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笑得眼泪都要淌出来了,这个振武侯,把大家往沟里带完,还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走错了吗”,仿佛他走对了似的。
不过好在有霍去病的事前提醒,众人一发觉路途不对就没再跟,否则这么一路带下去,刘彻都怀疑自己能跟人走到蓝田去。
等到刘彻笑完,带路的就成了一个常跟他来南山的侍中,木兰被剥夺了带路的权力,她还松了一口气,但走着走着,刘彻忽然又道:“行军打仗,没有侥幸一说,看来……”
他这话带着钩子,就算是木兰没怎么经历过政事,也一下子明白过来,紧张地看着刘彻。
刘彻摇摇头,说道:“看来要给你配一个识途的副将。”
木兰听出意思来,心头一松。
刘彻忽然看向霍去病,说道:“你不是一直想从军打仗吗?如何,让你跟着振武侯领兵去打匈奴,你可愿意?”
霍去病眉头一扬,斩钉截铁地道:“不愿意,给我五千人,不、八百人就行,我宁愿做个前锋校尉,也不做副将。”
刘彻问道:“哪怕是给你舅舅做副将?”
霍去病脊背挺直,傲然说道:“就算是舅舅也不行,我不与谁做第二人。”
刘彻一向自诩慧眼识人,他也觉得霍去病有很强的领兵天赋,可少年十四,天子近臣,哪有独领一军的?就算是八百个人,那也是大汉的珍贵骑兵,岂能随意交付出去考验一个少年将领的才能。
就算是同样出了个少年将领,他也在犹豫要不要把霍去病送到战场上去,若是安居中军帐,作为副手随同出战,那不仅他的才华可以得到验证,也很安全。
可霍去病不愿意。
刘彻心里感慨万千,但也决定了,再下一次对匈奴作战时,给霍去病一支军队,他要把今日随侍的两名少年,都送到战场上去!
惜哉少年勇武……美哉少年勇武!
第27章
南山狩猎归来之后,刘彻就时常派人来传唤木兰,有时是陪伴他出游狩猎,有时是在宫中随侍,入秋后的一日,刘彻带着木兰和霍去病一同乘车来到长安城一处大宅前。
大宅似乎空置了些许时日,但大门敞开,里头已经有奴仆在洒扫,霍去病一见那宅邸门楣,眉头就是一挑,然后看向木兰,拱手道:“看来今日是振武侯的喜事。”
刘彻笑着打了一下霍去病的后脑勺,“这世上就数你人精。”
霍去病也不在意,他对这大宅是有些熟悉的,他幼年时曾被母亲卫少儿抱进来玩,他虽然年幼,却也记得那一道道鄙夷不屑的目光。
此处宅邸,乃是昔年开国功臣陈平的旧宅,陈平之后,传之三代,由陈平之曾孙陈何袭爵,食邑一万六千户,可谓显贵。
然而数年前,陈何强抢平民的妻子,被人告发,刘彻派遣官吏查实陈何多年为非作歹,便直接处死了陈何,杀之弃市,收回曲逆侯爵,此处大宅也被官府收归。
陈家人自此树倒猢狲散,陈何的庶兄弟,卫少儿的丈夫陈掌,因此生出野心,多方托关系寻求复爵,想要继承祖上的万户侯,但刘彻压根不予理会。
陈平以阴谋立身,帮助高祖良多,倘若如今有个陈平这样的人才来替刘彻做事,刘彻当然很高兴,可陈平的后代才能几乎都很平庸,一群无用之人,刘彻疯了才会继续用高官厚禄养着他们。
木兰是新贵之人,在长安没有立足之地,刘彻故意磨了许久,见此子不急不躁,心性极佳,才满意赐宅。其实曲逆侯旧宅是超出木兰现有爵位规格的,作为世袭贵族,陈家代代都有封赏,宅邸的规格也一提再提,别的不说,光是这优越的地段就能叫长安贵族们为之惊诧。
要知道,大汉开国功臣排个序,陈平至少在前五,他当初的宅邸,位置怎么能不好?
