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帝登基之后,已经没有人敢这样戳破他的私隐,尤其是那手段并不光彩,他不需要有人来提醒他。
庞仪似无所觉,又或者是她知道怎样才能刺痛天子:“玉真夫人从枫山行宫失踪的前夜,宫里有人给她递过信,说是萧瑜将军的请罪书已经到了御前,没两日萧沁瓷就从行宫出逃了,时机怎么会拿捏得这样巧?”
“更何况,萧沁瓷不会不知道,陛下不会动萧瑜将军,可她还是这样做了,甚至因为萧瑜而不得不委身,陛下觉得,您能强迫得了她吗?”
从头到尾,皇帝的每一个反应都在萧沁瓷的计划之中,没有意外。
“萧沁瓷从一开始要的就是后位,她要攫取权势来满足她的私欲,”庞仪最后道,“她所求的,是她萧氏的荣华富贵、满门朱紫,同座上天子是谁没有半点关系。她从始至终都在骗你,陛下的真心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
萧沁瓷立在门后,她原本是听说查出了凶手,皇帝要亲自审问,便也想来看看真相,没想到却听庞仪细数了一遍她这些年来的筹谋,最后化为一句:“陛下,她骗了你。”
她看不见皇帝的神色,只能在他的沉默中点点头,觉得庞仪说得颇有道理。正想听听天子如何回答,便听见他道——
“那又如何?”皇帝声音仍旧淡定,甚至没有大的起伏,只有眼神冷冽依旧,“朕知道,朕可以被她骗一辈子。”
太极宫在他的掌控之中,只要他想,他就能听到任何事。庞仪说的那些她能查出来,那皇帝难道真的不会知道吗?
骗意味着用心,萧沁瓷的目光和思绪都只会围绕着他打转。他只怕日后萧沁瓷连骗一骗也不肯了。
“那陛下还真是……”庞仪冷笑,“痴情啊。”
她最后的盘算也落了空。可没关系,如今皇帝情浓时能对这一切视而不见,那日后呢?日后总有爱驰一日,今日她所言就是来日萧沁瓷的催命符。
皇帝头一次认真看过这个在御前素来行事谨慎的女官,庞仪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不甘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看过萧沁瓷在吴王和楚王之间周旋,心中生起的那种情绪就叫嫉妒。
而那个时候他对萧沁瓷而言,只是不相干的人,所以她连目光都不会投注半分。
他希望萧沁瓷对他用心,无所谓手段。
皇帝没有自负到认为庞仪喜欢他,是出于嫉妒而对萧沁瓷下手,虽然她话里话外隐约透露出来的是这个意思,她在误导皇帝的判断,让她的谋害往嫉妒的方向靠拢,虽然她确实是有妒恨,但那和情爱没有关系。
“你知道当初御前遴选女官,朕为什么挑了你吗?”皇帝问。
庞仪忽然紧张。御前女官是何等殊荣,从六局之中层层选拔,需得家世清白、相貌端正、品德优良,御前四位女官,唯有她是出身掖庭。
她曾经以为那是她的幸运。后来庞仪见着萧沁瓷,见到天子隐晦而专注的目光,也只以为是巧合。
但现在皇帝亲口告诉她,不是。
皇帝不疾不徐道:“因为你姓庞。”
因为她姓庞,同萧氏曾是姻亲。
“你知道……”庞仪喃喃说。
“朕当然知道。”皇帝冷冷道,“朕还知道,你不止是恨萧沁瓷,你恨的是整个萧氏。”
“我凭什么不恨?”庞仪猛地抬头,厉声道。
她为什么不能恨?庞家落到今日境地,皆是受了牵连。
庞仪想起萧沁瓷那张清冷美艳的脸,每一次、每一次看到她都会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萧徵音,庞仪的嫂嫂。
她们其实长得并不相似,萧沁瓷身上没有旧人的影子,她同萧徵音就像是一冷一热两个极端。
萧徵音是极温柔的一个人,永远含笑如春波,同她的兄长刚成亲时人人都夸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惊变发生在她及笄的那一年。庞仪那时尚且天真懵懂,不知家中为何骤变,嫂嫂回了英国公府,兄长却整日泡在酒水里,家里也愁云惨雾,再没有从前的和乐。
不多时就惊闻萧徵音竟然在家中自缢,而萧家人匆匆将人安葬,甚至都没有知会他们。两家人就此断了往来。
再然后就是相继被抄家灭族,庞仪没入宫禁。
很多年后她才知道,当年一场无妄之灾起源于平宗对臣妻的强夺,萧徵音不堪受辱,被逼自尽。
昔年往事已成宫廷秘闻,但对皇帝来说并不难查。
“你不恨让你家破人亡的平宗皇帝,却恨一同遭逢大难的萧家人,没有这种道理。”皇帝已经厌烦了,他将庞仪的心理说得透彻,“况且,你看萧家人同你一样遭难的时候不恨,发现她们过得好了又觉得不公,这是你自己的错。”
这世间多少的愤恨最初也不过源于不平二字。
庞仪不甘:“陛下因为我同萧沁瓷是姻亲而将我放出掖庭,难道没有因为萧瑜是她的姐姐而赦免她的罪过?陛下早在登基之初就派人去北地寻访萧氏人,又暗中嘱咐幽州刺史宽待萧瑜,此举同色令智昏的平宗皇帝又有什么分别?”
