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那个眉眼温柔的女子,如今是否安然。
夜深时,海面与天色融为一体,化作一团浓墨,青衍山的灵舟行驶在海面,显得极为渺小。
“下雨了。”透过窗,李兆诗眉头皱起,喃喃道。
“是,弟子明白……”
和宗门做完日常的汇报,柳屏抬头,同样看向窗外,神色严肃。
“不问海向来风平浪静。”
李兆诗眼神担忧,却还是安慰道:“只是一场雨罢了,不问海虽说风平浪静,可也不是终年无雨,莫要紧张。”
柳屏叹了口气,眼底是深重的愁绪。
但愿如此。
沉默许久,他忽的抬头,眉头皱起,和李兆诗对视。
“怎么有乐声?”隔着雨幕,李兆诗隐隐约约听见了悲悸的乐声。
“……我好像听过这乐声。”
灵力将雨隔绝,褚诃故站在扶危剑上,顺着乐声,不问海缓缓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长长的阶梯,褚诃故放下手中的玉笛,睁开温和的眸子。
“他们呢?”
时修尘眸光闪烁:“陆冠清还在来的路上。”
褚诃故温和笑笑,没说话,向下踏出步伐。
时修尘紧随其后。
不知走了多久,时修尘微微回头,只见海水修炼覆盖他们走过的地方,阶梯也消失不见。
“他们都以为那是一场幻境,可那幻境又怎会出现那般真实,他们到达的,是真正的七百年前的凌城。”
褚诃故忽的驻足,语气带着若有若无的叹惋。
“她很聪明。”
江初篱早在开始就为自己留好了退路,魔尊死后,魔尊的封印便成了她的封印。
她将自己封印,将复活的钥匙留给他,等待他于百年后,唤醒沉睡的故人。
她一点也不笨。
褚诃故莞尔而笑,他垂眸看向手中的玉笔。
凤凰骨制作的笔,是开启封印的钥匙。
阿篱,该醒醒了。
她似乎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还是那个病体羸弱的小姑娘,每天坐在病房,看着窗外一年四季相似的风景。
直到心跳声逐渐停止,白色的天花板消失在眼前。
再次睁眼,她周围满是尸体,她拼命从尸堆里爬出,带着满心的慌张,东躲西藏。
还好,她遇见了很多很好的朋友,他们教她剑法,教她修炼,带她一起游历修仙界,他们一起为两族和谐相处做了好多事。
所以,他们为什么分开了呢?
江初篱终于想起来了。
那是一个很平静的黄昏,君观澜推开了她的房门,他说买了很好喝的茶,想请她尝一尝。
她笑着接过,饮下。
灵力逐渐在体内溃散,意识也因为模糊。
她这才发现,从始至终,君观澜都没有抬头看她。
谁都不知道,江初篱曾在那场火中短暂的苏醒,她远远看见君观澜冷漠的双眼,听见修士对自己的嘲笑。
流光剑折射的光亮,灼热她的双眼。
江初篱不怕死。
她知道自己不会死,知道陆珂他们已经回来了。
可她还是……
好难过啊。
明明她从未做错过什么,明明她一直很真挚地对所有人,明明她这么珍惜他们这些朋友……
“江初篱……江初篱……没有人爱你,不如和我们融为一体……从此你就是神!想做什么都可以!”
不,她不要做神。
杂乱的声音萦绕在脑海。
“为什么不呢?你是被天地偏爱的凤凰,你生来就该站在所有人之上,和我们融为一体,无论是修士还是魔族,都奈何不了你。”
江初篱睁开眼,手背抚上额头。
一片混沌中,江初篱缓缓起身,周围的声音还在喋喋不休,她却径直召唤出了本命剑。
她似乎已经睡了很久了。
江初篱持剑向前走去,混沌中,看不见前路,看不见归途,她就一味地走着,平静而坚定。
“和我们融为一体吧……”
她忽的停下脚步,轻声:“吵死了。”
凤凰骨剑感受到主人的心思,微微颤动,它已经许久没有出鞘了。
剑光如白虹贯日,破开混沌的世界,刹那间,一片光辉,照亮混沌中的邪祟,凄厉的惨叫声在这光辉中蔓延。
灵舟内,柳屏眼睛猛地睁大,他急忙赶到甲板,面对眼前的景象,他脸色一变,手上开始施术,想要拦下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海浪。
“这浪,怎会如此……”李兆诗紧随其后,在柳屏身侧喃喃道。
这海浪高入云天,似乎顷刻间便要将他们吞没。
感受到不问海的异动,褚诃故抿唇一笑,眼眸第一次出现了真切的温度。
“欢迎回来。”
阿篱。
第67章 设局
巨浪滔天, 灵舟摇摇欲坠,柳屏咬紧牙关,脸色却愈发苍白。
只见那巨浪即将冲破结界, 舟上青衍弟子不由得下意识闭上眼。
巨浪翻滚的声音却在下一瞬间归为平静。
柳屏怔怔看着眼前这幅场景,喉头不由得一动,他力尽收回结界,艰难呼吸。
“浪……停了。”李兆诗喃喃道,正要庆幸, 却感觉到舟下开始出现异动。
“收灵舟!”柳屏用尽最后的力气朝身后的青衍弟子嘶吼。
坠入深海前, 柳屏挣扎着向天看去。
模模糊糊中,有人立在半空, 他注视着他们挣扎的身影, 好似在注视蝼蚁,神色没有半分波动。
柳屏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那道人,甚至连挣扎都忘却,他死死盯着那人, 直到被海水淹没。
“哎呀呀, 又一个小阿篱的朋友吗?”
