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忘机笑着让她也坐。
楚楚起先有些局促。
寄人篱下的滋味,秦忘机比谁都能够体会。她微微笑着,努力让自己说话的语气显得不那么刻意,好让楚楚觉得宾至如归。
“楚楚,谢谢你送我娘新衣裳,你的手艺真好。”
楚楚垂头,蹭了蹭鼻子。
“秦姑娘谬赞了。平白来府上叨扰多日,我手头没什么钱,只能亲手做件衣裳送给尊夫人,聊表谢意。”
楚楚是个有礼数的姑娘。秦忘机不禁对她又生一分好感。
“你在我家住得不愉快吗?”抿了一口茶,她和言问她。
楚楚连忙摆手:“托秦小姐的福,我在贵府一切都好,秦小姐千万别这么说,折煞我了。”
“那方才,你为何哭得那样伤心?”
楚楚偷偷攥紧了腿上的裙摆。
“表兄为何要欺负你?”
这两个问题显然问到了要害,楚楚深深锁眉,忍了瞬息,竟然大声哭了起来。
秦忘机赶紧给她倒上一杯茶,把座位拉的离她近些。
“你若有什么委屈,可以试着说出来。或许我帮不到你,但是说出来,心里起码会好受一些。”
这是她今日刚领会的道理。
可楚楚却哭着摇头。
秦忘机只好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递给她一杯茶水。
她的动作带起一阵风,将她身上在沁园沾染的浓浓花香,还有她的脂粉香,拂向了楚楚面上。
楚楚干呕了一声。
很清楚的一声,比上次那声明显多了。
楚楚连忙捂嘴,惊惶之间,两颊飞红。显然她的“病”已经到了无法遮掩地步,她此时越是要遮掩,病症便来的越凶猛。
她又连着哕了两声。
傻子也能看出来她这是怀孕了。
秦忘机一下子明白了楚楚委屈的缘由。
楚楚怀的是表兄的孩子。她爱慕表兄,然而表兄却厌她。
“他知道吗?”秦忘机问。
她的语调如此平静,楚楚不敢置信地把视线移到她脸上。
她……知道这孩子的爹是谁?
见她脸上只有关切,并无妒意,甚至连些微的怒意都不曾有。
意外之余,楚楚顿时更加委屈,泪水溢出了眼眶。
她无言摇头。
蓦地,她想起萧公子与秦姑娘好事将近。
她无限悔恨,忙止住哭。
“对不起,秦姑娘!是我对不起你!一切都与萧公子无关。”
“他时时刻刻,脑子里唯一记挂的人,只有你。”
“是我趁他醉酒,装成你的样子,他才……没想到竟有了这孩子……”
楚楚一连说了如此多,句句都在为萧行一开脱。
秦忘机听完陷入了沉默。
所以表兄厌恶楚楚,是因为觉得她勾引了他,害他失了清白?
可这孩子,他是无辜的,总不能一出生便没了父亲。
然而楚楚却拉着她的手,凄切地再三求她,不要把孩子的事情告诉他。
“为何?”秦忘机实在难以理解,“不告诉他,你想怎么办?”
