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今日侯夫人说的那些刺心话伤到了他。
裴源行的大哥夭折,最悲痛的必然是侯夫人。
她失去了自己的亲骨肉,自己的夫君竟将他跟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塞她屋里,妄想着凭那孩子一张神似的脸就能取代侯夫人心中的律哥儿。
侯爷这般行事,既伤了侯夫人的心,又将裴源行置于何地?
侯夫人每每看到裴源行那张脸,只会逼迫她回想起,裴源行还好端端地活着,她自己十月怀胎的律哥儿却早已去了,府里的人,乃至于律哥儿的父亲,都早已将律哥儿忘得一干二净。
这叫侯夫人如何能不怨、不恨?
侯夫人是无辜的,更遑论当时才年仅五岁的裴源行了。
他那个年纪,又只是侯府里的庶出儿子,他又能作什么主?
刚失去了自己的亲娘不久,又被侯爷利用生生成了律哥儿的替身,被侯夫人无视和不喜。
云初的眼里莫名覆上一层水雾。
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是同情裴源行的处境多一点,还是因着同病相怜的缘故替他觉着难受。
跟他一样,她也是个爹不疼、后娘不爱的人。
三妹妹沁儿两岁的时候,她的亲娘孟氏就逝世了,没过多久,父亲便娶了邢氏当继室。
父亲本就是个有野心的,自从有了四弟弟后,他更是一心想着朝权势靠拢。在他眼里,他和原配养育的三个女儿都只是他用来替自己谋利的工具,至于他的女儿是否在夫家过得艰难,他是半点都不在乎的。
大姐姐是这样,她自己亦是如此。
如今看来,只怕裴源行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云初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睡意渐浓,眼皮慢慢耷拉了下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好生奇怪,此次她竟梦见了向来不待见她的太夫人。
太夫人阖眼躺在床榻上,没了平日里的威风,面上无半分血色,苍白如纸,若非丫鬟春兰跪在床榻前拿着热帕子细细地擦拭着太夫人的脸颊,只怕任何人瞧来,都会觉得太夫人已去。
太夫人屋里伺候的冯嬷嬷扭头问道:“季太医,您觉得太夫人的病还有得治吗?”
季太医撩了一下他的白胡子:“太夫人年事已高,此番又受了惊吓,况且中风之症本就急不得,老夫这便在药方子里再添几味药,你们熬了药后细心喂太夫人喝下,平日里好生伺候着,余下的……”季太医瞥了眼躺在床上的太夫人,叹息道,“便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闻言,站在屋里的一个丫鬟低呼了一声,随即又拿起帕子掩住了唇。
冯嬷嬷脸色微变了一瞬便又恢复了镇定,态度恭敬地将季太医送至院门外。
她回到屋里,赫然已变了一副面孔,走到仍旧拿着帕子掩着唇的丫鬟面前,目光在她身上来回逡巡,厉声呵斥道:“你个贱蹄子,刚才在嘀嘀咕咕些什么呢,可是打量我年岁大了,耳朵不好使听不见了吗?”
丫鬟吓得面如土色,诚惶诚恐道:“冯嬷嬷真真冤枉奴婢了,奴婢并不曾嘀咕过什么。”
冯嬷嬷一口啐在了她的脸上,横眉冷竖道:“还敢狡辩?是不是见太夫人病了,没人管着你们了,你们便没了顾忌,一个个地都敢在背后议论主子,莫非是想要翻天了不成?”
丫鬟自小便在颐至堂当差,自然是知道冯嬷嬷的手段有多厉害的,见冯嬷嬷发了怒,忙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不敢,奴婢真的不敢哪。”
冯嬷嬷丝毫不为所动:“我看你这个贱蹄子敢得很。我告诉你,太夫人若是一切安好那便罢了,倘若太夫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去侯爷面前告你一状,说你在背后道太夫人的是非,定要将你发卖了赶出侯府!”
