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骗我?”他嗓音嘶哑得不成调子,却显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活跃。
扶着他的莫托也忍不住偷偷觑她。
贝利亚轻嘲:“我骗你做什么。”
她已经意识到了,所谓的莱尔的真面目,温顿比她更了解,那种她搞不清楚的,温顿对莱尔单方面的羁绊,比自己想象中的更深。
说不准莱尔的出现和再次利用,会让他更激动,更死心塌地。
房间里像压着一团黑云,吸入这里的空气,和这两个人同处一室,让贝利亚觉得不舒服,心脏像被名叫莱尔的线缠绕着。
她屏住气,垂着眼皮,说:“你始终是我的孩子,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这样烂掉呢。”
“既然她是你的神,那不管神说什么,你都会照做吧。”
温顿看她一眼,意有所指地说:“我当然不会忤逆我的神,贝利亚阿姨。”
贝利亚冷笑一声,往门边移动。
她打开门,离开前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那就让你的神来为你送嫁,祝福你的婚姻吧。”
大门重新合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音。
第六十六章
莫托急忙上前, 用帕子把他脸上的脏污擦掉,把供氧面罩覆在他面上。
他大口呼吸,透明的罩子上很快结满雾气, 温顿的身体一直在抑制不住地抖, 像打摆子一样。
他拼命流泪,不知道是委屈的,还是因为能见到莱尔而庆幸,偶尔他会像刚被救上岸的溺水之人一样, 发出悠长又刺耳的“呃”声。
声音从胸腔里吐出来, 然后戛然而止,刮擦着莫托的耳膜,令他感到不适。
他无所适从,不敢看对方。
温顿一直维持着那种癫狂而又混乱的状态, 莫托把他稍作挪动,去清理旁边破损的枕头和堆在一起的鹅绒。
“给我营养剂。”温顿的声音轻如蚊呐,他不能以这副面貌去见莱尔。
眼泪顺着眼角往下落, 很快把两边被单泅湿, 莫托伸手去帮他擦, 根本擦不完。
“两小时后吧。”他看着满是水迹的手帕,低沉地说:“就算现在喝进去,你也会吐出来。”
“那就注射。”温顿的脸比身下的被单还白,窒息感终于缓过去之后,他拼命呼吸, 想让自己快点好起来。
他有些熏熏然,面上开始泛粉, 两颗重新焕发出光彩的蓝眼珠,不自然地颤动。
说话也轻飘飘地, 整个人像踩在云端。
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因为莱尔体验窒息的感觉了,从厌恶怨恨,到现在的乐在其中。
兴奋、刺激,和难以言说的诡异快感,只要想到这一切是因为她而承受的,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忽然间就能把痛苦都抛诸脑后了。
他呈现出一种醉氧的不正常状态,莫托悄悄把供氧机的浓度调低。
出于他的强烈要求,和对温顿的怜悯,莫托按照他说的做了。
冰冷的营养液混着别的药物,缓慢地推进温顿的血管里,他的精神肉眼可见地急速恢复。
他再开口时,声音终于不像之前那样晃悠悠的,感觉一吹就散。
“没想到你还是有点作用的。”
他找回一点力气,眼珠子转向莫托:“你这种人,居然会和贝利亚做交易,跑到这里来照顾我。”
温顿说话仍然不客气,但不像以前那样尖锐,每一个音节充满嘲讽。
莫托已经知道他的秘密,知道他身体的异常,对方没有表现出很大的情绪波动,仍然像以前一样对待他,甚至彬彬有礼。
在这偌大的帝庭里,莫托反而是唯一和他有共同话题,能跟他说得上话的了。
“不知道。”莫托把注射用的东西扔进垃圾桶,眼光扫过他的脸,说:“虽然不知道博士究竟想在仪式上做什么,但无论是哪一方,我都违抗不了。”
“现在的生活和从前的相比,说不清哪一种更糟,但我想变好。”
“她给了你什么?”温顿问。
“能够让我重新回到课堂,完成学业的钱。”
温顿嗤了一声:“廉价。”
“不过么,你不是她,和贝利亚这种人做交易,少拿一点一定是对的。”他说道:“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这些话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温顿知道自己应该休息了,但他就是兴奋,想再继续说点什么。
“是啊。”莫托坐在床边,盯着自己的手瞧,要是换作以前,别说照顾温顿,给他注射营养液,就是靠近他,都会惊惧不已。
经过砂之海那一趟,他变得很奇怪。
碰上现在这些事,他还是觉得害怕,想逃避,但行动总是慢半拍。
身体的反应很淡漠,告诉他,所有一切他内心恐惧在意的,都不太重要。
