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摇晃,泰利耶的视角转到一边, 两只飞蛾盲目地往壁灯上撞。
发出咄咄的声音,恰如此刻她的鼻尖扫到自己玻璃面罩的感觉。
意志坚定的人, 在面对一望无际的黄沙时,也能瞄准目标往前走,但是路途枯燥,偶尔会盯着路过的蝴蝶走神。
她的唇被机械件压住。
泰利耶只能通过看她面部的肌肉走向,来判断她此刻正因为干渴而抿着唇。
因为用力,她鼻尖皱着,呼吸也变得更加费力,他面罩上因为她呼吸频次增加而结出来的雾气,是前面那些细碎原因堆叠在一起,带来的连锁反应。
她脸颊上的肉被勒出两道浅浅的凹痕。
泰利耶抬手敲敲她的脑袋,透明面罩打开,用眼神示意她喝水。
她的手伸过来,在他的眼神走到一半的时候,盖住他的眼睛。
意思是不要再废话啦,不会喝的。
泰利耶把她的手拿开,莱尔晃晃悠悠打了个开不了口的哈欠,脑袋往他肩膀上一搁,闭上眼睛开启节能模式,睡了。
隔着厚厚的防护服,略去手上托着的重量,泰利耶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这场求生之旅,突然间好像就变成了他一个人的考验。
他沉默而安静地往前走了一段,然后猛地停下脚步,扶着她的肩膀把人摇醒。
“醒醒。”
泰利耶看见莱尔睡眼惺忪,脸上压出几道印子,夹在睫毛里的细沙,簌簌地往下落。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用眼神问他:“你又犯病了?”
泰利耶不说话,莱尔一拳锤在他的头盔上。
她懒洋洋的,面上的表情挺丰富,不耐中夹杂着一点怒火。
看见她被烦得睡不着了,泰利耶心里那口气也就顺了。
他自己不舒服,也不让别人舒服,莱尔阴沉沉看着他半晌,拳头雨点一样落下来,像砸地鼠一样,把他的头盔敲得邦邦响。
这种无可奈何,只能无能狂怒的样子,可比她憋着劲儿蔫坏的样子看起来有意思多了。
泰利耶又开心了。
这就有点像拿捏熊孩子,他必须比她更熊,她就无计可施了。
他高兴得太早了。
莱尔心里梗着口气。
天色比平时要暗得更快,泰利耶一直在逆风而行,风阻很大,他身上的伤只是暂时黏合在一起。
没有得到更深入的治疗,强健如他,也难免感到疲累。
身上的小混蛋仍是一身反骨,在这种高温下,她体内的水分几乎快被蒸干。
因为失水,两颊的皮肤变得有些黯淡。
“原地休息一会儿。”他把背包卸掉,扔到一边,正要如法炮制把一身反骨的莱尔也丢出去的时候,她预先察觉到了,往下一沉就要先溜。
泰利耶掐着她的大腿根,不让她跑,捏着她往地上一丢。
她被泰利耶抱了一路,身上汗津津的,落在沙地里,细沙从衣服缝隙里灌进去,黏了满身。
尚有余温的沙子贴在身上,烫得她一激灵。
沙地里行动困难,更别说奔跑,她冷冷看他一眼,也不积蓄力气了,当即用尽全力跑到他旁边,对着泰利耶的小腿来了一脚。
然后艰难地挪到背包旁边,蹲在背包上面,不下来了。
泰利耶看出来她对自己的意见很大了。
莱尔恨恨地蹲在旁边,像只随时会扑上来咬他一口的狼崽子。
那一下对泰利耶来说不痛不痒,但是要驯服她,首先就得让她脱去身上这层桀骜的皮。
他走到莱尔身边,把她按到,她仰面躺在地上,吸进去不少沙。
泰利耶放手,她面无表情地爬起来,踩在背包上,脸上憋得通红想往他脸上吐沙,就是张不开嘴。
“去死。”她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这两个字,从地上抓沙往他脸上扬。
落在头盔上,噼噼啪啪的。
泰利耶伸手,仅仅只是轻轻一推,她就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如此循环往复,等到她终于筋疲力竭的时候,天色更暗了。
他让她想起小时候养过的那匹小马驹,性格乖张暴戾,难以驯服,即使他花费再多的时间在它身上,也始终得不到它的认可。
泰利耶像对待曾经训练过的士兵,和曾经驯服过的动物一样,先用鞭子和一切能磨碎她傲骨的东西,碾碎她的自尊。
让她学会听话与服从命令。
当她身上的棱角被磨灭掉的时候,就称得上是一个正常且无公害的人了。
泰利耶把她口上的束缚摘掉,说:“喝水。”
“我不要喝你的,恶心。”她说:“滚啊。”
她说话有气无力的,到了必须该补充水分的时候了。
泰利耶把背包打开,拿出一块方形金属,放在地上,它开始下沉,数十秒钟后,展开成一座小小的,可容纳两人的安全屋。
莱尔歪在背包旁边,有气无力地看着这一切。
泰利耶拎着包和她一起进屋,从里面拿出一袋营养液,递到她面前,说:“喝掉。”
