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苏是因为这是你母亲的姓,”他盯过她,贪欲和欣赏都在眼中肆意变换,“叫念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字?”
他还没有查到那张文牒萧沁瓷是怎么得到的,但那绝对是她为自己准备的东西,萧沁瓷惯来较真,既然做了就绝不会敷衍。
所以不会是随意起的名字,姓苏是因为随母,那为什么又要叫“念”?
她在念着谁?
萧沁瓷这样清冷的性子,要把这个字嵌在她的名字中,皇帝有一半的怒气来源于此。
“就是……随便起的……”萧沁瓷从齿缝里把话挤出来,她颤颤巍巍地暴露在危险里,连抬手挡一挡阳光都做不到,只好紧紧闭上眼,侧过脸去,不看不听不闻。
皇帝不相信这个回答。
“随便起的?”他似乎笑了一下,有淡淡的嘲讽,“是怎么想到的?书上随便找的一个字吗?哪本书告诉我?”
他逼近了。
“忘了……”
“忘了?”皇帝道,“阿瓷的记性似乎变差了,朕帮你想一想。”
这间花厅的朝向不好,正对着将沉的落日,将余晖都纳了进来。他们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包裹住萧沁瓷的是潮热的暑气,日头晒了一天,都积攒到了一起,散不出去。
萧沁瓷枕在簟席上,却仍觉得冷,凉悠悠的。
簟席也是清透的翠色,有玉一样的色泽,纹理细密得摸不到缝隙,平整光滑,却能惹朱印、按霞红。
太光滑了,也太空,席上空空如也,案几都被放倒,萧沁瓷没有东西可握。连纹理也抓不住,手指徒劳地从编织得栩栩如生的牡丹花上滑过去,无力可借、无枝可依。
榻太窄,叫她不上不下的悬着,落不到底,也攀不到头。
她是个柔弱的姑娘,皇帝一直知道。每一次、每一次萧沁瓷都忍不住要握着些什么,或是花枝、或是窗棂,甚至是皇帝的臂膀。她两手空空,便忍不住想抓住点什么,想靠着其他的东西来支撑自己熬过这漫长的时光,和皇帝比起来她显得那样脆弱,没有能抓住的东西便会觉得恐慌,没有逃离的退路也会觉得害怕。
那种怕绵绵密密地爬上来。
冰水化掉了,就变成灼热的潮气,是六月的无尽夏,太热,暑气散不出去,都闷在了屋子里,覆着人的眼耳口鼻,能感触到外界的知觉都只剩下了热这一种。
凉也没了,她身上起了薄汗,将簟席都捂得滚烫。
皇帝没碰她,只沿着她被印上的牡丹细细勾勒,虚虚的,隔着日光,眼前漂浮着细尘,偏偏她是纤尘不染的模样,剔透干净。闲趣就在这一时上来,餐风饮露似的。
慢的缓的,低低的。萧沁瓷一直要的是皇帝在她跟前低头,他这样做了。
但当他真这样做的时候萧沁瓷反而受不了。
他给萧沁瓷簪上一朵牡丹,花上缀了珠,匠人的手艺好,连露珠也能雕刻得栩栩如生,欲坠不坠。似乎再被日头晒一晒,便也要化了。他知道这是萧沁瓷最受不了的事,看他卑微,看他讨好,用尽手段。
皇帝从前愿意为她这样做,现在也愿意。
只是目的截然不同。
“告诉朕,为什么要叫苏念?”他说话,含糊不清的,语调拉得很长,是刻意要唇齿上下触碰。
磨人。
整座府宅都很安静,没有人来添冰,也不会有人来打扰。
树上的蝉也被皇帝叫人捉干净了,草丛里恼人的虫子还没有到叫唤的时候,但也被撒了驱虫的药粉,不会悉悉索索的惹人生厌,他喜欢这样的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处。
“为什么要叫苏念?”他没有得到回答,便反反复复地问,似乎铁了心要逼萧沁瓷说出来。
萧沁瓷没受过这样的苦。她确实觉得是苦,每一寸都绷紧了,只想逃开,或者把自己蜷起来,藏进日光照不到、他也碰不到的缝隙里,但簟席那样细密,她找不到一丝一毫能让自己遮挡的缝隙。
但日光从四面八方来罩着她,避不开,细微的挣动无济于事。像条离水的鱼,上岸之后连喘气都做不到,呼吸都被剥夺,一点点窒息,弹动只是下意识的事。不,她也不是鱼,她是被浸在了水里,潮水一浪一浪地涌上来,淹没了口鼻。仿佛又回到了行宫的温泉,水从四面八方过来,越来越热,把人都烫熟了。
