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凤初啼,必有百鸟噤声,卫青占尽风光,必要有人失意,只不过那个人正好是为大汉立下累累苦功的李广罢了。
萧载因为军中收留被匈奴掠去的妇人一事,对卫青观望许久,直到这次卫青留下处理军中剩余事务,将那些妇人妥善安置了下来,萧载才踏实了,踏实的同时就开始着手准备自荐。
“唉,可惜了我的木兰兄弟不在。”
萧载叹了口气,亲兵是日夜伺候在主将身边的,这是最亲近的人,要是木兰还在的话,通过她带一两句话是最方便不过的了。
不过萧载也知道,一个征发兵是待不长久的,也不知道卫青怎么回事,他亲兵齐备,却还非从军队里提溜出个小兵来带在身边。
萧载忽然想起长安的那些传闻来了,然后想了想木兰那张稚嫩秀气的小脸,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去投一个将军做个幕僚的事,不会殃及他的屁股吧?不是萧载自夸,他感觉自己可比那晒得黢黑的小木兰娇嫩一些啊。
投靠这种事,往往是比较私密的,有别人在场,这表忠心就容易放不开,可两人独处,萧载觉得自己很危险,他思考了许久,终于敲定了一个特殊的时间段。
是夜,卫青起夜。
馆驿是提前清理打扫过的,这会儿冬日里也没什么异味,卫青放水放到一半,外头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卫将军,卫将军是你吗?”
水声忽然停止,停顿片刻,卫青扭头看向门口,门缝里露出一只眼睛,是萧载。
萧载低声道:“萧某不才,久慕将军之名,愿投将军门下为一幕僚。”
卫青:“……为何夜半来投?”
萧载干笑了两声,卫青实在不想在这个情况下继续了,他整衣向外走,不料萧载也向后退,始终跟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片刻后萧载在正堂阐述了自己的理念和想法,他认为汉匈之间必有国战,跟着卫青好出头,卫青对萧载的才华是有数的,唯一忧虑的是他贵族的出身。萧载提及这事时却不以为然,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萧何本身如何风光,也管不了几代后的子孙,空守着先祖名头等着天子垂恩,才是最傻的事。
卫青颇为欣赏萧载,思考许久答应下来,萧载很自信,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录用,只是有些怕多付出了什么,和卫青又说了会儿话,极为刻意地提起了他远在长安的未婚妻。
卫青:“……夜深了,二郎还不去睡吗?”
他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丝幽怨,萧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告退。
等他走了,卫青忽然极不庄严地向外头瞄了几眼,然后直奔茅厕,一边放水,一边长出一口气。
夜半茅厕堵主公,萧二郎,真神人也。
第11章
新年伊始,帝改年号为元朔。
卫青封侯之后,回到长安第一时间入宫谢恩,天子刘彻正值壮年,英气勃发,不等卫青下拜,就步下御阶亲自来扶,一口一个仲卿,叫得极为亲近,这是卫青的字。
君臣之间的感情是很好的,卫夫人亲戚不少,卫家兄弟几人里,刘彻最看重的就是卫青,和长安诸多流言不同,刘彻倒没有起什么姐弟同侍的心思,这其中是有些缘故的。
平阳公主是刘彻的姐姐,经常给刘彻送美人,她很懂刘彻的心思,送的都是符合刘彻喜好的美人,卫夫人就是其中之一。
卫夫人被刘彻带进宫里之后,本该作为新宠稀罕上几天,不巧那时正和陈皇后吵架,刘彻气得有十几天没进后宫,就把新得的美人忘记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平阳公主再次献上两名新人,刘彻本也没把卫夫人记得很清楚,笑纳了新人。
但姐姐在宫里陪王伴驾,卫青也因此得了好处,入建章为宫卫,少年卫青身姿挺拔,形容俊秀,某日忽然入了刘彻的眼,又到了众所周知的一点,汉家天子男女通吃,刘彻心里生了些念头,叫来卫青,言谈之间却听说卫青的姐姐在他后宫里。
他怎么啥都不记得呢?
