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是个羞怯的姑娘,当着众人说完自己可怜的身世,看上去已经十分紧张。一听宋桢这么一问,她顿时脸色一变,一双小手紧紧抠着裙摆,好似有人拿刀抵在她脖子上似的。
秦忘机看着坐在下首的她,不禁也生出几分同情。
她走过去,蹲在她脚边,仰头看她,温和的语气满含善意:“别怕,说出来,我们才能帮到你。”
萧行一是楚楚的救命恩人,秦忘机又是萧行一的表妹,再加上她跟自己长得有几分像,楚楚很快不再害怕,手一松对她绽出一抹微笑,将过去的遭遇说了出来。
“没用的,那县令拿了我叔父的好处,县衙的人都认得我,我连县衙的大门都靠近不了。”
宋桢拧紧了拳头。
岂有此理。
“如此枉顾律法!”蔺汝贞也恨得咬牙切齿。
据他掌握的消息,庞九祥曾有一妻,几年前莫名其妙死了。半年后,他便将自己府上一个年轻的小妾抬为正妻。
难怪庞九祥表面上清正廉洁,那小妾的娘家却富得流油。
“就从庞九祥的老婆入手吧!”蔺汝贞一拍桌子,满屋的人,都不约而同往他脸上看去。
第32章
蔺汝贞又端起茶盏呷了口, 然后将这几日打探到的消息娓娓道来。
庞九祥的家业,都在他老婆手里。他老婆姓钱。钱氏娘家一共有三个哥哥,大哥掌握着钱塘最有名气的房产, 二哥负责打理酒水生意,三哥经营着一家风月场所,名叫挽月楼。
挽月楼地处钱塘最为繁华的石板街,整日门前客流熙来攘往,络绎不绝。
作为一县最高端的风月场所, 进出其中的,都是达官显贵。
“要想查庞九祥, 就该从这挽月楼着手。”蔺汝贞如此总结。
厅里几人脸上都写着大大的问号。
蔺汝贞饶有深意地看了宋桢一眼, 然后又从众人面上逐一扫过。
“三兄弟的生意,钱氏最关心的就是挽月楼,几乎一个礼拜就去一次。去挽月楼, 你们才有最大的机会接近她。即便见不到她人,在里头一定能打探出一些消息。”
听到这里, 秦忘机和楚楚两个姑娘家已经很不自在了。
“所以太傅是想用美男计?”秦忘机红着脸问。
蔺汝贞颇为赞许地看了眼秦忘机,点了点头。
宋桢的脸立即黑了,冷冷道:“不可。”
这种地方,他前半辈子从没去过,后半辈子, 半分兴趣也没有。
蔺汝贞尴尬地笑笑,看向了这边的萧行一:“那这位热情的青年, 你可愿意?”
“送佛送到西, 帮人帮到底。既然你救下了楚楚姑娘, 不妨再委屈一下……”他清了清嗓子,把关键地方略去, 不等萧行一回话,又道,“好将她的家产夺回来,如何?”
萧行一涨红了脸,时不时往秦忘机脸上瞥,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是摆手。
“那你们总不能让我一个糟老头子,去那种地方吧?”蔺汝贞一拍大腿,急得额上瞬间多了好几层褶皱,“老夫我倒是想去,可人家未必让我进啊!”
宋桢摩挲着手指,余光从下首秦忘机脸上扫过,他突然很想知道,若是看他搂着别的女子,她到底会作何态度。
“我去。”他道。
萧行一从对面投来讶异的目光,楚楚看了眼萧行一,嘴角轻轻牵了牵,松了口气。
秦忘机悄悄收紧了手指。
宋桢将她的小动作收进眼底,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挑,看向蔺汝贞。
“但我可不想在里头多待。”
说完这句,他转顾秦忘机,“你悄悄跟在我后头,等我进去,你也进去。”
秦忘机不解地扯了扯嘴角:“为何?”
“你夫君去那种地方,你难道不着急?”宋桢入鬓的剑眉中微微有怒意。
秦忘机轻轻摇头,十分善解人意:“你那是为了公务献身。”她着什么急?
