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煦兑现了当初的诺言,始终保留了一个店员的位置给她,并且不限制上班时间,允许她平时出去打工,抽空过来杂货铺帮帮他就行,当然,工资要根据她的工作时长计算。
许茕茕骑着电瓶车讨了一圈工资,零零散散加起来凑满了三千,立刻动身去了沐家杂货铺,将沐煦借给她办葬礼的钱一分不少地还给了他。
“不急的,”沐煦笑笑,“你自己还有钱用吗?”
“有的,还剩三百呢!”
一百归她,两百归纪寒灯,足够撑过这个月了。
当然,许茕茕没她爸妈那么圣母,不可能白白养着纪寒灯,高考结束后,她会立刻命令纪寒灯滚去打暑期工,到时他赚的每一分收入都必须如数上交给她。
如果纪寒灯成功考上春大,未来找工作的事更不用愁了,薪水只多不少,当然,也全部归她。
许茕茕从不干亏本的买卖。
他们家收留了纪寒灯那么多年,从他身上适当捞点回报,合情合理。
正当许茕茕沉浸在对未来的规划中时,沐煦从货架上拿了两筒挂面塞给她:“吃完了再来拿。”
许茕茕连忙推辞:“不用不用,放心吧沐煦哥,我不会饿着自己的。”
沐煦脸上挂着笑,语气却不容拒绝:“拿着。”
许茕茕只好道谢收下,杂货铺里顾客不少,且都是邻里街坊,几乎每个人都在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着她和沐煦。
沐山被判了死缓,沐煦母亲也离开了,再没回来过。这些年沐煦一个人经营着杂货铺,虽然有过波折,但也撑了下来。除了许茕茕这个固定店员,沐煦没有求助过其他任何人。
只要沐煦需要帮助,无论许茕茕正在干什么,都会立刻放下手头的活儿,骑上电瓶车飞奔向杂货铺。同理,只要许茕茕需要帮助,沐煦也会毫不吝啬地出钱又出力。
大家都以为他们在谈恋爱。
年龄相仿,来往密切,男未婚女未嫁,在镇上基本就相当于公开的一对了。一个是无名女尸案凶手的儿子,一个是银行抢劫案被害者的女儿,二人的身世给他们的关系增添了更多谈资。
“他爸杀了人,她爸妈被人杀了,他们关系居然还能那么好,也是奇了。”
的确,许茕茕无比憎恨那个杀害她父母的抢劫犯,连带着也憎恨他的老婆孩子。她时不时就会去打听那对母子的近况,得知那人的儿子之前因为意外摔伤差点瘫痪,现在经过治疗已经渐渐恢复自理能力,估计很快就能出院。
杀了她的父母,花了她家的钱,救了自己的儿子。
她怎能不恨?
她恨不得天下抢劫犯、杀人犯全部死光。
但这跟沐煦没有关系,他并不是自愿成为杀人犯儿子的,而且他那么勇敢地揭发了自己的父亲,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她没有理由去无差别迁怒他。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其实拥有同一个身份——受害者。
至于跟沐煦的恋爱传闻,许茕茕清楚地知道,他只是把她当成朋友而已。虽然这些年沐煦常常从杂货铺拿一些挂面、纸巾、洗衣粉之类的东西送给她,但他对她的态度从未有过一丝暧昧。就只是单纯在接济她这个穷人罢了。
或许是念在她当年阻止了他的自杀,他心底始终存着一份感激。毕竟,对她而言只是顺手的事,对他来说却是生与死的差别。
一如现在,对他而言只是顺手送了两筒挂面,对她来说却是雪中送炭,暗室逢灯。
回到家已经天黑,许茕茕煮了碗清汤挂面,只撒了点盐,连片菜叶子都没放,一个人坐在桌前,几口就吃完了。这是她今天唯一一顿伙食。
这次沐煦送的是鸡蛋挂面,比普通挂面更有嚼劲,味道更好。
喝完最后一口面汤,许茕茕感慨,自己当年果然没救错人。
距离高考只剩下三天的时候,学校统一放假,让各考生回家做好准备,许茕茕动身去接纪寒灯。
高一高二的时候,纪寒灯周末还有时间回家,到了高三,学校便再无周末可言,开启全封闭式管理。许茕茕时不时就会骑上电瓶车去学校看纪寒灯,给他送点水果和衣服,再叮嘱一些老生常谈的废话。许江和赵静文工作忙,只能把纪寒灯交给许茕茕一个人照顾,再三警告她不许懈怠。
一开始许茕茕也曾嫌烦过,感觉自己在探视犯人。于是提议:“你们学校不是有公共电话吗?以后有事就打给我,没事我就不来了。”
纪寒灯对此的反应是,攥紧装着苹果的塑料袋,垂下头,沉默。
住校生活枯燥又压抑,唯一令他有所期待的,就是许茕茕来看他的那一天。每次见面之前,他都会把自己从头检查到脚,不让头发、校服、鞋子上出现一丝灰尘,确保以干干净净的状态去见她。许茕茕什么都不用做,哪怕只是站在校门口冲他笑一笑,便足够填满他空虚的心。