丫鬟吓得直哭,自认辩不过冯嬷嬷,忙不迭地磕头道:“冯嬷嬷息怒,奴婢下回再也不敢了,求您宽宏大量,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冯嬷嬷怒目看着跪在地上的丫鬟,扬声唤来了守在屋外的婆子,指着丫鬟命令道:“把这贱蹄子拉出去杖打二十大板!”
丫鬟被几个结实粗壮的婆子一路拖着出了屋子。
春兰替太夫人擦拭过身子,被冯嬷嬷挥手命她退下了。
屋里一时只剩下了太夫人和冯嬷嬷主仆二人。
冯嬷嬷膝盖一软,直愣愣地在床榻前跪下,一面哭,一面对着仍昏迷不醒的太夫人诉苦道:“老夫人哪,您赶紧醒来瞧瞧老奴吧,您一天天地躺着不吃不喝的,老奴怕您身子撑不住啊。”
她抹了抹泪,叹息道,“谁承想好端端地只是去福佑寺烧个香,怎就突然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了?听雨居那个瘸子没了便没了吧,不过是贱命一条,堂堂北定侯府的世子爷,还怕娶不到更金贵的妻子了吗?”
她抬起一双泪眼看着太夫人,“老奴是替太夫人您觉着憋屈啊,老奴这几日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怎就会在太夫人您的床底下发现了那块手绢。”
她用力捶打了几下自己的腿脚,“若那日老奴警觉点,早些发现端倪,兴许福佑寺走水的时候,您床底下的那块手绢就不会被人瞧见了,更不会招来那么多人过来看热闹。
“那日寺庙里一片混乱,此事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现如今整个京城都在传闻,说太夫人您守寡多年耐不住寂寞,嘴上说是烧香祈福,实则是为了偷汉子,巴巴地赶来福佑寺见情郎。太夫人,您听听,这是人说出来的话吗?”
她用手背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泣不成声道,“那些人的心肠怎就如此坏哪,莫说老奴在您身边伺候多年,老奴最清楚太夫人您不是这样的人,便是想到您的身份和年纪,那些人也不该在背后如此诋毁您的名声啊。只在床底下找到一块不知从哪弄来的手绢,连查都不查问清楚,张嘴便胡乱编造一番,也不怕哪日去了十八层地狱被拔了舌头!
“老奴没用,没能护住太夫人您的清誉,也没能查出您是被何奸人所害,害得您气得病倒在床上。太夫人哪,您赶紧醒过来吧,您放心,一旦抓住那奸人,老奴一定替您将他/她活活打死替您出气!”
她越说越气,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脸上已带了几分狰狞,瞧着甚是可怕骇人。
云初心头一跳,猛地自噩梦中醒来。
第三十四章
卷翘的眼睫不停地轻颤着, 云初缓了几息才回过神来。
梦里的太夫人受了惊吓,大病一场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若当真有过此事,那定然发生在众位女眷去福佑寺烧香祈福之后。
寺庙里的那场大火将她烧死在火海中, 她不知原来那日太夫人的厢房里还发生了旁的事, 为着一块掉在床底下的手绢坏了太夫人的名声。
冯嬷嬷顾及着太夫人的颜面, 把话说得很是隐晦,不过能让旁人认定太夫人耐不住寂寞, 猜疑她去福佑寺是为了私会她的情郎, 那么在太夫人房里被发现的手绢上定是绣了不堪入目的东西。
因着家世和盈儿姑娘的缘故,太夫人素来嫌她碍眼,人前人后总百般羞辱她、责罚她, 还伙同姚嬷嬷骗她喝下了那一碗碗的避子汤。
她心里虽恨透了太夫人, 可一码归一码, 说太夫人去福佑寺其实是为了偷汉子, 这种无稽之谈她是没法信的。
既然如此,那么在她床下拾到的那块手绢便只能是别人扔在那里的, 太夫人规矩颇多, 性子又倨傲, 旁人想要随意进入她的房里,是万万做不到的。
假使把人往坏处想, 那块手绢倒更有可能是某人趁着太夫人不在屋里的时候,悄悄潜入厢房将手绢藏在了床底下。
那块手绢若是在别处找到的, 兴许她还不会由此认定那人是故意而为之, 可偏巧是在床底下发现的手绢, 若是手绢上还绣着不堪入目的东西, 第一便会让人联想到此处有过香艳之事。
可如此一来,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
那人虽是最终得逞了, 可他/她费尽心机想要陷害一位老夫人以坏她名声,图的又是什么?