第52章
楚楚自然也不想自己的孩子一出生便没了父亲。可是, 萧行一如此厌弃她,若是让他知道,她怕他会杀了她肚里的孩子。
她好后悔那晚等他, 好后悔去了他房里,好后悔顺从了他。
可一旦对一个人动了心,明知一件事可能会招致祸患,人还是会铤而走险。
就如飞蛾扑火。
就如那晚。
她知道,与他有了鱼水之欢, 便会有怀孕的可能,这对她的名声将会是极为不利的。
可她心悦他。
就算当时有力气推开他, 可那一瞬间, 她选择沉溺。
事到如今,楚楚也不知道怎么办。说起来,她不过十七岁, 比秦忘机还要小两岁。又没有双亲,家乡更是远在钱塘。在这浩瀚的京城, 她举目无亲,渺小得宛如一粒尘埃。
未婚有孕这件事,对她这粒尘埃来说,如同疾风骤雨,是灭顶之灾。
她不敢回钱塘, 不敢去找阿婆,不敢想象她一把年纪, 知道自己的外孙女出了这种事, 会作何反应。
即便阿婆疼她爱她护她, 邻里乡亲的唾沫星子也会把她们祖孙二人淹死。
眼下,秦忘机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秦小姐, 求你救救我……”
看着楚楚眼里绝望又无奈的泪光,秦忘机的心就像被人揪了一把。
救她……她没有说帮她,而是让她救她。
她突然理解了楚楚为何如此痛苦。因为表兄并不喜欢她,即便告诉他,楚楚有了他的孩子,他也未必会接纳她,甚至还会更加厌弃她。
把真心交付出去,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情。交给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简直好比去求死。
楚楚已经承受了怀孕的风险,经不起更多的痛苦了。
秦忘机到底比她大两岁,她先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楚楚,你是孩子的母亲。这孩子,你是想留着,还是……”
楚楚眉间染上一抹忧色,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小腹,双手也捧了上去。那里明明只有微微的隆起,若不仔细看,谁也发现不了端倪。
可楚楚却好似已经能够感受到它,摸着摸着,眉间的忧色竟化开了去,上扬的嘴角带出两只好看的梨涡。
只是这笑容带着一丝微末的苦涩。
秦忘机觉得事情有些难办了。名节对一个女子有多重要,这几日翻阅旧的女令,她可是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楚。若是楚楚舍不得这孩子,她以后只怕要面对无数的腥风血雨。
在她默默为她担忧的时候,楚楚突然出声了。
“这孩子命不好。”她终是把手缓缓从腹部拿开,看回秦忘机,无奈道,“求秦小姐想个法子……”
“送走它吧。”
诀别的话,越是平静,越是凄怆。
饶是秦忘机未曾有过孩子,也能感觉到楚楚此时心中的万般无奈,万般苦楚。
“你放心,表兄最近都不会再来府上,你暂时不会再见到他。你好生修养,我尽快找机会,替你想个万全之策。”
说起来,秦忘机不
过只比楚楚长了两岁。
这等隐秘的事情,她能商量的人,除了林疏疏,再无旁人。
*
然而比起去找林疏疏商量,秦忘机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事情究竟是否还有转圜的可能。
她有一个早逝的姑母。
年轻时怀了头胎,四个月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落胎之后,便再难有孕。更可怕的是,那次滑胎之后,姑母便郁郁寡欢,常年缠绵病榻,三十出头便香消玉殒。
与生死相比,名节又价值几何?
不过这都是秦忘机自己的想法了。对于楚楚如今所经历的,她大胆畅想一番,若是放到自己身上,还能如此泰然处之吗?
疾病固然能致死。人言可畏,那些茶余饭后,有意无意对别人的妄评,又何尝不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剑?
这才发觉她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把事情过于理想化了。
她越发觉得,婚姻乃是人生头等大事一件,慎之,慎之,仍免不了在自己没有预料到的地方,摔个措手不及。
翌日。
因为有一件要紧事要找宋桢,秦忘机便比下值的时辰早了半刻钟,去了主殿。
宋桢不在那里。
她急忙去问,得知他在书房。
透过书房的镂空门扇,秦忘机隐约瞧见宋桢正在伏案疾书。他大约在做什么誊录的工作,视线在书案上左右交替。
纵使知道不该叨扰,她还是硬着头皮,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听见动静,宋桢立即顿笔掩卷,抬眸,见来的是她,严肃的目光顷刻间染上柔情: “怎么了?”
语调无甚威严,随意而温和,一如私下里那般。
“殿下……”
昨日她在他怀里撒野,弄脏他两条衣袖,那画面让她突然有些难以直视眼前这位矜贵的男人。
她要谈的是私事,索性便用私下里的态度,直接走到案前,对他说:
“我有一样东西在殿下手上,肯请殿下交还。”
宋桢眸光一闪,长睫低垂,点了眼前的卷宗一眼。
转瞬,又抬头看她,试探道:“什么东西,我怎么不记得?”
秦忘机轻咬下唇,想起被他夺走镯子那天。
那时她尚且对他怀有畏惧之心,为了躲着他,她几乎都不怎么敢出门。
岁月流转,她惊觉那份畏惧早已了无痕迹。
“我有一对镯子在殿下手上。殿下当真忘了?”她微笑提醒。
原来她要的是那对镯子!
宋桢才松了一口气,胸口瞬间又好像塞满了棉花。
他的嗓音冷了下去,像冰一样,戳得秦忘机心窝子疼。
“孤早已将其碾成了碎末,扬其灰于市集。”他的脸也是一样的冷,唇边还衔着一丝冷笑,“你让孤如何还给你?”