如果她再也不来了,他会失去这唯一的慰藉。
许茕茕观望了一圈四周,发现每个学生都被爸爸妈妈围着嘘寒问暖,个个被喂得白白胖胖,而纪寒灯身旁只站了一个她,手上拎着她从路边摊买来的两个瑕疵苹果。
而且他看上去好像又瘦了。
她顿时心软了,叹气:“罢了,我还是多来看看你吧。”
反正她打工的地方离学校也不远。
纪寒灯眼眸一亮,揪起的心瞬间被松开,唇角微微勾起:“好。”
少年语调轻柔,视线落在许茕茕脸上,良久都没有移开。
许茕茕上下打量纪寒灯,干净,整洁,清爽,只是校服领子折在了里面,她顺手帮他把衣领翻了过来,细细抚平。纪寒灯配合地俯身靠近她,让她的胳膊不会举得太累,明亮的眸子里溢满笑意。
衣领是他见她之前故意折进去的,因为他知道,许茕茕一定会注意到这一点,并且第一时间帮他翻回来。他享受被她关心和照顾,哪怕只是再微小不过的一个举动。
许茕茕顺手揉了把他的头发:“笑什么笑。”
纪寒灯感受着她的掌心抚过他发间,轻声说:“因为开心。”
果然是小孩子,这么容易就能开心。许茕茕心生羡慕。
不像她,只有住上三室一厅的新房才能真正开心得起来。
临走时,许茕茕叮嘱:“别忘了吃苹果,不然就烂了。”
她有点愧疚,不该买瑕疵苹果给他的。
纪寒灯低笑:“姐,苹果在快烂掉的时候吃起来更甜哦。”
许茕茕:“……”
真是傻人有傻福。
她暗暗决定,下次务必要拉着许江和赵静文一起过来看他。让纪寒灯知道,他也是被爸爸妈妈围绕呵护的孩子。
那时的许茕茕并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她也会失去被爸爸妈妈围绕的资格。
人生,如梦幻泡影。
总以为还有下次,直到再没有下次。
看上去漫长又难熬的高中生活,眨眼之间就快结束了。
去接纪寒灯回家的路上,许茕茕特意买了两个又红又圆的新鲜大苹果,外加一根火腿肠,寓意纪寒灯科科满分。转念想起高考一百分好像不算满分,连忙又加了一个苹果。一千分,管够。
可那天她在校门口站了许久,许久,始终没有等到那个每次都会笑着向她奔来的身影。
纪寒灯,出事了。
第8章 -从天而降的她-
在纪寒灯还小的时候,赵静文想过带他去监狱探视金晓慧和纪晖。
无论纪寒灯表现得多么坚强,小孩子总归还是会想念爸爸妈妈的。
结果那两人不约而同地拒绝了探视,赵静文断定他们是不想给抚养费,生怕一见面她就会找他们算账,坐了那么久牢,硬是一次都没见过纪寒灯。
“真是一对畜生!”赵静文破口大骂。
许江和许茕茕点头赞同。
许茕茕愤愤不平:“这样下去纪寒灯连他们长什么样都忘了!”
纪寒灯无所谓地笑:“忘了也好,我不在乎。”
他当然不是不在乎。
只不过,在乎也没用。
他的爸爸妈妈,并不爱他。
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天,纪寒灯早早收拾好行李,站在校门口等待许茕茕。
想到许茕茕今天一定会用担忧关切的眼神注视他,会苦口婆心地叮嘱他很多高考注意事项,会骑着小小的电瓶车载他回家,纪寒灯不自觉弯起唇角。
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门推开,下来一个戴着墨镜、穿着花西服的中年男人。
男人扫视了一圈校门口的学生,目光在纪寒灯身上停了两秒,又面无表情地移开,走到传达室窗口,道:“让我进去一趟,我找我儿子。”
门卫摆摆手:“家长不能进。”
男人有点不耐:“那去叫我儿子过来,叫纪寒灯,高三……几班来着?”
门卫没有搭理他。
男人呸了一口:“什么态度!”
纪寒灯站在一旁,眼神毫无波澜,男人说的每个字都传进了他耳朵里。
刚才纪晖一下车,纪寒灯瞬间认出了他。
仿佛是基因里自带的,哪怕隔着墨镜,隔着数年光阴,只远远看上一眼,他便迅速确定,那是自己的父亲。
纪寒灯平静地看着纪晖从他身旁路过,平静地听着纪晖和门卫发生争执,愈吵愈烈。在纪晖攥紧拳头准备挥向门卫之时,纪寒灯平静地开口,只说了一个字:“爸。”
争吵Ṗṁ顿时停止了。
纪晖闻声转头看向纪寒灯,目光慢慢从疑惑转换成惊诧,似乎没想到年幼的儿子会突然一下子长了这么大,长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在进行一番激烈、浮夸、引人注目的认亲大戏后,纪晖拉着纪ɹp寒灯上了他的小黑车。
“说吧,找我什么事?”纪寒灯始终很平静。
“见自己儿子还需要理由?当然是想你了!”纪晖还沉浸在激动中,从驾驶座探身过来抱住纪寒灯,“寒灯,这些年你受苦了。”
浓烈的烟味刺入鼻腔,纪寒灯皱着眉推开纪晖:“到底什么事?”
