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贤王看着背后冲天的火光,逐渐判断出汉军大概准备回程了,他慌了,归降的浑邪王在汉人那儿还有个侯做,他要是稀里糊涂跟着去了汉境,再和自己的亲信分开,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那就真的要铲一辈子牛粪了!
左贤王并不知道汉人没那么多牛粪要铲,一般来说匈奴的青壮男人除了给大户为奴之外,也就是苦役这一个结果了,大多数是修长城,也有河工修路工这些,因为苦役有重兵看守,最不怕生乱。
卫青是真的心态平稳,仗打完了,还是大胜。大单于的精锐势力被一举攻破,溃逃散兵一路上收割近两万,匈奴人想要靠着剩下的残部恢复元气,那得等下一波小崽子长成,这十几二十年的时间难道大汉就不来草原上转转了?他这次的功绩是很实在的,虽然没有抓到大单于不算很圆满,但卫青还是准备返程了。
出征在外一日,就是烧一日国库,虽然如今可以从匈奴人的牛羊身上打折扣,可这些牛羊带回去不是更好?为了一个逃走的大单于浪费时间,不是卫青希望看到的。
返程的路上,左贤王终于忍不住自报了身份,他也没准备从汉军这儿获得什么好待遇,最起码别让他去铲牛粪了,湿牛粪是真的很臭!
消息上报,先是报给了赵破奴,赵破奴险些没信,左贤王?左贤王部离这里几千里路啊!但左贤王是真的有证明身份的办法,他自己携带了一面王旗,亲信身上揣着他的王玺,这是为了逃脱追杀之后召集残部用的。
赵破奴把事情报上去,卫青第一反应也是没信,这得多能跑才能从去病木兰那儿跑来他这里?要知道当初出征的时候,两路军走的几乎是相反的方向!把这部分的匈奴地界看做一个扇形,汉军的两路军就在扇形的两个扇角,左贤王横跨千山万水而来,冲到了另一侧汉军的面前,这……是为了叫他这一趟战事更圆满些?
千难万苦,左贤王在卫青面前证实了自己的身份,他终于不用铲牛粪了,甚至有个专门的笼子待,卫青腾了一辆拉货的骡车给他。
左贤王并不知道,这不是一辆普通的骡车,这是他的父亲大单于逃跑时坐的骡车,他跑了百里多远,骡子走不动道了,把骡车留在原地,兜兜转转成了汉军的缴获,如今又腾出来给他坐。
大单于在木兰这儿就没有优待了,因为木兰只带了骑兵没带车,怕大单于驾马逃走,木兰用两匹马拉了个网兜给他兜在里面,鉴于曾经有人坐在网兜里还是成功逃跑过,所以木兰给大单于捆了手脚团在里面,然后带着上路。
这一路,李广就盯着那个网兜瞧,他有些疑神疑鬼,总觉得军中有人在看他,但一个视线扫过去,大家都纷纷低下头不和他对视。
行军一整个白日,李广耳边出现了很多次幻听,木兰问他要不要热水,他把热水都听成了网兜。
大军会合地点在狼居胥山,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很近,霍去病在狼居胥山等了木兰已经六日了,他不是没有事情做,而是这一路上能杀的都被他杀穿了。
木兰离开后不到十日,霍去病除了一天三餐和休息时间还没有削减,其余的都恢复成了一开始的模样,好在一路追击左贤王残部十分顺利,停留在狼居胥山后,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狼居胥山是匈奴人祭天的地方,要是说以前祭天的龙城属于大汉的祖宗陵寝一类,那么狼居胥山对匈奴人来说就等于大汉的泰山了,这样一个祭天圣地,霍去病盯了好几天,这光秃秃的一座山烧是不好烧,铲平了?士卒还得背石敲山多不划算。可日日坐在这狼居胥山上,他心里像是烧着一把火。
匈奴人崇尚勇士,勇士战死之后,匈奴的王爵们会记下他们的功勋,在这狼居胥山上替他们祭告先灵,每年的秋季是他们祭天的时节。
如今是秋季的末尾了,再过几天入冬,霍去病整日在山上待着,从烧山琢磨到铲山,到最后还是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他要在匈奴人的圣山上,开坛祭拜大汉的阵亡将士。
这个念头刚出现在脑海里,霍去病就准备付诸实践,他拎出了许多被俘的匈奴大小王爵,询问了匈奴人祭天的流程,然后向全军宣告,等花将军合兵而归,在这匈奴圣山祭战死英魂。
消息一出,全军轰动。
这里是什么地方?匈奴人的泰山!他们是什么人?大汉将士!打了这么多年仗,至今为止最叫人津津乐道的战事之一,就有当年卫青火烧龙城,如今封狼居胥,他们要在匈奴圣山上祭汉魂!