刘彻欣赏一个人的时候,出手是极为大方的,万户侯说给就给,世族贵邸说赐就赐,但要是对他无用,他也不稀罕的人,那其下场,就如被杀之弃市的陈何了。
木兰并没有见过刘彻翻脸时的冷漠可怕,所以也没什么居安思危的念头,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豪华宅邸,比之卫将军府都不遑多让,她呆滞着摸了一下宅邸的墙面,霍去病笑道:“这是秦砖,现在的新宅几乎看不到了。”
秦人会在砖面上刻绘图案,还有烧制空心砖的技艺,讲究些的贵人会用许多漂亮的刻绘秦砖拼凑出一整面墙乃至一整个宅邸的完整图画,光影流转间都是不同风景,如今汉人的住宅少有这样的了,大多是请画师绘上精美的壁画,方便时常补色或更换。汉砖和秦砖,两者的工艺虽然大多一脉相承,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丢失在了战火之中。
木兰跟随刘彻有段时日了,礼仪是被教了一些的,她回过神来,连忙行礼谢恩,满脸都是惊喜和感激之色。
赏下去的东西得到真心的回馈,即便是君王也很开心,刘彻坐拥天下,有自己的一套处事习惯,你若向他伸手要,他也许厌烦不给,甚至发怒,可他伸手给你,你就得高高兴兴地接,一丝不情不愿都不许有。
帝王心思,往往要许多蠢人拿命去试。
刘彻见木兰喜欢,他也觉得挺舒心,又对木兰含笑道:“这宅邸里还有些赏赐,平阳公主所赠,朕转送给你,过几日长平侯也要回来了,你们一道来见朕。”
木兰连忙再次行礼谢恩,她在宅邸前目送刘彻的车驾离去,还没等车驾走远,就见车驾上忽然跳下一个少年身影来。
帝王似乎斥责了几句什么,但霍去病笑嘻嘻地回应两句,没再上车,而是朝着木兰走了过来。
新满十四岁的少年近臣,蹦了个高,摸了一下宅邸外墙的秦砖,笑嘻嘻地请求道:“我小时候来过这里几次,都没好好看看,能不能让我参观参观?”
木兰挠了挠头,大方地道:“我也没来过,我们一起吧。”
两个人的关系是有点怪异的,一见面就互殴过一场,霍去病来探看的时候也没有表现出多大歉意,后来同在天子身边随侍,偶尔会交谈几句,可私下里并无太多往来。
年轻人之间,其实不需要什么台阶下,霍去病起初有些拉不下脸,但中间第一次少了个侍奉的天子,两人走在一起,走着走着,就难免亲近起来。
霍去病一边介绍着曲逆侯府的布局摆设,一边随意地和木兰闲聊,先谈两人都熟识的卫青,话题就不免又偏到了霍去病最为向往的战场上。
霍去病对战场的向往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他小时候刚会说话不久,被母亲抱去宫中陪伴当时还是夫人的卫皇后,天子见他,随口逗了几句,说他哭闹力气大,以后能做将军,能打匈奴。
但这段经历,成了霍去病记事之初的印象,是他从生下来之后,最早记住的记忆。
和常人不同,木兰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从战场上获得的,她提起战场不同于别人的沉重,像霍去病认识的长辈公孙敖,提到战场就是长吁短叹,说那些跟随他死去的将士,说自己有愧于人,霍去病不爱听这个。
反而木兰说起她的同袍,带原口音的赵破奴,骂人很溜的周武,说起战场上要注意的细节之类,他听得实在着迷。
宅邸才走了一半,两人已经走成了并肩,霍去病很熟络地勾住了木兰的肩膀,一只手搭在她背上,是个长安恶少年之间,标准的狐朋狗友,勾肩搭背的姿态。
木兰冷不防被这样亲昵地揽住,吓了一跳,可似乎又没什么理由挣脱开,耳朵都发红了,两人一起走到后宅的时候,院子里忽然起了丝竹之声。
竹林影影绰绰间,有少女起舞而歌,有乐师拨弦弄笙,木兰愣住了,霍去病也愣住了,再往前走几步,就见竹林里六名美丽少女正在翩翩起舞,歌而复咏,有一面屏风,后头传来乐声,应该是遮挡住了乐师的身影。
霍去病忽然想起天子临走前那句意味深长的“平阳公主所赠”了。
众所周知,平阳公主经常给天子送什么?