细密的痒从骨子里爬出来,渗透了,源源不断地往外冒,淋漓的汗被蹭在了簟席上,她藏不进去的纹理,水能淌进去,湿漉漉的一层光。
也是他唇上的颜色。萧沁瓷没有想过皇帝会这样做。不是取悦,他只是要看她难堪,要她崩溃。
那几个字反复地灌进萧沁瓷耳里,她终于受不了,颤着说:“是因为……我小字叫念念……念念是我的小名……”
十岁之前,没人叫她“阿瓷”,都是唤“念念”。
“念念,出去玩啊。”
“念念,你又翻墙了。”
“念念,来吃桂花糕呀。”
念念、念念……两个叠字,含在嘴里是软的,吐出来也是软的,裹着一层柔软的糖衣,听上去那样甜蜜。
第93章 勤俭
“念念?”这两个在皇帝舌尖上打转, 他吐出来的时候果然也是软的,像是被含在唇舌间嚼磨了千百遍,才能在唤出来的时候柔肠百转。
“不许……叫这个名字。”萧沁瓷说得吃力, 那两个字的空隙逼她眼底泛起清泪。她人都绞成了一团,反而将自己的无助暴露得更快, 整个人摊开在天光下,叫日光都如饥似渴的一缕缕镂上去。
把她镂空了。
“朕也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慢条斯理的笑,呼出的气也是热的,灼烫,“朕还是喜欢叫你阿瓷。”
若是换了旁的时候,他知道萧沁瓷有这样一个柔软的小字,一定欣喜若狂。这字这样软,他会放在心里、含在嘴里, 时时刻刻都这样叫她。
萧沁瓷一定会觉得厌烦, 但又拿他无可奈何。
可不该是如今,萧沁瓷拿了文牒, 改名换姓,千方百计地要逃离他身边,他觉得这个名字把萧沁瓷抢走了, 让他厌恶极了。厌恶的同时还有嫉妒, 他此时方知原来自己的占有欲可怖到这样的地步, 一个名字、一个称呼也要斤斤计较。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 空气湿热得能拧出水来。
“记得这样清楚, ”皇帝退了两步,帕子挨过唇角, “都有谁叫过这个名字?”
他骤然远去,萧沁瓷却没觉得轻松, 但她要故作冷淡,偏过头去,道:“没有谁。”
分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能叫她小字的不外乎也就是那几人,顺从能让她好过些,但萧沁瓷偏偏没有这样做。
“是吗。”皇帝端详她,话里是不甚在意的模样。但他如果不在意才有鬼。言语才是能拉近彼此距离的关键,他愿意对萧沁瓷坦然,可萧沁瓷总是不肯。
说不在乎是假的。他退开得猝然,绞了帕子替她擦着薄汗,又去擦簟席。天太热了,没有冰盘就更难熬,到处都是闷的,分不清是汗是水,总也擦不干净。
皇帝忽而问:“热吗?”
萧沁瓷躲着他,腿还颤着,没应声。
“啧,”他动作很慢,似乎故意要让她感受帕子柔软的触感,“有些费帕子。”
这样轻忽的语调,让人羞恨。
萧沁瓷不是体热的人,即便是炎炎夏季她也总手脚冰凉,身上也带着凉意,有如冷玉。但此刻她却出了很多汗,淋漓地淌下来,像是才从水里捞起来。
冰盘已经完全融化了,潮气和热气都被捂着,花厅变成了熔炉。这样热的天,似乎出些汗也是正常的。
皇帝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捏着帕子的手滚烫灼热,不过还有衣衫掩着,被藏得很好。但细看之下就能发现他颈上也跳着热汗,污了衣领和袖口,他给萧沁瓷擦脸,动作间带起碎金似的光芒,融进萧沁瓷眼底,像一闪即逝的火星。
即便只有火星,落进熔炉里也能顷刻燎原。
厅里越来越热,人却还在胶着。
帕子浸过凉水之后是冰凉的,挨了人的肌肤只有短短一瞬凉意,很快就被汗捂热了。
他换得很勤。
萧沁瓷闭目不语,面上的红不知道是被逼的还是气的,她还在隐忍。
皇帝见状越发想逗弄她:“阿瓷,帕子不够了怎么办?”他低语,带着满满的恶意,“你说洗一洗还能用吗?”