少女拄着头笑意盈盈,柳屏睁开眼, 艰难地咳出声,还没来得及问这是哪里,便捕捉到了少女话里的关键词。
“小阿篱?”
脑中升起一个荒谬的猜测。
“嗯哼。”少女抖搂抖搂衣服起身。
柳屏这才发现她的衣服精美绝伦, 一针一线宛如天工, 只是不知为何有明显的残破痕迹。
少女对他的视线毫不在意, 只是笑着佯装惊讶:“哎呀,说到小阿篱, 小阿篱就来了。”
柳屏立刻转身看去。
女子容貌一如从前,眼眸温柔明亮,只是看过来的目光,宛如初见的陌生人,她略有踟蹰。
“你也是我的朋友吗?”
柳屏一怔。
―
宋予籍端来一壶茶水,镇定自若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抬头看了下桌上的其他人,平静地向后退了步。
李兆诗见此不由得眉头一皱,神色略有不悦,却又顾及四周,没有说什么,只是拿起茶壶,倒了杯水,递给柳屏,柳屏回神接过,笑意僵硬,视线若有若无掠过四周。
他的心思显然不在茶水上。
这里处处透露出不对劲,毫不掩饰的违和感无处不在。
一直灰蒙的天色,身着华丽却残破服饰的人们,无法离开的村庄……
年长的女人感觉到他的视线,朝他礼貌一笑,接着和身侧幼小的孩子不知说了什么,小孩点点头跑开,年长女人则是坐到了他们对面。
李兆诗心中不由得一紧。
“你们是阿篱的朋友吧?”年长女人笑笑,眼神温和慈祥,“在这住得还行吗?我们住惯了,可能有些不好的地方,还请多包涵,有什么不足之处,尽管提。”
“阁下能收留我等,青衍山弟子已喜不自胜,怎敢多提旁的要求,何况我等修行之人,天地为家,何处不能住。”
柳屏打起精神,向年长女人行礼,眼见年长女人脸上笑意真切了不少,心底也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不必拘谨,坐下坐下,喝点水,我瞧你嘴都干了,你们是阿篱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
柳屏僵着笑坐下,顺着年长女人的话端起茶杯,微微一抿,神色顿时一怔。
这茶……
他垂眸看向茶杯,粗糙的茶杯中,茶叶静静漂浮着,柳屏心底却升起震惊。
这茶的味道,柳屏只在掌门那里尝过,那时青衍山掌门与其它门派掌门座谈,他恰好去汇报事情,掌门随手赏下一杯茶水。
正是这股味道。
不会有错!
因为那时其它门派掌门出声调侃过,那杯茶的茶叶早已绝迹千年,余留的极少。
可……
柳屏细细感受着体内的变化,眼中又有些疑惑。
掌门那茶可增灵力,而眼前这茶,却似乎只有那股味道尚存。
“阿篱是个好孩子,只是心思太过纯正,之后还要拜托诸位多担待。”
不等柳屏多想,年长女人再次出声,俨然一位关怀后辈的长者模样。
“不。”柳屏与李兆诗对视一眼,在李兆诗怀疑的眼神中,他犹豫着开口,“前辈帮了我们众多。”
一瞬间,李兆诗因为这个称呼瞪大了双眼。
年长女人微微一笑,没作回答,视线悠悠落在不远处的江初篱身上。
江初篱正俯身笨拙地给女孩编头发,女孩朝她不知说了什么,她脸上一红,竟是笑了出来。
这样的江初篱,他们从未见过。
宋予籍静坐在他们身后,见此她垂眸。
这就是她的家人们吗?