激动的可不止是士卒,连许多将领都为之惊叹,盯着匈奴俘虏们搭好祭坛,大军天天坐在山上等花将军归来。
万里雪山连绵,蓝天之下视野开阔,十几支斥候每日往来奔波,终于在超过约定时间的第四日等到了这一支凯旋的骑兵。
见到了打头团在网兜里的匈奴人,见到了五千骑兵个个满脸带笑,斥候第一时间回去禀报,说花将军抓到左贤王了,霍去病非常高兴,坐也坐不住了,带兵下山去迎。
李广跟着大军赶路这么些天,体力消耗得很厉害,但还是强撑着赶在合兵之前,把大单于从网兜里掏出来,他自己都下了马,牵着大单于在马边慢慢走。
这一点小心思没人注意,木兰见到远远策马而来的汉军,脸上带笑,也从马上跳了下来,战马飞奔到近前,霍去病从马上翻身下来,一见面就给了木兰一个重重的拥抱,在她背上拍打了好几下。
木兰感受到了霍去病的喜悦,也轻轻拍拍他的后背,笑道:“这一趟有意外之喜,没抓到左贤王,但抓……”
话没说完,霍去病就道:“不必挂心,左贤王部已经没几个活人,不过是个名头,陛下不会失望的。”
他眉头拧起,心里已经将那个能跑的左贤王五马分尸了几遍。
木兰推开了他,仍旧是笑,指指被李广牵着走的老匈奴人,“抓到了最大的名头,於单大单于,据他说是吃了大将军的败仗,带着亲兵一路逃过来的,大将军那里也是大获全胜。”
霍去病虽然惊讶,但没有多问这些,而是飞快地拉起了木兰的手,“别的不管了,走,召集全军,我们今日在狼居胥山祭战死将士,军中都说,等祭完了,大家都说要撒泡尿再走。”
这话自然是玩笑,但玩笑也有真心,大汉和匈奴仇深似海,如今大胜,站在匈奴的圣山上,这不一人撒泡尿等什么?从霍去病准备封狼居胥起,整个军队都急切得很,多熬一日就是一日的折磨。
此时天刚过午,狼居胥山上秋风寒凉,抬头是一片无云的蓝天,低头是一览无余的连绵山脉,草原风景不似大汉的青山绿水,却也别有风情,祭坛高设,拉了几个身份较低的俘虏来砍头应景,很快人头摆上,鲜血浸透土地。
匈奴的圣山上站满了大汉的将士,霍去病焚香祷告天地,祭奠战死英魂,见身侧木兰持香低语,他侧耳去听,片刻后,抬头看向碧蓝天空。
霍去病烧灼在心口的火气渐渐散去了,今日封狼居胥,为英魂,为胜利,为大汉,不为什么折辱匈奴人。
木兰说,愿大汉万年,百姓安居。
第100章
赶着秋季的末尾, 霍去病带着祭完天的大军又去了一趟姑衍山,完成了匈奴人祭天的步骤,又听匈奴降人称姑衍山往北不远有一片壮丽瀚海, 心中意动, 看向木兰。
木兰起初不信,群山连绵之地怎么会有海?但匈奴降人说得信誓旦旦,最后还是去了, 瀚海边上, 人迹罕至之地,只有一些零散羌人在水边捞鱼, 山海无边,让人心中难免升起一股豪情壮志。
这大好河山, 我来过、见过,用这双脚丈量过。
饮马瀚海后,这一趟征程就到了尾声。
冬日严寒, 行军艰苦,所以即便得知两路军都大获全胜,是时候返程,但一连多日阴雨绵绵,有时候还夹杂着雪花冰雹, 军中一些将领凑在一处商议, 还是决定再等等,等过了这段时候再踏上归程。
这年头还没什么人有条件千里万里地去游学记录, 最多知道个南方湿热多毒瘴, 军中从上到下包括多年住在匈奴的张骞都不知道, 天气冷是因为这一片雪山地带本来就冷,长安比这里暖和多了, 都觉得这鬼天气不适合行军,应该是因为今年就是冷。