“殿下……”
秦忘机无奈,“宋桢。你莫要说笑了,你快命人找来还我。”
见她真的是为了来要镯子,这一次,宋桢冷笑出声,连肩头都跟着抖了一下。
“既然你如此想要,那孤即刻便拿给你。”
语罢,他起身,从书案后面绕出来,冷冽的目光像针一样,从头到尾刺在秦忘机身上,见她垂下眼睫,他一咬牙,大步出了书房门。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他回来了。
秦忘机却不敢转身。方才他的样子太吓人,她现在只想赶紧拿了东西走人。
宋桢提步进门。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他的步子那么沉,脚下的木质地板被他踩出重重的闷响,一声一声,犹如死神在叩击她的灵魂。
她连吞咽的动作都刻意控制,尽量做得不着痕迹。
“给你。”
他醇厚而低沉的嗓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死神的叩击顷刻间有了实质。
秦忘机顿时一激灵。
她僵硬地转身,见宋桢面沉如水站着,月白的锦衣上好似结了一层霜,朝她伸来的手心里放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方窃蓝的绸制手帕,面料轻软富有光泽。从凹陷下去的阴影轮廓来看,里面包着的,显然不是一对手镯。
倒像是一把……匕首。
秦忘机狠狠地吞了下口水,攥紧了五指。
“不是急着要吗,孤现在找来了,为何不打开看看?”他的声音像从冰窖里头传出来的。
“这不是我要的东西。”她小声回答。
“不打开看看,怎么知道。”
话虽这么说着,他却乜她一眼,径自掀开了手帕。欣赏的目光从刀柄上五彩斑斓的宝石上面一一扫过,然后自己将匕首拿了起来。
轻软的丝帕像花瓣一样飘摇着,落在两人中间。
咣当一声,吓得秦忘机肩头一抖。
她循声去看,便看到一个镶着五彩宝石的刀柄。冷白的刀光闪过,一刀白刃顷刻间直刺到她面前。
她后退不及,被宋桢紧紧拉住右手。
他拉着她的手,粗长有力的拇指翻开她的掌心,另一手迅速将刀柄塞了进去,双手又死死地将她的手握紧。
刀尖指向他自己。
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秦忘机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为什么,早已被他这副狷狂的模样吓得跑了半条魂。
她双目圆睁,微张着唇,看到宋桢的胸口在颤抖。他在笑,是冷笑。
她顿时头皮发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秦忘机,到现在,你还想着嫁给别人。到现在,你都不曾对我有过半分感情。你到底,有没有心?”
“想要镯子,那便先杀了我。”
他的头不知何时已经低了下来,此时声音并不大,但却充满了力量。
秦忘机这才隐约明白过来一些。
对于他这番让人难以招架、不知何时就会发作的疯病,她可真是拿他没法。
他的鼻息喷了过来,这一刻,她才感觉到些微的酥痒。
她偏过脸,嘟囔了句:“要镯子,是因为我要退婚了。”
宋桢怔了片刻。弄明白她的意思之后,攥着她的双手慢慢松开了些,却还是把她的手攥在手里,好像生怕一松手她就会逃得无影无踪似的。
“你,不骗我?”他将信将疑地问。
不过声调明显比方才有温度多了。
破冰就在瞬息之间。
弄明白他发疯的缘由,秦忘机彻底不紧张了。带着几分难以理解看回他脸上,轻轻瞪了他一下,无奈道:“骗你作甚。”
宋桢双眸如火,见她眼里认真不似作假,这才小心地把匕首从她手里拿走,甩到一旁地上,确认过她没伤到分毫后,将她一把抱住。
他抱着她,好像抱着一个思念了一生,终得重逢的故人。
闭着眼,低头贴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丝里的清香,下颌一下一下地在上面来回摩挲。
陷在他的气息当中,秦忘机感觉自己红了脸。不知是因为耳边那剧烈的心跳声,还是因为被他抱得太紧,她难以呼吸。
许久之后。
宋桢意识到秦忘机可能被他勒得太紧,稍稍松了些力道。
凝着她通红的耳廓上细细的白色绒毛,用极轻柔的语调,在她耳边问出了那个他想过无数次,他以为还需要过很久都不一定有机会问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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