“那又怎么样?”皇帝不动声色地说,“你不也是因为朕对阿瓷的偏爱才得以离开掖庭吗?朕对你这个姻亲尚且如此,遑论是她的亲姐姐。人本来就有亲疏远近之分,每朝天子都会加封皇后的母族,朕不过是提前做了应该做的事,即便是要骂朕色令智昏也轮不到你。”
……
萧沁瓷没有再听下去,她扯了扯萧瑜的衣袖,示意她同自己一起离开。
她们走的时候也和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
待走出一段路,萧瑜忽然说:“刺史大人这两年确实对我照拂颇多,我从前以为那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
“哦。”萧沁瓷淡淡说,转头看她,“阿姐想说什么?”
萧瑜忽然觉得萧沁瓷方才应的那一声竟同皇帝的语气无比相似,都是那种冷淡而满不在乎的语调。
“我是想说,他如今情浓时爱你,日后未必。”
良久,萧沁瓷嗤笑一声,道:“听了方才庞仪说的那些话,阿姐以为我在乎这个吗?天子的真心只是通往权势的踏脚石,得到了就不重要了,”她轻哼一声,“他如今爱我就行了。”
萧沁瓷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况且日后……我也会让他一直爱我。”直到她不再需要的时候。
……
萧沁瓷回了千秋殿,她身上余毒未清,人还有些疲惫,沾了榻竟然就先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安稳,梦里什么也没有,再醒来时日已西斜,皇帝坐在榻边,似乎正想叫醒她,见她睁眼便是一愣。
“你醒了。”
萧沁瓷眼见他端着药,鼻间闻到苦味,眉头就是一皱。
“怎么又要喝药了。”她小声抱怨了一句。
皇帝端着药碗晃了晃,药已经被吹凉了:“你是想自己喝还是朕喂你?”
萧沁瓷不情不愿地接过来,将勺子拿出来,屏着气一饮而尽。
眉心已经蹙成了一团。她怕苦。萧沁瓷近来喝药已经不像从前那般一碗药要喝上大半个时辰,或者是偷偷寻个机会倒掉,在皇帝的监督下喝药成了一项不得不忍受的酷刑,当然是要越早受完越好。
“苦吗?”皇帝问她。
萧沁瓷点点头,不满他的明知故问:“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说得也是。”他盯着萧沁瓷,若有所思。
萧沁瓷舌尖残着苦意,一路苦进心里,让她难受。她推开皇帝,没看到往常喝完药就有的糖,眉头皱得更紧。
她不悦道:“糖呢?”