“我不是她,杀不了你们任何一个人。”他对温顿说:“动摇不了你们,也没法为自己报仇。”
“理智和情感告诉我,应该不惜一切代价逃跑。”他慢吞吞的:“这不是我该掺和的事,参加仪式对我来说有很大的风险。”
“但就是忍不住?”温顿哼笑。
“连你这种臭虫都会被神所吸引啊。”他闭上双眼,转了转干涩的眼球,突然来了个大转弯:“有镜子吗,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恶心。”
“不如她来的时候,你替我去跟她见面吧。”他想摸摸自己的脸,但连手都抬不起来。
莫托没有说话,他是渴望的。
“你竟然也想得到她么。”温顿的态度又变得不友好,莫托在就习惯了,他直接无视。
他明白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说话,等温顿累了,睡过去了,这件事也就过了,他没有那么多精力来追究。
但是和对方一样,帝庭里能聊起莱尔有关话题的人,除了自己,只有温顿。
在这里照顾他的每一天,像这样的冲突和对话,总是在重复上演。
莫托每次都会作出同一个选择,那就是和他继续聊下去。
什么都好,只要是有关那个人的。
“我并不想得到她。”莫托摇头:“她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对她没有你们那种奇奇怪怪的情感。”
“哈。”温顿嘲讽:“奇怪的是你吧。”
莫托将手按在心脏上,没有反驳。
他确实觉得自己有些奇怪,对莱尔的好感和憧憬,并没有进一步转化,像温顿他们一样,进化成求而不得的疯魔。
而是长久地停留在“想一直和她当好朋友”状态。
莫托感受到心脏强有力的跳动,意识到胸腔里的那颗心是完整的,没有经过缝补,现实里,他也没有经过义体改造手术。
但是记忆里的那些轮回,改造手术还是对他造成了影响。
这种影响一直跟着他,到现在,好像好不了了。
他好像没有办法再对别人产生细腻柔软的感情了,像是丧失了某种功能。
在这项重要的功能丧失之前,他最后产生感情的对象是莱尔,于是她就成了莫托的寄托。
吃到好吃的,还是会觉得美味,但不会将夸奖脱口而出,看到浩瀚星河,也会赞叹造物之美,但又觉得索然无味。
已经没有办法再产生新的感情了。
但是人活着,又不会真的变成机器,那些于生活的细微之处产生的情感,被莫托投射到记忆里的莱尔身上。
那成了唯一能触动他的开关。
“不需要拥有她,也不用长时间地黏在一起,偶尔能碰面,一起喝茶赏花就很好了。”莫托说:“我对她的期待,仅此而已。”
他认真的回忆着,温顿没有打断他,用充满疲倦的声音说:“再说一次吧,那天晚上的事。”
莫托和她建立友谊的那一个晚上。
他死在她枪下之后的故事,他无法参与,只能从别人口中探究的那些碎片。
“这几天都说了快一百遍了。”莫托无奈。
“你不想说?”
当然不,他也想说,有人想主动倾听,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的事,不管说几遍,都不会觉得腻。
他喝了口水,语气平缓地讲述着。
“……我把她的脑袋按在肩膀上,然后和她一起冲破白星庄园那面蔷薇缠成的墙。”
月光下爆开的蔷薇花瓣肆意地散发香气,莫托深吸一口气,好像又闻到了藏在记忆中的那股味道。
如果是以前,在别人面前讲自己的事,详细地讲述自己曾经的事,会让莫托羞耻不已。
但现在,在温顿一遍又一遍的聆听中,在他变得奇奇怪怪的心脏的影响下,他也像个局外人一样,在讲的同时反复回味这段记忆。
然后在这种反复的行为中,从那些记忆里提炼出新的情感,细细品味。
那种情绪和感受,像香水一样,虽然留香时间短暂,但冲击着现在的他,让他不至于淡漠贫瘠到底。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在失去感知之后,却能通过回忆,反复触摸到曾经的情感。
他的朋友莱尔,好像成了他新的心脏。
“最终我们也没有看见星河,因为飞行器坠机了。”莫托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平淡地将故事结尾。
温顿早就支撑不住睡了过去,他觉得有些可惜,每次这种谈话和故事环节,都是相互的。
他爱听莫托的故事。
莫托也喜欢听温顿的经历。
那些遥远的,和他不搭边的血腥回忆,又危险又刺激,莫托总能从温顿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到莱尔的另一个形象。
这让他由衷地佩服自己的朋友,对她崇拜不已。
……
医院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岛屿,外面情况如何莱尔不太关心,太阳西斜,她仍然坐在那里思考,试图尽快找到一个突破口。