霍去病和木兰凑在一块儿写了叙功战报,除去一些路上零散杀死的匈奴人没有录入军功,按虏首计,此战屠匈奴人青壮九万,自身战损八千余,这是大军就地扎营之后等了一段时间,将不治身亡的重伤兵计入战死行列的结果。
天一直没放晴,一路艰苦行军过来的士卒乍歇了下来,一连几天走路都发飘,霍去病实在看不得这个,将懒懒散散的士卒召集起来,每日换着班出去捡牛羊,如今省了行军的劳累,军中每日吃的是匈奴的牛羊,人都给养胖了,战马却因为冬日草原荒凉而消瘦许多,这样回程的时候岂不是要载不动他们了?
士卒们的怨念在几日后平息了下来,天气放晴,大军回程,这路上就开始计军功了。
杀人多的军功也多,而这趟出来,谁手底下没有人命?募兵们大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很多人都没有自己的田地,所以也不大在乎牛羊,天子犒赏丰厚,加升军爵,有的立功较多的士卒甚至直接封官。立功将领之中更是有多人封侯,如高不识复陆支这样的匈奴降将也在封侯范围之内。
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合兵有功,受封关内侯,食邑两千户。李广父子双双加封食邑一千户,霍去病益封五千户,木兰益封五千户。卫青那里立功的将领只有两个,一个是分兵合围有功的赵破奴,同样益封一千户,还有一个是公孙敖,看在卫青的面子上,刘彻心情极佳地给了他一个关内侯爵。
长安权贵没有不眼红的,不是谁家祖上都有万户侯,长安勋贵之中多的是家族世代传下来的一千户小侯,只是跟着大军出去转了一年,几乎是有名有姓的将领人手受封一个侯爵,这大汉的侯位几时像现在这样泛滥?上一次大封功臣,那还是高祖开国!
对于这种进谏,刘彻不光不听,还每一册竹简都要翻开来仔细品读,正常劝谏放到一边,说的比较难听的降职起步,骂得很难听的打入廷尉狱,严查祖宗三代,但凡有一丝违法乱纪,这人有福气了,廷尉狱中有最好的快刀手。
最开始,卫青大获全胜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刘彻打着灯笼在宫中绕着圈走了半夜,直到累得躺在床上起不来身,才幸福地入睡了。
第二波战报传来的时候,刘彻已经在宫里宫外发了十几天的疯,连最不受宠的不识字的妃嫔都知道仲卿两个字有多少笔画,朝堂上的官员更是被天子轮番轰炸,给刘彻建造帝陵的官员一天里收到了三封天子加急诏书,让在帝陵边上为卫青建造一座陪陵,以阴山为形。
收到霍去病和木兰的捷报时,刘彻那股喜悦的后劲已经慢慢下去了,人高兴了太久精神也会疲乏的,所以刘彻固然已经知道这次大捷肯定是好消息,但还是平稳着心态打开了绢帛。
然后他咕咚一下就向后仰躺了。
醒来的时候,刘彻就两眼望着幔帐,问身侧的宦官什么时辰。
宦官连忙说亥时了,从天子早起接到捷报昏过去之后,他一直昏到晚上亥时,几个医者来看过,都说先不叫醒为好,因为天子已经连着很多天精神极度振奋,没有睡几个好觉,这会儿其实不算昏过去,属于睡过去了。
这一整天的睡眠下来,刘彻睁眼的时候精神极好,看着眼前的幔帐,他捂着心口道:“朕做了一个梦,梦见去病和木兰打没了左贤王,杀敌九万,还俘虏了大单于。”
宦官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看着天子,“陛下没、没做梦啊,这不是今早的战报吗?”