她瞥了眼斜上方的萧行一,又看回宋桢脸上,“再说了,你又不是我真的夫君。”
最后这句,她压低了声音,但却准确传进了萧行一耳中。
她分明是为了照顾萧行一的情绪,可萧行一听到,情绪却更加低落。
他总觉得,表妹说这话的时候,含羞带怯的模样,与其说是敬畏太子殿下这位上峰,倒更像是情人之间的打情骂俏。
对自己,表妹似乎很少这样。
蔺汝贞察觉出气氛的微妙,咳了两声,所有人瞬间都朝他看去。
“就按殿下说的来。殿下先去挽月楼,秦大人后脚去捉奸。最好把动静弄得大一些,让钱氏注意到你们。”
眼下楚楚也不算外人了,婢女又都在后院,所以蔺汝贞直接没再遮掩,直接像往日那般发号施令。
安排既定,萧行一只好暂别秦忘机,继续去置办聘礼。楚楚不顾他拒绝,默默跟在他身后。
宋桢穿戴整齐,走到门口准备出发,蔺汝贞突然过来,塞给他一把折扇。
“这才有眠花宿柳的派头!”蔺汝贞两眼放光看着仪表堂堂的徒儿,啧啧称赞。
宋桢扫了眼一旁偷笑的秦忘机,一张脸顿时黑成了锅底。
出门来到路上。
因为巷子深,光照不佳的墙根下,青石板地面的缝隙中,稀稀疏疏长着翠绿的青苔。
一座座宅院门外挂着黄纸灯笼,在微风中来回打转。
穿街走巷,不多时,耳边的喧闹声越来越响,提醒他们,石板街就要到了。
宋桢走在前面,想起早上在宋宅,秦忘机嘀咕的那句“你又不是我真的夫君”,顿觉血冲头顶。
蓦地止步,转身。
头一遭来江南,什么都是新鲜的,秦忘机边走边看,压根没去注意宋桢,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撞进了宋桢怀里。
她本能想要抽身,宋桢却伸臂将她揽住,低头俯视她惊惶的小脸。
“娘子,”这两个字他咬得极重,片刻后,才继续提醒,“一会儿可别忘了,你是去捉奸。”
秦忘机仰头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懵懂地眨眨眼:“我该怎么做?”
宋桢额角连着太阳穴突突直跳,咬牙切齿,看到她被吓得在自己怀里越缩越小,最终喉结一滚,无奈道:“就像我方才那么凶,明白?”
“我不敢……”日后你若是公报私仇怎么办?
宋桢不禁有些好笑:“从前你不是胆儿挺大的?”
“那还不是被你逼的。”她咬着唇,齿缝里头挤出这些字眼。
看来真是丝
毫没把他放在心上啊。
宋桢长叹了声,想就此放了她,最终还是气不过,重重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秦忘机顿时哼了声,怒瞪着他,小声嗔道:“你做什么!”
她一双杏眸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宋桢心念一动,又在她另一侧腰上掐了下。
秦忘机眼见就要哭出来了。
“忍住,不许哭!”宋桢面无表情命令着,心里却在偷偷发笑,“记住你现在的心情,一会儿见了我,再哭。”
说完一个转身,走进了人潮,转眼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秦忘机揉着腰,吸了吸鼻子,在心里暗骂了句,侧首继续去看风景。
却在斜对面的大树下,看见了萧行一。四目相对,他落寞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她的脸刷地涨红,想追上去解释,可来往行人就像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横在他们之间。
算了,她心想,一会儿还要去公干“捉奸”,晚上回去再跟表兄解释吧。
挽月楼不愧是钱塘县最高端的地方。
秦忘机远远地看见那座三层高的恢弘楼宇,看见门口悬挂的金字招牌,瞬间就被震撼到了。
宾客个个衣着光鲜,仿佛里头是王母娘娘的瑶池,满载玉液琼浆,出来的人面含春色,进去的人两眼放光。
细看下,间杂在众多男宾中间的,还有一些雍容华贵保养极好的妇人。
秦忘机更加震撼了。
走到近前,突然有一个花枝招展的男子朝她走来,长得倒是面如冠玉,就是打扮过于妖冶了些,她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睫,那男子已经从她身边擦过。
他衣袂飘逸,在她周身拂起一缕香风,熏得她突然有些头疼。
“周姐姐,多日不见,您今儿个是想要弄影,还是要遮月呀?”