出于好奇,刘彻没有再多问下去,而是回到宫里见了见当时还什么名分都没有的卫夫人,卫夫人得见天子,言其无宠,哭求陛下放她归家。
刘彻鬼使神差揽住了卫夫人哭得颤抖的肩膀。
这一遭,就栽倒在了卫夫人如水的温柔里,此后十年,恩宠有加。
卫青一战封侯时,已经连生了三位公主的卫夫人再次有孕,而跋扈的陈皇后也在去年因巫蛊被废,到了今年春日,卫夫人诞下一名男婴,这是刘彻的长子,帝王年近三十,才得这一子,自然万分喜悦。
三月,卫夫人获封皇后,天子大赦天下。
卫家原本并不算正经的外戚,一下子成了皇后亲族,卫子夫独霸天下的歌谣再一次响彻大汉,这次却有了些美谈的意思,妃嫔受宠,哪有皇后受宠来得名正言顺呢?
卫青谢绝了络绎不绝上门来拜访的客人,关紧门户,也不让家人收受贿赂。他得陛下恩典,与姐姐卫子夫在未央宫见了一面,姐姐非常担心家里因此跋扈生事,反复叮嘱他要谨慎处事,约束家人,卫青一一应下,又答应下次进宫带两个儿子来给姐姐看一看。
卫青的妻子是他少年时娶的,那会儿卫家还没有显贵,在平阳府上一家老小皆为奴,娶的也是平阳府上的奴婢,卫青对妻子非常好,可惜妻子的身体不好,生了两个孩子之后更是虚弱,医者私下告诉他,夫人少时生产伤了身体,经不起第三次生育了,所以卫青不敢让她再生,夫妻之间已经许久不曾亲近了。
卫母得知此事后差点没把卫青脑子敲出来,哪家的女人不是一个个这么生过来的?你不和她亲近,她还以为你富贵了看不上她!而且不和她生,又不纳小妾,难道孩子都不要了?
卫青并不服从,他和妻子解释过多次,妻子也理解,他有两个儿子,实在不需要为了开枝散叶再叫她走一趟鬼门关。
卫青对外人关门闭户,但家人找上门来,还是不得不来见,上门的是他的二姐卫少儿和外甥霍去病。
卫少儿昔日为奴婢时就是平阳府上最出挑的,平阳公主因此看重她,想把她送给当时还是太子的刘彻,但卫少儿没有那个耐心练习舞蹈音律,反而和长相俊俏的小吏霍仲孺私通,不久生下一个孩子,霍仲孺却怕被公主责难,逃回老家娶妻生子了。
私生子取名去病,随父姓霍,他出生的那一年,正好是刘彻登基的同年。
卫青有外甥侄子好几个,最疼的就是这个没爹的孩子,不仅因为他身世和自己相仿,还因为自家二姐是个不管事的性子,她天生美貌,喜爱受男人追逐,后来又看上了姿容出众的陈掌。
这人和萧载差不多的身世,是曲逆侯陈平的曾孙,爵位跟他也没啥关系,两人一个烂漫一个浪子,倒是对了眼,显贵之后,整天结伴出游。
霍去病打小就是跟着卫青长大的,和母亲待在一起,三天饿九顿是寻常事,所以霍去病稍稍知事之后,就常来卫青这里吃饭。
俗话说得好,外甥是舅舅家的狗,吃饱摇摇尾巴就走。
小狗平日里都是高高兴兴地来,这次身后多了一个母亲,尾巴都不摇了,抿着嘴站在一旁。
卫少儿坐着,一见卫青进门,就急道:“阿弟,皇后不让我进宫!如今她做了皇后,你得了爵,大姐嫁得那么好,卫步卫广都在建章任事,一家子唯独我过得不好,我只是想嫁给陈掌,又不是要嫁给神仙!”