刘彻踏实了,他这一夜在床上辗转反侧,下半夜的时候开始到处叫醒宫妃,警惕询问她们是怎么知道朕的冠军侯和武安侯打了大胜仗的。
第二天,刘彻乌青着眼圈开了朝议,询问百官是怎么知道匈奴快被打没了的。
这一个冬天,许多官员上朝如吊丧,每天木着脸听刘彻吹他的三个心肝宝贝,在这样满朝的赞誉声中,太子刘据的地位越发稳固,即便宫中又诞生了一名皇子,也没有影响什么,刘彻只在皇子诞生当日去看了一眼,回来就忘在了脑后。
卫青回来得最早,因为他返程快,回到汉郡之后又停留了一段时间为士卒计功,木兰和霍去病这一路军回来得慢,直到元狩五年的春三月才回到长安。
回长安的第一天,木兰沐浴焚香,整肃衣冠,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前往宫中求见天子。
她就是不来,第二日朝会刘彻也要叫她来的,空着手吹了一个冬天了,好不容易熬到人都回来了,这可不得当着群臣的面大加赞扬一番?
不仅如此,刘彻已经琢磨着要给木兰个官职了,大司马本是定给卫青的,但他这几年又有一些偏向霍去病,这是他亲手带大的孩子呢,基本等于年轻版的自己,木兰的功绩也很耀眼,可夹杂两人之间一比较……
刘彻摸着良心想,木兰实在是个倒霉孩子,生不逢时啊,若没有卫青,他会成为卫青,若没有去病,他会成为去病,可他有卫青也有去病,木兰样样都好,可样样都不够惊绝。
饶是如此,刘彻对木兰也是十分偏爱的,很快在未央宫正殿接见了木兰,一见到木兰,他就上前几步拉着木兰的手,感叹道:“到底黑瘦了些,这么多年了,实在辛苦木兰。”
木兰本来准备跪拜的,被天子拉住了,她想开口,刘彻又叹道:“那年初见木兰,才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呢,谁想过有今时今日,当初那个孩子,也挑起家国重担了。”
他越是这么说,木兰的头越低,天子如此夸赞她,她今日却是来卸担子的。
刘彻拉着木兰的手往正殿里走,一边走一边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神情真挚动人,丝毫看不出先前还在殿内琢磨木兰生不逢时。
跟着天子进了正殿,手被松开,木兰也松了一口气,顾不得殿内宦官宫娥,当即下拜行礼,重重向天子叩头,道:“陛下,臣有一事欺瞒已久,如今侥幸为陛下征战得胜,心中惶惶,求陛下宽宏。”
她如此说了,自然不会再犹豫,也没那个叫天子先宽恕再说事的谋算,再次叩头一礼,“陛下,臣幼时家中无男丁,以女充男养大,后来征兵到家门口,那时父残弟幼,无奈从军,到今日已有十一年。”
天子没动静,木兰不敢抬头,语气逐渐沉重地道:“臣日夜惶恐之至,最初只为一家活命才替父从军,后来步步高升,便渐有私心,想打完和匈奴的这场决战……如今心愿已成,臣不敢领受勋爵食邑,陛下深恩,怕此生难报。”
刘彻愣了有一会儿,逐渐调整好了情绪,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先是问道:“此事平阳公主知晓吧?”
木兰低头,“臣那时请公主隐瞒此事。”
刘彻又问:“去病也知道吧?”
木兰想到霍去病,亲也亲过,抱也抱过,摸也摸过,他怕是知道得最清楚不过,想到这里,她轻轻点头。
刘彻于是懂了,怪不得他教了去病那么多手段,啥也没用上,看来是早就知道心爱的是个女子,和人家两厢情愿,只瞒着他这个孤家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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