当然是美人啊!
平阳公主这里,可谓是登天之所,公主府门槛不高,时常有美丽少女被家人送来,甚至不乏有自荐的美人,这都是卫子夫带来的影响,当年一步登天阙,如今兄弟做列侯,多少人艳羡嫉妒,凭什么啊?凭她卫子夫美貌吗?天底下的美人,可是多不胜数啊!
生儿勿喜,生女勿悲,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这天下岂是一人能独霸?谁又不想做第二个呢?
平阳公主也乐得如此,她时常在公主府里举办宴会,美人献歌献舞,偶尔挑一些送给刘彻,她这里几乎承包了刘彻大半个后宫的妃嫔来源,要问她为什么如此热衷选美……只许天子男女通吃,不许她大汉公主既爱男色,也爱女色么?
平阳公主和刘彻姐弟关系好,好就好在两人喜好的不一样,刘彻喜爱温婉顺从,性格沉静,能歌善舞的美人,平阳公主偏爱性子张扬些的,嚣张跋扈的就更妙了,可大部分女子都还不太能接受公主的青睐,这些不愿意跟公主的,其中姿容上乘者也会被献给刘彻。
这一批的美丽少女虽然被刘彻说得像是平阳公主送给木兰的,但其实平阳公主认识木兰是哪根葱?美人照例是送给刘彻的,但刘彻的心思早就不在女子身上了,卫青要回长安了啊!
美人们很倒霉地只在刘彻这里过了个眼,又不好原路送回公主府,这是打姐姐的脸,刘彻开动了自己聪明的脑筋,想到今日要给振武侯赐宅邸,就提前让人把这批美人送到了宅邸里,当做他赐宅的添头了。
美人们愿不愿意是另一个说法,如今终身都被赠了他人,若不得夫主宠爱,只能在后宅凋零,哪个不使出浑身解数?这个舞姿动人,那个歌喉婉转,姿态优美如同林中仙子,丝竹声中,纷纷抬眼看来人。
入目是一对勾肩搭背的少年郎,个头相差无几,长相天差地别。
美人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霍去病身上,霍去病的相貌不随生父,不随母亲,糅合了两人所有的优点,他出生那年刘彻登基,次年卫子夫入宫,再过一年,卫子夫得宠,一跃而登天。
他三岁时全家就得以显贵,从未经历过穷苦的生活,养出一身高傲的气质,虽然这会儿颇为无赖地和人勾肩搭背,但样貌姿态实在胜过木兰万千。
木兰其实是白了一些的,跟着刘彻这些日子,在宫里的时日比较多,她甚至因为要时常入宫,请卫府的绣娘置办了几套丝绸的衣服,可……谁叫她要和霍去病站在一起呢?
尴尬的气氛持续时间不久,霍去病向后退了一步,很客气地对木兰做了个请的手势,一只脚已经向后撤了,他要开溜了。
阿娘耶,陛下头一次给人送女人吧!
第28章
按照霍去病的想法, 他这位新友人是平民出身,乡野少年,初来长安什么都不懂的时候, 看打扮得宜的年长妇人都能看傻眼, 如今这么多青春貌美的女子送到眼前,岂有不收之理?
他站在这儿,那就实在有些碍事了, 正待脚底抹油, 手腕却忽然被握住,他往后走, 木兰也跟着往后走,两人以一种竞走的速度绕开后宅跑得飞快。
霍去病一边跑, 一边对木兰道:“君侯不要辜负陛下深恩啊……你拽着我跑干什么?”
木兰也慌得不成,“她们、她们不像是奴婢。”
少女们装扮各异,看起来像是贵人家的女郎, 她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啊!