卫青揉了揉眉心,霍去病站在边上用脚尖划拉地面,偶尔抬头瞥一眼舅舅的脸色。
卫青等卫少儿一通苦水诉完,才叹道:“陈掌有妻子,上伺候公婆,下抚育子女,这么多年一丝错处也没有,你和陈掌出游,他夫人还为你们备餐食,何错之有,要被休弃?”
卫少儿气恼道:“我妹妹都做了皇后,我还给人做小?我就算不要脸,她卫皇后……”
话到底没说完,她也知道,自家一门显贵都靠了卫子夫。
霍去病忽然插嘴道:“阿娘,你那不是做小,你又不是陈家妾,真算起来,你还是没出嫁的大姑娘。”
卫少儿差点给自家儿子气哭了。
她去找皇后说了两次,皇后就把她撵走,不许她进宫去,她到陈家闹了一场,陈掌平日那么讨好她,见她上门还是脸色难看,叫她离开,她哭了一场,见儿子偷偷摸摸往外走,问他说是去舅舅那儿,她才一下子想起了卫青。
卫青又想叹气了,他看着自家二姐,家里的几位姐姐里,二姐是最美貌的,小时候做奴婢,管事都舍不得打她,可先是叫那霍仲孺骗,再和陈掌纠缠不清,没看上过半个正经男人。
卫青问道:“如今二姐做了皇后,也有不少人向你求亲,达官显贵不在少数,和那陈掌,真不能断了?”
卫少儿哭着说道:“我这辈子就认他一个男人。”
霍去病忽然清了清嗓子。
卫青一腔的无奈,气怒悲愤,都叫这突如其来的表存在感给噎住了。
卫少儿气得追着自家讨嫌儿子打。
卫青把霍去病护在身后,蹙眉斥道:“够了!陈掌浪荡久矣,他难道是真心爱慕你吗?他要是真休弃了发妻来娶你,那才叫可怕。”
卫少儿没有闹出个结果,还想去求母亲,卫青把她往外撵,自从长兄去世,母亲的身体就一直不好,如今在他府上休养,他是不会叫卫少儿来打搅的。
等到卫少儿哭天抹泪地走了,卫青往回走,就见霍去病坐在那儿吃糕饼果子,他按了按眉心,语气缓和道:“这几天你看着你阿娘些,别叫她到处去折腾,也哄着些。”
霍去病摇摇头,“等她哭够了就不哭了,你要是哄着劝着,她闹得更凶。”
这就是宠出来的坏脾气,卫青也知道,当初母亲认为二姐美貌,必有个好前程,对她是很宠的,家里大姐贤良,三姐娴静,二姐最娇纵,如今年岁渐长,却真成了三姐妹里过得最差的一个。
霍去病吃了半盘子糕饼,只喝了两口茶就不喝了,放下杯盏,拉着卫青叫他讲讲打仗的事。
其实该讲的都讲了,但霍去病就是爱听,连带着军中那些大小事都听得津津有味,卫青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忽然想起木兰来,笑着道:“说起来,我在军中遇到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子,人群里第一眼,我就觉得和你像。”
霍去病对这个不感兴趣,长相相似的人多了,但卫青知道,木兰和去病模样并不像,乡下黑小子怎么会和长安贵少年长得像呢?像的只是一种眼神,一种感觉。
卫青想了想,对上外甥略有疑惑的眼眸,忽然明白过来,去病从未有过父母娇宠,他从生下来就是独立的,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脆弱。
从未有过依恋的人,眼睛里才有这样坚毅的神采。
卫青轻轻揉了揉霍去病的头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外头卫少儿忽然惶然地跑了进来,一见到卫青,就哭出了声,害怕地道:“陈掌、陈掌家里给我传信,说那女人得急病死了,可我早上去陈家才见到她好好的!”
