过了,“原来是英国公府,不过现在好像已经成了私宅。”
“私宅?”中郎将皱眉,“里面有人住?”
他们夜禁长安,英国公府败落之后没听说又把它赏赐给了旁人,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中郎将调转马头,道:“去前门,进去搜查,你们去旁边褚御史家搜查。”
这座大宅上头已重新挂了萧府二字,中郎将看过牌匾,卫兵还在和门房交涉:“我家主人不在。”
卫兵狐疑问:“你家一个主人都不在吗?”
“不在,小的已经去请管事的来了,等管事的来了再让他同官爷细说。”
金吾卫如今虽在追查嫌犯,但若无兵马司手令,他们无权强行闯入搜查私宅,但眼前这座府邸主人不明,嫌犯又有极大可能逃了进去,中郎将便语气强硬许多。
正这时,有个金吾卫匆匆赶到,忙去对中浪尖耳语:“大人,此事已经惊动了陛下,圣驾正往此处来,另外圣上传令,若见到的嫌犯是个年轻女子,不得令她有丝毫损伤。”
“圣上?”中郎将略一思怵,迅速将此事同先前宫中传出要在长安城中寻人的密令结合,先前他们要寻的似乎也是一个年轻女子,便道,“我知道了。”
在宣阳坊中四处搜查的不止萧府门前这一路,传令的卫兵先行一步,皇帝到时先召人来问了可有线索,得到答案后便径直往萧府的方向去。
中郎将刚应承下来便听见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新来的人马披甲执刀,都是禁军装扮,为首的那个倒是一袭玄黑宽袍,冷峻如山。
“陛下。”中郎将连忙屈膝下跪拜见天子。
“你确定人就在里面?”
“不敢确定,”中郎将道,“只是在这处宅邸的院墙外发现了血迹,另一边是褚御史府邸,臣已经让人去褚御史家搜查了。”
皇帝看着面前朱门,上头萧府二字被火光映得耀眼,面前朱门洞开一线。他道:“把这里围起来,进去搜。”
语罢金吾卫便行动迅速,推开了朱门鱼贯而入,有人负责叫管事将府中所有人都聚在一处挨个辨认审问,其余人便去搜查。
皇帝抬步进去,眼前一步一景,俱是他命人按照图纸精心复原的,他也不过只来过一次,再想起上次同萧沁瓷来这里的景象,竟有隔世之感。
他在苑内萧沁瓷曾指给他看的那棵大树前驻足。
一时怕在这座府邸中找到萧沁瓷,又更怕她不在这里。
梁安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帝,看他这一路上都沉默寡言,反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平时甚至会对帝王说一些宽慰之语,此刻也半个字都不敢出声了。
树上的夏蝉似乎是被这满府的甲胄刀兵之音惊吓到,叫得声嘶力竭。
“太吵了。”皇帝淡淡说了一句。
梁安摸不准皇帝说的是蝉鸣还是卫兵搜查时的喧哗之声,小心翼翼地问:“要不奴婢让人来把这些蝉捉干净?”
皇帝蓦地笑了一声,笑过之后淡声说:“怎么可能捉得干净呢。”
萧沁瓷想走,这心思也断不了。他该把她关起来,关在寝殿,用链子锁着,只能让自己一个人看见,日日夜夜都看着她,困住她,和她欢好,直到她再也离不开自己为止。
明明已经想好了只要能得到她就行,怎么还是会纵容她对她温柔呢?萧沁瓷太会骗人了,骗得自己一次次对她心软,觉得愧疚,下意识地就由着她。
不会再这样了。
“陛下,”中郎将匆匆前来,“找到人了,是个年轻女子,臣等不敢接近。”
皇帝猝然转身。
……
卫兵们是一间房一间房地搜过去的,找到那间房时一打开柜子就看见个十分美貌的女子蜷缩在里面,火光下那张脸尤其惊心动魄,衣襟犹沾血色,面色苍白,楚楚可怜。
她将自己往里面藏了藏,似乎想要这样就能躲开搜寻。
卫兵一愣之后立即高声说:“找到人了!”
皇帝到时也是一愣,六月里虽然已经没有百花争艳的盛景,但院中丁香蔷薇开得正艳,草木欣荣沁人心脾,葡萄藤下一架熟悉的秋千,藤上已经挂了青青紫紫的果。
这是萧沁瓷的风和院,人果然是会下意识地往熟悉的地方躲。
门开着,没人敢待在里面,只敢守在门外防止嫌犯逃走。
“陛下,人就里面。”中郎将顿了顿,道,“躲在柜子里,嫌犯危险,您——”
皇帝已经进去了。
似乎是听到他们说的话,里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陛下?”
是萧沁瓷。
皇帝走到了柜前,就看到了里头瑟瑟发抖的萧沁瓷。
她很是狼狈,脸色惨白,乌发散落,衣襟沾血,出来半天就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皇帝再是生气愤怒,见状也不由心里一拧,但他要自己硬下心肠,萧沁瓷惯会示弱,不要对她心软,这都是她自找的。
萧沁瓷见着他先是一怔,不敢置信似的,继而扑到了他怀里,死死攥着他:“你终于来了……”
皇帝下意识地揽住她。
梁安原本跟在皇帝身后,此刻见势不妙便迅速退出去,掩上门,对守在门外的中郎将道:“今夜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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