一个守寡了多年的老夫人,纵使再耐不住闺中寂寞想要跟人偷情,但凡有些脑子的,便绝不会选择在观音生辰之日做出这等龌龊事。
此事无论如何思量,都令人觉得难以置信。
先撇开此事牵扯到的是北定侯府的太夫人还是旁的什么人不提,单说这种闺房里的隐秘之事,的的确确最是招人非议。
若是想要污了谁的清誉,从此处下手最是方便。从梦里的情形看来,那人做下此等勾当后,太夫人果真被气得病倒在床上,她在外头的名声也算是毁了,只怕整个京城的人都已得知了那日在福佑寺闹出的传闻。
若说将手绢偷偷藏匿在太夫人床底下的那个人,打从一开始便抱着陷害太夫人的目的,那么他/她还真的算是得手了。
云初柳眉微微蹙起,心中的疑惑更甚。
且不论那人毁了太夫人的名声能捞到什么好处,光说太夫人那么一大把年纪了,真有人会信了她是来寺庙偷情这套说辞吗?
她睁开双目,怔愣地看着帐顶。
或许众人并不十分在意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前世她自己,就因盈儿姑娘设的局被人诬陷了两回,她虽声辩过,可是无人愿意信她半分,是以那块手绢是否真是太夫人的,太夫人是否真是来福佑寺与人私会的,也未见得有多少人会去在意。
眼下她更想要弄明白的,是前世在福佑寺,跟她调换厢房的究竟是太夫人还是侯夫人。
假如跟她调换厢房的的确就是太夫人,那么太夫人用来歇息的那间厢房原本就是给她准备的,这也解释了为何后来她住的那间厢房,比今生住的那间要敞亮奢华得多。
若将手绢偷偷藏匿在厢房里的那人,真正想要陷害的是她而非太夫人,众人在她床底下发现那块手绢又会是怎么一个情景?
接下来全京城便要传闻她是如何的狐媚子,趁着侯府众位女眷去福佑寺烧香祈福的档口,与个外男偷偷幽会。
她年纪尚轻,虽只是商户之女,却长得还算有几分姿色,在侯府又不被自己的夫君所喜,且几番被太夫人指着鼻子骂她心肠歹毒。
担着这样的坏名声,被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吧……
因心里藏着事的缘故,云初几乎彻夜未眠,次日一早去兰雪堂给侯夫人请安时,顶着眼底的一圈青黑步入屋内。
刚进屋,便看见杜盈盈已赶在她前头来了兰雪堂。
侯夫人见她神情萎顿,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禁不住问道:“初儿,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昨晚没睡好?”
云初敛了敛眸,含糊其词道:“谢母亲关心,昨晚许是睡前喝了一杯浓茶,所以这才没睡好,倒劳母亲忧心了。”
侯夫人颔首道:“没事便好。熬夜伤身,下回可莫要再喝浓茶了。”
“母亲说的是,初儿记下了。”
云初在侯夫人面前算是勉强掩饰过去了,可落在杜盈盈的耳中,便是另一番意思了。
侯夫人昨日还病着,今日勉强打起精神料理着府里的中馈之事,身子终究还是有点虚的,跟两个晚辈略微闲聊了片刻便觉得乏了,叮嘱了几句便放她们回去了。
莫说云初还记着前世的那些事,自然没半点想要结识杜盈盈的念头,光凭她跟杜盈盈的性子,本就处不到一块儿去,加之今日鲍掌柜要来回话,是以刚走出兰雪堂的院门,云初连寒暄也懒得跟杜盈盈寒暄一下,便带着丫鬟转身离开了。
杜盈盈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离开的背影,紧紧抿了下唇。
她不过是想跟云初搭讪几句,借此试探一下云初究竟是何等人物罢了,谁承想云初如此不识抬举,竟对她视而不见。
不过是个商贾之女罢了,也敢对她摆架子!