还是那句老话,要加快速度。
她需要一个契机。
和她隔了几栋楼的班卓,正躺在床上/呻/吟,除了本院里那些头发花白,一看就是老资历的医生,一直为他们家族服务的医生也赶到现场。
庞大的数据被导出来,班卓整个家族及他自己的发病进程,和曾经使用过的治疗手段,都在整理后,被投屏到会诊室里的屏幕上。
班卓在旁边的病房里,他被穿着防护服和外骨骼的人按着,换上一套特殊材料制成的压力衣,除了脑袋,只有手掌和两只脚露在外面。
随着他的清醒,他身上所有的经脉和血管像活过来了一样,在他皮肤下扭动着,然后逐步凸起。
就连脸上都无法避免。
妖冶美丽的脸上遍布浮起的血管织成的“蜘蛛网”,映着他颈侧延伸出来的血红纹身,让人牙齿发酸。
剧痛和痒意侵蚀着他的神经,他无法克制地发出猛兽一样的咆哮。
压力衣将那些浮起来的经脉按下去,勉强让他恢复一些神志。
他从旁边人的防护面罩上,看见自己猩红的双眼,眼白上布满红血丝,快和瞳仁融为一体,紧紧咬在一起的尖牙上流着涎水,张着唇,喉咙里冒出咕噜地沉闷吼声。
看起来像一头未开化的野兽,不堪入目。
“请保持平静。”病房两侧的喇叭响起,四面的墙角都伸出几根圆管,迅速地喷出能让人迅速镇定下来的气体。
班卓此刻也明白,自己必须立刻平复情绪,保持正常的状态才能尽快腾出手来处理莱尔的事情。
他两只手捏在床尾,失控边缘的alpha破坏力惊人,液态金属被他捏得无法恢复原状。
班卓强迫自己仰头,尽量快一点吸入那些气体。
基因病发作时钻心的痛和外貌上的异常,让他内心无法接受,既要抵抗这种绵绵不绝的痛,又要克服发病时如畜生一样的外表和状况。
是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折磨。
血管里游走的每一滴血都在燃烧,咕嘟咕嘟地沸腾着要将他的理智也一起煮熟,他把身侧的人掀翻。
喇叭里的声音变得高昂,一直在强调:“请保持理智,班卓大人!”
药物起效需要时间,班卓只觉得那些药都快被他沸腾的血液蒸发掉了。
他一遍遍地叫着莱尔的名字,那两个字反复在齿尖研磨拒绝,都快被嚼碎了。
班卓大脑是麻痹的,念着她名字的时候,一会儿觉得身上的血凉了一点,离恢复理智又近了一点。
一会儿又气又恨,好不容易稍稍平静的脑袋又烧了起来。
关注着他动向的医生一直在强调,让他放空大脑,什么都不要想,药物马上就会起效。
可是根本没有办法,只要眼前闪过那张脸,就无法平静。
他大吼一声,跪在地上,让自己的嘴巴不要再念叨那两个字了,一口咬在床位上,涕泗横流中呜咽着将她的名字和着痛苦吞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尾留下两排牙印,班卓终于彻底平静。
穿着防护服的人撤走,换了一批人进来。
他们把他扶到床上,往他脸上贴东西,磁片连接着各种仪器,随时监控他的状态。
“您之前的医生应该和您强调过,要保持情绪平稳,绝对不可以有剧烈波动。”医生站在一旁,说着老一套。
班卓觑他一眼。
和文森特还有提亚特梳理过一遍她的所作所为之后,是个人都不可能保持平静。
他眼白上的红血丝渐消,但双眼犹有红意,鼻头微红,这些都是刚才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证据。
“您基因病发作的时间提前了两个月,您知道吗。”医生问:“你之前在这方面明明是非常注意的。”
“这边建议您暂时停下手上的工作,在这里进行第一阶段的治疗。”
刚刚只是开始,随着病情加重,他会越来越痛,直到无法保持理智,丑态毕露。
他笑了:“两个月……”
发病之前,别说两个月,按照医生说的做,就算只能延缓两天,他也会照做。
事已至此,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无视医生的嘱托,对早就立在一旁的助理说:“中央实验室和这座医院里,近一个月的所有人员名单都发给我。”
“出院、入院、到访,还有人事变动,所有的。”
医生还想劝:“您最好不要动脑,放空思绪可以延长发病间隔。”
班卓终于忍不住了:“所以我就要现在就当一头无法思考的猪吗!”
“出去!”
助理替他把人赶出去,记下他的所有吩咐,说:“繁衍计划要全面暂停,资料要处理,您看是……?”
“导到我的工作终端上。”主系统还没处理筛选的资料,他要亲自看一遍。
“数据庞大,传到您这里,大概需要两小时。”
“还有。”班卓点头,示意道:“地卫01那名叫做鹤归的实验体,还是不肯开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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