卫青的脸色冷了下来。
霍去病愣了愣,明白了什么,抿起唇,端了茶水喝了好几口,还是没忍住,猛然把茶盏砸在地上。
噼啪一声,四分五裂。
第12章
急病是个很好的借口,好就好在谁都能看出里面的猫腻。
陈家狠心至此,旁人眼里卫少儿也不清白,谁叫她早上去闹了一场,中午陈掌妻就得急病去世了?有意求亲的觉得卫少儿认定了陈掌,为此不惜逼死陈掌发妻,无意的背后讥嘲一声小人得志,但真正在意这事的人其实不多。
卫少儿只是害怕了一阵子,就在陈掌放下身段的劝哄中同意下嫁,这真是下嫁,皇后的姐姐和一个袭不了爵位的小贵族,实在不是当初贵族公子和婢女偷情时的光景了。
陈掌还询问过霍去病,要不要跟着他改姓,霍去病坚决不认,他亲爹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姓是他自己的,他连陈家都不会去,他今年十三了,可以自己在外头居住。
陈掌表面遗憾,内心是松了一口气的,他也不想多个儿子,尤其霍去病在他看来并不讨喜。
不过霍去病说是自己在外头居住,卫青到底没让,最后还是搬到了卫青的府邸上。
卫青私下向萧载提了自家二姐婚事的始末,他始终担心陈家太过狠心,萧载思索过后,却笑道:“陈掌富贵到头了,空有狠辣没有长远的眼光,难道天子会因为这件事而使他再次显贵吗?将军勿虑啊。”
卫青恍然,当初卫夫人得宠,一门姐弟都因此得官显贵,问到卫少儿时,她为陈掌求官,天子赏赐过陈掌,那时陈掌没有抛弃妻子,却因为卫夫人做了皇后而下定决心娶卫少儿,这是小人的行径。这样的人,难道会有什么大出息吗?
只要陈掌一直不能显贵,卫家没有出事,卫少儿的日子就会过得很舒心。
卫青心下稍安,萧载回去却连吃了三碗干饭,抱着自家的狗子哭得不能自已,陈掌是富贵到头了,可他守着将军的姐姐,那也是皇亲国戚了啊,他还要自己奋斗不知多少年,这饭啊,怎么就这么硬?
长安贵少年呼朋引伴,马踏青苗,出游狩猎时,武安县里哭声已经不见,家家户户都忙着春耕。
木兰一个忙活十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脸却白了一些,武安县不如草原上阳光烈,她偶尔翻地时,还会想起那好多好多的牛羊叫声,军容齐整,黑旗飘飞,一切都恍如隔世。
嗯,还有将军的剩菜。
花家的日子过得十分规律,木兰隔三差五煮几个鸡蛋吃都觉得奢侈,更别提开荤了,她打从回家就没沾过一顿荤腥,在军中养出来的那一点点肉也没了,但她的个头一直在长,每天晚上腿都疼得直抽抽。
花家人的个头都不矮,木兰有几个堂兄,个个身高七尺以上,去年那场征兵里,也没了两个,有一个逃回来了,是溃兵的一员,天子下诏赦免了这些人,但回到村里是不受待见的。
木兰插秧插了一个上午,花小妹来给她送饭,是小米熬的稀粥,她稀里哗啦喝了个干净,对花小妹说:“晚上回去我们煮鸡蛋汤喝。”
花小妹今天一直没吃什么东西,听了这话眼睛亮了亮。
木兰把空碗递给她,又从地里刨出两个她早上埋的春笋,这年头到处长竹子,春日里也能叫人吃个新鲜,花小妹抱住两个大笋,摇摇摆摆地往回走。
木兰坐在地头上歇着,从怀里摸出一张木牍,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十行隶书小字,这是里正给的。
自打从军中回来,木兰就一直琢磨着识字的事,有一回去里正家里,见到这老头儿正在写文书,她顿时又惊又喜,没想到村里就有人识字!
里正纳闷地看她,告诉她作为里正认识字很正常,他就是跟上任里正学的,真正奢侈的是书,整个河上村也找不出几卷竹简来,有藏书的人家大多是世代为官,或者是贵族之家,没有书,那识字的用处就不大了,最多做个小吏。
木兰听了老里正的话,回去想了几天,还是在花母的骂声中提了两只鸡来找老里正,她想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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