他是想驯服她,不是奔着杀了她去的。
营养液数量有限,泰利耶负重要保持相当的体力,消耗很大,所以能省则省。
莱尔瞥他一眼,声音沙哑:“我不要,我只要喝水。”
她说:“正常的水。”
“在沙漠里收集冷凝水,至少一夜。”他把包装袋撕开,捏着她的嘴,准备往里灌。
她甩头挣脱,一口咬在他虎口上,牙齿楔进他肉里。
泰利耶就这样看着,眼睛缓慢地眨了两下:“闹够了吗。”
他拎着莱尔的脖子,迫使她的脑袋往后仰,趁她张嘴的时候,把营养液挤进去。
他喂进去多少,莱尔就吐多少出来。
泰利耶捏着袋子的手,背上青筋直露,他把营养液送进自己嘴里,没有浪费一滴。
“你这种人,迟早死在沙漠里。”他冷声说道,转身就往外走。
泰利耶是个情绪很稳定且极度冷静的人,怒气上头也不会摔门。
他在莱尔的瞪视中,快步离开。
少了一个人,安全屋里瞬间安静,没人说话了,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
这个装置没有窗户,只有一些看不见的缝隙,让风送进来的同时把沙子过滤掉。
这种无理取闹式的僵持更像是一场较量,他想把她变成心目中想要的形状,就要付出代价。
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和征服的人和物,是掀不起太大波澜的。
尿液循环过滤后就是干干净净的水,她没有那种死到临头了还要做作的坚持,一切都是可以克服的。
这种既不愿意喝水,又不愿意使用营养液的轴,就是对他的试探。
莱尔枕着背包,躺在地上,泰利耶已经出去几十分钟了,她差不多也该出去看看了。
泰利耶蹲在不远处,身上覆了一层厚厚的沙子,他像雕像一样,两只手指捏着沙鼠细长的尾巴,看着它在手边徒劳无功地挣扎,玩/弄/猎物。
余光看到莱尔慢吞吞地往这边走,走一步停三步,犹犹豫豫的。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一会儿抠抠手,一会儿又假装看看远处的天,目光蜻蜓点水一样从他身上跳过去。
不到一百米的距离,磨了十几分钟,最后在离他不到一米的距离停下。
看见泰利耶眉眼一如既往地冷峻,她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走了呢,你怎么不进去待着。”
他觑她一眼:“进去待着,然后被你气死吗。”
“哦。”她没话找话:“那你就是想吓我呗。”
泰利耶:“不太想听你说话,你口水还没干掉吗。”
这种时候她又很乖觉,她趴在泰利耶背上,两只手垂在她胸前,脑袋倒吊在他眼前:“我想喝水。”
泰利耶突然就明悟了。
他很敏锐的从莱尔的语气中嗅出她的真实意图,心念电转间,他就知道了,她和他心里想的一样。
她也在想着驯服他。
从一开始,她的服输就笼在一层昏黄的迷沙之中。
事情突然明朗,泰利耶好像摸到了一点真相的边。
他打开面罩,将面容暴露在她眼前,反客为主地问道:“你真的希望我去吗?找水源这件事,不是十几二十分钟就能办到的事。”
“天色暗了,温度也在下降,沙漠里那些危险的动物都会趁着夜色出行,我走了,你一个人待在这里。”
“你能确保自己的安全吗?你连碰到沙蝎都束手无策,假设我找到水源……”他顿了一下,说:“抛开我这边的情况,一旦我迷失在沙漠里,找不回来了,你知道你会面临怎样的绝境吗。”
“我要喝水。”她盯着泰利耶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绝境、凶险。”她顿了一下,给出自己的回答:“这是你应该考虑的事,你把我带出来了,你要教我做人的道理,那些都是在生存层面以上的事。”
“首先你得解决我的需求。”
害怕吗,当然有,但面对泰利耶这种人的时候,需要一点冒险精神。
她不是妄想着什么都不付出,就能得到一切的人。
莱尔说:“你面对你的绝境,我面对我的绝境,谁都别想着能不劳而获。”
混沌的境况豁然之间就变得明朗,他觉得她真是个疯子,但更多的是一种战栗,那种棋逢对手的刺激感,在全身游走,像过电一样。
狼崽子正缓慢地露出她的獠牙。
泰利耶再审视她的时候,从心里陡然升起一种重新认识她的陌生感。
就像两柄开了刃的剑,无关爱情又或者别的什么,那些复杂的感情,他们是搞不懂的,但是双方都在伺机而动。
想支配对手,想从对方身上砍出一点缺口。
“而且你不是正要行动吗?”她盯着他手边的沙鼠,大大的耳朵,看起来有点像耳廓狐。
循着沙漠里这些动物的踪迹,和生活路线,有几率能找到地下水。
这只小老鼠撞到他手上,泰利耶没有第一时间把它放跑的时候,就在思索是否出发。