萧沁瓷咬住了唇。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答,不过他毫不在意,继续说:“不过朕这样勤俭持家,洗一洗当然还能用。”
萧沁瓷猝然睁开眼,月白的袖抚过她颈,皇帝离开了她的视野。耳边响起了淋漓的水声,还有揉搓帕子的声音。
他真的去洗了!就着冷水,故意要一点点地搓干净,也要萧沁瓷听得清清楚楚。皇帝几时自己洗过东西,怕洗不干净,当然就要慢一些。
那些水声听在萧沁瓷耳中却如催命符。
“李赢!”叫“圣上”太软,脱口而出的还是他的名字,萧沁瓷要被他气死了。
皇帝挑眉:“你叫朕的名字也很顺口么。”他拧了帕子回来,洗过的帕子搭在了萧沁瓷面上,还带着冷香,“在看什么?”
“你滚!滚开!……”萧沁瓷终于崩溃了。
眼泪渗不进帕子里,只能顺着鬓角滑落,萧沁瓷自己不知道,以为是帕子没有被拧干,水贴着她的脸滚动,她越发惶急,音里都是溃散的骄傲。
面前忽地一亮,帕子被拿开了,皇帝拭着她的泪,在萧沁瓷偏头躲避的动作中不紧不慢地说:“怕什么,干净的,朕换了新的。”
到底还是心软了。
先前那样的境地都咬着牙不肯服软,一张帕子就能让她崩溃。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萧沁瓷,觉得她真是不长记性,都说过了皇帝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吃亏,她怎么就记不住呢。
但萧沁瓷不就是这样吗?软硬不吃,要想得到她,就得先击溃她。
“所以,”皇帝在她眼前晃了晃,“都有谁叫过你念念?”
他还是执着于一个回答,在萧沁瓷开口之前他又威胁她:“这次是干净的,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萧沁瓷将要出口的回答梗在喉间,她恨着皇帝,只是那眼还含着泪、面还有霞红,半点威慑力都没有,只能让人更想欺负她,被威慑的人半点不惧。
片刻后她隐忍地回:“还能有谁,父母兄姐,叔伯婶娘,也不过就是这些人。”
“父母兄姐。”皇帝复述了一遍她的话,手上动作没停,将她的脸都擦干净了,“朕记得,你没有兄弟姐妹。”
“堂姐堂兄难道不算吗?”萧沁瓷觉得皇帝问的简直都是些废话,但她摸不准他的用意。
他坐得这样近,萧沁瓷浑身都绷紧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着。但提防也没什么用,她毫无反抗的余地。
好在皇帝一动不动,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你提过,你三哥是英国公世子,你同他们感情很好?”
“陛下同端阳长公主的感情难道不好吗?”萧沁瓷反问,那目光也让她受不了,想逃开。
“端阳是朕的亲妹妹。”
“我也是他们的亲妹妹。”萧沁瓷不想再提。
皇帝却不罢休:“那你的那几个兄姐,你最喜欢谁?和谁的感情最好?”
萧沁瓷眉心微蹙:“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才的事她还恨着,连敬称都不肯叫了。皇帝并不在意些许小事,他坐在萧沁瓷身侧,自始至终都是慢条斯理的款款君子模样,半点没有狼狈。
“朕方才想起,似乎对你还不够了解,有些事,你不会主动对朕说,朕只好来问你。”他语气温和,似乎仅仅是一个关心心上人的好郎君。
萧沁瓷嘲讽地回了一句:“陛下还真是想了解我啊。”
方方面面,一分一毫。
皇帝前后态度转变得自然,似乎将满怀的恶都随着汗一并蒸发了出去,但也太快,他如今这样温和从容,叫萧沁瓷不得不提防他是不是还在憋着什么坏点子。
他的恶萧沁瓷算是领教透了。
天儿仍然热着,冰盘完全融化后最后一丝凉气也没了,她被印上的牡丹花印子渐渐消下去,身体也渐渐凉下去。
她原本便耐得住冷,也耐得住热,酷暑寒冬虽然也会让她觉得难熬,但她绝不会表露,萧沁瓷惯于忍耐的性子是在漫长年月中一点点被磨出来的,但皇帝总有办法让她招架不住。
“是啊。”皇帝坐在黄昏的余温中,语调似有怅惘,“朕总是想多了解你一点的。有些事,总要亲自问你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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