“没有。”
没有?萧沁瓷一愣,还没来得及问话,就被另一个人倾身下来的唇舌堵住。
确实很苦。苦味带着舌头都变得发麻,品不出其他的味道,但触感反而因此更敏锐。
唇是软的,舌是滑的,勾缠在一起后那点苦涩都被卷走了,渐渐地竟然咂摸出一点甜。
力道很轻,皇帝给出的甜头让他轻易地便寻到机会探进去,将这个吻在纠缠间变得更深。
水晶帘忽然一阵晃动,劈里啪啦的碎响摔落一地,继而是重重的一声咳嗽。
是萧瑜。
萧沁瓷猛地推开身前的人,双颊绯色层层浸染,是未散尽的夕照余晖。
第109章 吝啬
萧沁瓷藏去了皇帝身后, 面上是被撞破的尴尬。她同皇帝还未成婚,虽然更亲密的事也不是没有做过,但她在萧瑜面前还该是那个少不更事的幼妹, 同旁人的亲近被撞见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萧瑜在细碎的珠玉声中面无表情,不进也不退。
她看着榻上身影重合在一起的两人, 掀帘时撞见的一幕还烙在她眼底,皇帝扣着萧沁瓷的腰将她按在怀中肆意亲吻,萧沁瓷仰头不躲不避地承受,眼底含春,是个动情的姿态。
亲密得让人脸热。
听到声响时也不慌不忙,显然是习惯了,显然游刃有余的态度在见到来人是萧瑜之后才慌了。
她没错过萧沁瓷面上乍然而起的绯色,不知道是被亲出来的还是羞的。
这样想着萧瑜愈发没好气, 她那个好妹妹躲去了皇帝身后, 散乱的钗发从衣边缘露出来,她也知道羞, 不敢见人。
萧瑜心中冷哼一声,见不惯这样的场景。
“不知陛下在此,惊扰了圣驾, 臣有罪。”萧瑜行着告罪的礼, 面容和话语却是硬邦邦的。
萧沁瓷额头硌着皇帝的背, 适才亲吻而起的滚烫把两个人都裹了进去, 被挑起的欲未及平复, 她还有藏身的空间,却要让皇帝独自去面对她的阿姐。
面上热意褪不下去。
皇帝开口时声音冰冷, 隐含恼火:“萧将军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出阿瓷寝殿,都不曾让人通传的吗?”
萧沁瓷扯了扯他的衣角, 皇帝这次却没顺着她的意。
萧瑜太随便了,她是对萧沁瓷有约束之权的长姐,天然地便带有权威性,从前的管教也让萧沁瓷心生敬畏,对她多有回护。
她同萧沁瓷的亲密也让人嫉妒。
皇帝不喜。
君臣的尺度应当要大于亲缘,他在警告萧瑜。
“是臣的疏忽,请陛下降罪。”对天子,萧瑜只能恭敬。
“知道就好,”皇帝道,“退下吧,下次不要再犯。”
腰间传来尖锐的疼痛,是萧沁瓷狠狠拧了他一下。
“阿姐,”萧沁瓷及时出声,叫住欲离开的萧瑜,“那是给我的吗?”
她看着萧沁瓷手中的托盘,糕点一看就香甜软糯。
“是,”萧瑜神色淡淡,“我记得你怕苦,方才看宫人送药来时忘记把点心也拿进来了。”
萧沁瓷推着皇帝,示意他去拿:“谢谢阿姐。”
萧瑜细致入微地观察到两人的互动,眉心不易察觉的紧了一下,又很快松开。
“臣告退。”她把托盘呈上来,还记着皇帝先前叫她退下的话。
皇帝总算看她顺眼了一些,摆摆手示意她下去。
“我觉得应该走的是你吧?”萧瑜掀帘出去后的珠串还在清脆作响,萧沁瓷就忍不住要挤兑皇帝了。
“那又怎么样?”皇帝不以为意,“反正朕现在留下来了。”
“您还是多吃点东西少说些话吧。”萧沁瓷颇为无奈,拈了一个藕粉山药糕堵住他的嘴,“我怎么觉得你老是针对我阿姐?”
皇帝正色:“朕没有。”顶多就是看她有点不顺眼而已。
况且皇帝心知肚明,萧瑜也未必看他顺眼。萧瑜敬畏天子,因此不能反驳,但她心中势必是不满意这样一个妹夫的。
萧瑜处事冷硬,半点都不圆滑。宫人见皇帝来了之后都退到帘外伺候,萧瑜却径直进来,还要弄出声响,很难说不是故意的。
“是嘛?”萧沁瓷不信,“这几日阿姐都在千秋殿,您最好收敛一点。”
皇帝一顿,问:“你要让你阿姐住在千秋殿?”
“不行吗?”萧沁瓷睨他一眼,“萧府被封,一时半会儿也收拾不出来。”
“朕可以再给你阿姐赐一座宅子。”皇帝难得“慷慨”地说。
“那我跟着她一起回家去住也行。”萧沁瓷理所当然地说。
“不行,陆奉御说你的身体还得再养几日。”
萧沁瓷慢条斯理地勾唇,看破他那点小心思:“让陆奉御把药方给我,我带回家也是一样的。”
“只有药方不够,你还需要好好照顾。”皇帝总能找到理由,“萧将军身上也有余毒,还未清完,照顾不了你。”
“我也不需要旁人照顾。”萧沁瓷轻声说。
“可朕不放心。”
萧沁瓷不语,只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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