在一望无垠的沙漠里,要下这种决断,还需要最后一点推动力。
泰利耶久久没有说话,他五指合拢,将沙鼠捏在掌心,他脸上表情淡淡的。
莱尔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可别死了。”
“原话奉还给你。”莱尔很快回击。
这次他没有喳喳其他的什么,而是露出一种奇异而放松的微笑。
那种完全的,和对方命运相牵的感觉,让他觉得新奇不已,他们俩就像正处在天平的两端,无论哪一个出了状况,另外一个都不能幸免。
看着眼前这张尚且稚嫩,却不服输的脸,泰利耶倒真的升起了两分做长辈的感觉。
“回去吧。”他说。
多年的实战生涯,让他能在各种绝境生存下来,他对莱尔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让她轻易不要走出安全屋。
她应了。
泰利耶临走前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奶糖,砸在她脑袋上。
他带着那只舔着爪子的沙鼠,背了一只储水罐,迎头闯进风沙里。
现在出去风险大,再等等,等到温差足够大的时候,可以收集冷凝水,但沙暴可能会干扰这个过程。
一时间也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
最重要的是,他和莱尔一样,心里都憋着劲。
没有人愿意让步,谁也不服谁。
莱尔缩在安全屋里叹气,看着背包里那堆营养液舔唇,再忍忍吧,她不是玩不起的人。
对泰利耶这种规则感强的人来说,遵守承诺事件重要的事。
光脑的信号断断续续,她尝试着给乔克发消息,目光触及到那张盆栽的图片,她干脆保存下来,打算去识图,看看到底是什么植物。
安全屋外风沙飘摇,她盖着隔热毯沉沉睡去。
这次总算没有讨人厌的家伙来干扰,睡醒的时候,距离泰利耶出去已经过了五个小时。
她趴在地上,推开安全屋的门,看着地上的沙都觉得喉咙冒烟。
……
泰利耶记着方向,在那座银白色安全屋,从视线中彻底消失的时候,将它刻在心中。
沙鼠落在地上,泰利耶跟上它需要耗费很大的心神。
必须保持绝对的专注力和速度,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它。
不知道走了多久,在感觉到吃力且麻木的时候,大脑就变得格外疲倦。
一股绝对不愿意服输的信念,讲这种疲倦抵消,带着一种难言的狂热,他想,人的命是宝贵的,但是和输比起来,这条命又算不上什么了。
找到水源的时候,他已经疲惫到脚都抬不起来。
泰利耶取完水,脱下防护服短暂地休息了一下,一时没有防备,被旁边的沙蝎蛰了手。
他没有急着割开伤口放血,把毒素排出来,肿胀和疼痛能使他保持理智。
这种情况下,他能精神更集中地往回走。
他掐着小臂,让希望毒液扩散的速度慢一点。
漫天的星星都快垂到地上,方向几经变幻,经历重重跋涉,他终于回到安全屋。
莱尔一直守在门外,听见他的声音,飞快地爬起来,从他手上接过储水罐。
猛灌了几大口,才觉得自己快被烧干的魂,总算是又回到身体里了。
“太好了,终于回来了。”她说。
泰利耶脚步飘忽,毒素侵蚀着他的大脑,他跟着她走进安全屋,脱下身上的防护服,靠墙坐下。
“你怎么不哭。”他问。
莱尔声音沙沙的,久旱逢甘霖,她眼睛里真的挤出几滴泪水,眼眶发红:“水分都蒸发掉了,拿什么哭?”
她半跪在他身旁,将脑袋埋在他肩膀上,水分补充完毕了,泪水也跟着来了。
“你知道我等得多辛苦吗。”她抽抽嗒嗒地:“差点就以为自己要渴死在这里了。”
从泰利耶和她达成要去找水源的约定开始,两人相处的时候就有了不用言说的默契。
她真正像一个全心依赖老师的学生那样,向他述说着自己有多不易:“差一点我就把营养液喝了。”
泰利耶半躺在地上,急促地喘气。
他摸着莱尔的头发,说:“你现在只是个孩子,当然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你可以喝。”
表情柔和,连说话的语气也是轻轻的。
这一刻,空气中飘满了脉脉温情。
“得了吧。”莱尔还带着哭腔,她抹了把眼泪,说:“鳄鱼的怜悯是吗?”
“喝了就等于认输。”她试着剖析他的心理,说:“然后又重新变回需要你辅助修正的孩子,高兴了就来摸摸我的脑袋,不高兴了就继续让我开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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