“她是个好孩子,若是我还活着,一定会把她留在身边。”
一瞬间,几人纷纷看向年长女人,面上是难以掩饰的错愕。
女人笑笑,似是毫不在意。
“我们只是几缕残念,随这封印苟延残喘至今,若我们还在,她也不会那么苦。”
说到最后,女人的声音也低下来了,她眼眸落寞,唇角的笑意也变得苦涩。
凤凰一族可是极其护短的。
可怜的孩子,一个人吃了那么多苦。
若是她们还在,怎会让她一个人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伤。
可她们只是残念,只能看着。
看着那孩子即使受过万般伤痛,也只能执剑向前。
她们又怎么不心疼。
柳屏视线轻落在女人身上。
精致却残破的衣衫,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她们死前,经历了一场恶战。
“阿篱很好,所有人都很喜欢她,但是她不能永远留在这。”
女人沉默了片刻,抬眸:“请诸位,将她带回去吧。”
“那要如何回去?”
李兆诗急忙出声。
“杀了我,杀了我们。”女人抬眸,眼神平静。
她们以魂为阵,寄居于此,杀了她们,便是破了阵。
“……需她亲手来。”
闻言,连李兆诗都不由得一怔,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江初篱。
女孩们笑嘻嘻围住江初篱,她俯身不知在和她们说什么,眉宇满是放松的笑意。
“我们不行吗?”
半晌,柳屏出声道。
“她是一切的起,也是一切的了。”女人似乎对他的问题早有预料,顿了顿她瞥眼看向柳屏,含笑的眉目间流露出一股傲然,“何况,你根本杀不了我们。”
如今再狼狈不堪,她们也是曾凌然万物的凤凰一族,受天道喜爱与庇护。
纵然只剩残魂,可骨子里的傲然依旧,她们不许自己那样随随便便死,更不许她们随随便便死在外族人手里。
她们要用最后的魂魄,为最后的族人,搭起一条路。
“我们要怎么做?”
良久,柳屏起身,恭敬朝女人一拜,女人平静地接下他这一拜,唇角微扬。
“你也是个好孩子,我没看错你。”
“稍作休息吧,你们也累了。”
奇怪的是,女人并未直接给出答案,而且朝她们淡淡嘱咐,似乎只是在给予客人最基本的关心。
说完,女人转身离去。
“……师弟,我们现在?”李兆诗犹豫片刻,见柳屏没动,也没动,只是出声询问。
柳屏垂眸,似是思考。
“宋予籍,你去呢?”
宋予籍起身,头也不回地朝李兆诗招手:“休息。”
“诸位。”
温柔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柳屏略有错愕回头。
江初篱眼神温和,见她们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也只是微微一笑。
“可以聊聊吗?”
李兆诗与柳屏对视一眼,心中升起警惕。
方才的对话,她是听见了吗?
顿了顿,李兆诗颔首浅笑:“江师……姑娘,请。”
李兆诗咬了咬舌头。
差点叫成师妹了。
江初篱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却没过多执着,落座后视线扫过桌上的茶具。
“实在不好意思,我似乎忘了很多事,不知能否问一问诸位,我的从前。”
.
“放任她们交流真的可以吗?”年长女人站在窗前,远远看着和柳屏他们交流的女子,面露担忧。
“放心吧,她能承受的。”
少女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随意搭在桌上,手指往前一伸,桌上白玉般的笔顺势向前滚动。
“先前那几人呢?”
年长女人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少女,神色间对她给予的回答并不满意。
“他们不行,心眼子一个比一个多,笨蛋小阿篱肯定会被骗的。”
说不定已经被骗好多次了!
才不让笨蛋阿篱和那群人接触呢!
少女愤恨地踢了踢桌腿。
见此,女人也只能叹口气作罢,她摇摇头正要开口,神色却突然严肃起来。
少女脚尖落地,稚嫩的面容浮现出冷意,声音颇有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
“魔族!”
“别激动,他们暂时进不来。”年长女人一把拉住少女的手腕。
“我明白。”少女眼眸依旧冷漠,只是身子不再动了。
“族长,得尽快让那孩子杀了我们。”
年长女人用最平静不过的声音说出骇人的话。
她们只是残魂残念,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待在大阵中,困守至消亡。
凤凰一族对此从未后悔。
但她们绝不许凤凰一族白白困守,白白消亡。
天地浊气日盛,魔族再兴。
能做到不让凤凰一族努力白费的也只有凤凰一族,最后的族人。
可她还是个幼崽,还不过百岁。
还好,她们的残魂中仍有一丝力量,凑在一起,勉强能将那孩子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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