自从挨过霍去病的拳头后,木兰懂了很多规矩,现在无论到哪儿都是不直视女眷的,她是男子身份,是要避嫌的。
霍去病愣了一下, 然后不走了, 他哭笑不得地解释,“这些女子是平阳公主送给陛下, 陛下又送给你的, 不论是收为姬妾, 还是用以奴役,都不会有人过问的。”
木兰的反应出乎霍去病的预料, 她既没有欣喜,也没有贪婪,脸上呈现出一种空茫的状态,过了许久,才小心地问:“她们是公主府上的奴婢吗?”
这要是问别人,还真没几个人回答得出来,但霍去病在刘彻身边久了,对这事有一些了解,他摇摇头,说道:“大多是被家人献上的,陛下不入眼,原本应当……是会被退回家的吧。”
刘彻又不是什么女人都收,公主先挑剔了一轮下去,送到他面前的几乎没有不好的,但收不收也要看天子那日的心情如何,对不对眼缘,平阳公主送十次美人,至少也有五六次天子赏脸“幸之”,但没有带回宫里去的。
被天子幸过几乎就不可能嫁人了,而天子看不上的被退回家中,反而可以再觅婚嫁,至于这些被天子随手转送的……运气不好罢了,连他都是第一次见天子赐美人。
霍去病当然不会和木兰说尽这些内幕,交浅言深了,但他只寥寥几句,就让木兰的心都揪起来了。
她自小便没有做女孩儿的机会,而那些女孩儿们个个美丽,和她仿佛的年纪,却要被当成货物一样转来转去,她们若是天生的奴隶也就罢了,可也竟然是有家能回的,也许比她以前的日子好过得多,至少衣食无忧,这世上怎么就有那么多狠心的阿爹阿娘?
木兰的心情有些沉重,又问霍去病道:“霍郎君,我想把她们送回家去,是不是需要向陛下说一声?”
霍去病这下是真有些好奇了,但他先回答了问题,“不必,陛下不在意这种小事,他送出去什么东西也不会过问去处,但若要不得罪平阳长公主,还是应该将她们送返公主府上,禀明公主,公主会把她们送回家的。”
木兰记住了这趟流程,这时霍去病才试探地道:“这些美人,是不是年纪小了些?”
木兰老实地点点头,十几岁的女孩儿,却要经历这样的事情,实在叫她心里难受极了。
霍去病心道,坏菜了,他可能就喜欢我阿娘那样的。
两人各怀心思,在新晋的振武侯府门口分别,木兰犹豫了再犹豫,还是折回了后宅,竹林里少女们正因为先前的变故而无措,见到回来的是两名少年里容色逊色许多的那个,都有些失望,也有人面上不显,笑盈盈第一个上来见礼。
木兰于是知道了,穿最艳丽红色舞裙的少女名叫阿彩,后头的美人们都迟疑了一步,木兰也没有问名字,只是诚恳地道:“我想把你们送回家里去,但我不知道平阳公主住在什么地方,你们识路吗?”
这话一出,一众美人有人惊,有人喜,说实话,若不是万里挑一的美貌,怎么寄望君王去搏一份前程?没想到天子不要,还把她们转手送人,甚至都不是做姬妾,只是随手送了,连沦为仆婢都是有可能的,那还不如回家去,凭着这份美貌,想嫁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要在这儿和好几个美人相争?
而且争到最后,大约也就是个姬妾的位置罢了。
六个少女里,当即就有五个飘飘下拜,流露出感激之色,纷纷表示自己可以带路,甚至都不敢再多显露自己的美丽了,就怕眼前的少年君侯改主意。
第一个上前见礼的阿彩,却是咬牙站在原地,倔强地道:“贵人容禀,我舅舅把我卖到公主府去,换了两个金饼走了,贵人如果不要阿彩,那阿彩宁死也不回去受那一家的欺辱。”
美人之间,大多暗暗比较,别有苗头,这话若不是在贵人面前说,早就有人讥讽了,你一个不愿意走,还要带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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