原来她看错了,人家不是冲她来的。
那声音嗲里嗲气,若不是她回头亲眼所见,她简直不能相信是一个男人发出来的。
她羞羞地想,原来这里还有小倌。
一进门,她边走边四处张望,走了两步便被一个面容白皙的微胖中年女人挡住。
“姑娘,来找小倌么?”她笑得花枝乱颤,秦忘机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秦忘机不搭理她,径直往里走去。
那女人一直跟在她身后,兜售了几番后,猜出她来者不善,便开始威胁,让她赶紧走人。
秦忘机加快脚步,好在她耳朵灵,听见宋桢的声音,辩出他的所在,就找了进去。
在一间房门外停下,提着一口气,用力将门推开。
宋桢坐在屋里的圆桌后面,一只手随意搭在膝上,另一手拿着一只酒盏,动作优雅地举着,一个姑娘穿着露腰舞裙正媚眼如钩看着他,一边给他斟酒。
看到她来,宋桢竟还在与那姑娘眉来眼去,秦忘机立即捏紧了拳头,大步走了进去。
走到那姑娘身边,一把夺走她手里的酒壶,摔倒地上。
对着一脸惊愕的宋桢,举着两只小小的拳头,朝他身上砸了下去,还一边哭骂:
“负心汉!”
那姑娘伺候人伺候的好好的,被她这么一搅和,顿时不乐意了。
见她年龄不大,以为宋桢不过是她的情郎,便伸出两手将她一推,想将她从宋桢身上推开。
边推搡边娇滴滴地威胁:“姑娘,你再不走,我可叫人了!”
秦忘机注意力都在宋桢身上,被她从后面一推,身子一歪就要栽到。
好在宋桢眼疾手快,长臂一伸,将她捞进怀里。
秦忘机跌坐到他腿上,因为刚刚使了那一通力气,脸蛋微微发红,宋桢强忍着没抚上去,眉头一皱,冲她道:
“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快回去!”
被他这么一凶,秦忘机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边哭边伸出拳头往他胸口砸:“你、你竟然还不想跟我回家!”
这时方才跟着她的那个胖女人已经带着两个凶神恶煞的打手走了进来。
她看着满地的碎瓷片,指着宋桢怀里的秦忘机,怒气冲冲下令:“把这女人给我轰走!”
“是!”
两个打手齐声回话,声音振聋发聩,秦忘机猝不及防地一抖。
宋桢见势不妙,连忙起身,对伺候他那姑娘:“柔儿,今日实在对不住……”
说着,拉上秦忘机的手,快步朝外走去。
出了挽月楼,找了个无人的街角,宋桢才停下,转身。
秦忘机眼角带泪,两颊微红,张着小嘴喘着气,动人的模样让他不由自主想到某些时刻。
他伸手,用拇指轻轻蹭掉她的泪,挑着唇角:“好了,都已经跟你出来了,快别伤心了。”
“你不想我伤心?”秦忘机仰头问他。
宋桢捧着她的小脸,眼中柔情缱绻:“这还用问?”
“那明日,能不能换我去找小倌,你去捉我?”她看见宋桢立即严肃起来,急忙软了嗓子,“你方才还说不想让我伤心,凭什么你能看那么美的姑娘,却要我去扮泼妇?”
“所以你方才是为这个哭的?”宋桢松开她,冷笑着问。
秦忘机点点头,感觉不对,立即又摇摇头。
宋桢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听完她接下来的话,他的心里好似塞满了棉花。
只听秦忘机叹了口气,闷闷不乐道:“那会儿你在街上抱着我,表兄都看见了。我想追上去跟他解释,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一定往心里去了。”
该怎么解释,表兄才会好受一些?
当着他的面,她却要扮成别人的娘子,他心里一定难受极了。等这次回京,就把这个劳什子东宫随侍的官辞了,在家相夫教子。
她一边说,一边往宋宅走。
宋桢跟在她身后,听着她自言自语的话,心中再起妒火。
当年的人,是他,不是宋桓。
她把自己的心愿写在发带上,绑在那棵海棠树下。他用自己攒了半年的月银,才托人给他买来她想看的话本。
为了给她捉一只猫儿,他跑遍了宫里所有树丛,有一次天黑,差点被陈贵妃手下的一个太监拖进树丛捂死。
她的第三个愿望,是想要一个如意郎君。
可他还没现身,就被宋桓截了胡。
为何,从小到大,他什么都不去跟宋桓争,他却连他的爱人,都要抢走?
年年,为何你总是心疼别人?就不能疼疼我?
分明我才是那个人,那个一直默默守护你的人,一直等你发现的人,爱你最久,也最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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