纪晖叹了口气:“你妈病了,很想见见你。”
“什么病?”纪寒灯问。
“要人命的病。”纪晖摘下墨镜,揉起了眼睛。
揉了半天也没揉下半滴眼泪。
好拙劣的戏码。
纪寒灯想出言讥讽,却发现纪晖已经快速启动了车。
“停车。”纪寒灯警觉起来,“马上高考了,我没时间回去。”
分贝县离纪家有七个多小时的车程,稍一耽误,他就有可能错过高考。
“还有三天呢,怕什么?考试前保准把你送回来。”纪晖毫不在意。
两句话的工夫,车已经驶离了校门口。
纪寒灯沉下脸:“停车,我姐今天来接我回家,等不到我她会着急。”
纪晖嗤笑:“你哪来的姐?回哪个家?搞清楚你的身份,你姓纪,我和你妈才是你血浓于水的家人!”
纪寒灯声音无比冷:“那就把许家这些年收留我的抚养费结一下吧,算算清楚,一分都别少。”
纪晖咬牙:“小畜生,谁教的你胳膊肘往外拐?许江和赵静文都已经死了,什么抚不抚养费的?你妈不是每年都给了五千吗?”
纪寒灯放弃与他交流,伸手开车门准备跳车,被纪晖一把拽了回去。
“你他妈不想活了?!”纪晖怒不可遏。
“许茕茕在等我。”纪寒灯沉声道,“所以,停车。”
“为了个许茕茕,你连重病的亲妈都不肯去见?”
纪晖黑着脸,用力踩下油门,丝毫没有停车的迹象。
纪寒灯顿了顿,说:“我不能错过高考,考完第一时间去看她,可以了吗?”
方才第一眼见到纪晖时,有一瞬,纪寒灯以为他是来祝自己高考加油的。尽管他们已经十一年没见,可在他人生中最关键的时刻,纪晖还是过来尽了一个父亲的责任。
然而,那只是他可笑的幻想。
纪晖不屑一顾:“高考?高考有个鸟用?你哪来的自信认为自己有能力凭高考翻身?你妈早就打听过你的成绩了,一个小破县城高中的年级第七而已,指望考上什么好大学?连拿第一名的实力都没有,就别费那个劲了。靠高考走上人生巅峰的奇迹,只属于那些被命运眷顾、天赋异禀的第一名们,纪寒灯,你有这个资格吗?”
纪寒灯目视前方,没有说话。
纪晖继续道:“考上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浪费四年的时间和金钱,毕业后找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沦为最底层的上班族,未来二十年之内都买不起房,这就是你纪寒灯的人生。就算你真的走狗屎运考上了一流大学,薪水又能高到哪儿去?能比人家创业公司老板还高吗?无非是变成一个为了还贷而活的打工机器罢了。有意思吗?”
纪寒灯指尖有些细微颤抖。
纪晖语重心长:“现在许家只剩一个许茕茕了,你有良心,想要报答她,我也不拦着。可是以你的能力,何年何月才能报答得了人家呢?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还不是要许茕茕去累死累活地帮你挣?除了拖累她,你什么都做不了。寒灯,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不要把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高考,要早点认清现实。”
“是,许家人确实很可怜,他们夫妻俩死得那么惨,我也很难受,你妈在家都快把眼睛哭瞎了,可这不是正说明了好人不长命吗?善良有什么用?守规矩有什么用?最后有得到什么好下场吗?事实证明,做个又穷又心善的老好人,是会倒霉一辈子的。所以啊,你还是回去跟着我们一起做传销吧,说不定过两年就能买上房了。”
怪不得。
怪不得时隔多年突然出现,原来是为了搞传销发展下线。
不是因为想念他,也不是因为谁生病,就只是因为,多拉一个人过去,就能多拿一份人头费而已。
原来,他作为儿子,在他们心中只有这么点价值。
纪寒灯木然地坐在副驾驶,神志和灵魂似乎在一起消融。
见纪寒灯半天没有出声反驳,纪晖以为自己的观点被认可了,说话更加肆无忌惮:“等赚够了钱,别说报答许茕茕了,你就是想睡她,她也会主动脱——”
少年的拳头猝然砸向纪晖的脸,凸出的骨节锋利如尖刀。
重力带动着牙齿刮破了口腔,血腥味即刻在齿间四散蔓延,纪晖还没来得及喊痛,便看见纪寒灯高挺的身躯扑上来,伸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纪晖下意识踩住刹车,直直撞上了马路边。纪寒灯两眼血红,膝盖重重地抵上纪晖的肚子,双手用力钳制着他的脖颈。
“畜生,给老子松手!”
纪晖发出嘶吼,试图推开纪寒灯,却发现自己的力气远远比不上对方。
曾经那个总是怯生生打量着他的年幼儿子,此刻化身成了一头狠戾嗜血的野兽,眸底充斥了恨意与杀气。他吼声越大,纪寒灯掐得越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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