丫鬟琥珀见杜盈盈愣愣地望着前方不挪步,低声问道:“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杜盈盈看向琥珀,扯了扯嘴角:“无事。我只是在想,少夫人昨日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抑或是……”她故意拖长了尾音,才道,“跟侯夫人有什么龃龉。”
琥珀面露不解:“姑娘,您定是多虑了,奴婢瞧着侯夫人跟少夫人的关系倒是极亲厚的。要奴婢说呀,光瞧今日屋里头的光景,她们俩不像是婆媳,反倒有点像是母女俩呢。”
“是吗?那兴许是我多心了。”
杜盈盈细眉一跳,指尖缠着锦帕绕了一圈又一圈,若有所思道,“我冷眼瞧着,侯夫人待少夫人倒是极好的,适才见少夫人面带倦容,想着少夫人许是昨晚没睡好,侯夫人便多问了少夫人几句。倒是少夫人,回话的时候怎地态度如此含糊,不是平白害得侯夫人更要替她担忧了吗?”
琥珀拍了拍手,夸赞道:“还是姑娘心细,方才奴婢也在屋里,奴婢可是半点没瞧出来什么不对劲呢。”
杜盈盈嗔怪地横了她一眼:“哪是我心细了,不过是瞧见了,便跟你多嘴闲聊几句罢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想着,侯夫人是少夫人的婆母,少夫人待婆母这般敷衍,终归有些不大好。假使侯夫人是个心宽的倒还好,若是个多心的,少夫人在夫家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琥珀也不是个聪明的主,却特别自作聪明,听主子如此说,忙笑吟吟道:“姑娘就是心善,惯爱操心旁人的事。其实要奴婢说呀,姑娘大可不必忧心少夫人的事。”
她扭头打量着四周,见四下无人,才继续道,“依奴婢看,定是因为昨晚世子爷兴致太高了些,少夫人今日才会一脸困倦,侯夫人定然也是知道些的,又怎会怪罪少夫人呢?”
杜盈盈神色微凛,喃喃重复了一遍:“兴致太高了些?”
她怔忪了一下,待瞧见琥珀的脸色,才反应过来琥珀是在暗指什么。
杜盈盈将手中的锦帕揉捏成一团,一股夹杂着酸涩和妒恨的情绪在心里泛起。
声音瞬间梗在了喉间,她沉默了几息,才矢口否认道:“怎么会?”
“姑娘您有所不知,在听雨居当差的玉兰说,世子爷瞧着冷心冷面的,心里倒是极宠少夫人的。”琥珀骤然压低了嗓门,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听玉兰说呀,每回……听雨居值夜的下人总得送三回热水进屋才行,天色将将要亮了,屋里头的两位主子才歇下呢。”
杜盈盈虽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却因着姐姐是太子身边最得宠的良娣,在自家娘家的时候也没少从母亲口中听到些闺中密事,是以下人为何会在夜间一趟趟送热水进屋,她自然是知道个中的原因的。
她紫涨着一张脸,满肚子的怒气找不到发泄口,只能尽数撒在琥珀的头上。
“你个蠢货,旁人屋里的私密事,你大声嚷嚷什么,也不怕被人听见了笑话!”
琥珀哪猜得到杜盈盈心里的憋闷和怨愤,以为是自己一时嘴快失了分寸惹得主子动怒了,面上讪讪的,半垂着脑袋不敢再吱声了。
杜盈盈咬牙瞪了她一眼,恹恹地回了颐至堂。
她推说自己头疼,进了屋便有气无力地倚在床头迎枕上,眉宇之间满是郁结之色。
她将琥珀说的话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几遍,继而又想起了她姐姐先前叮嘱过她的那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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