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女子纷纷屈膝还礼,可见教养良好。
寒暄结束,围着她的人群终于散去。江吟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一脱身就迈开步子向僻静处奔去。
她听江听雨嘱咐,找个空无一人的角落躲着,等赏花宴散席了再出来。
“但愿没人记得我。”江吟盯上了小路尽头一树开得寥仃的梨花,心里盘算着在树下藏一藏,估计无人发觉。
她打定主意,正要加快步伐,树干背后却忽地转出一个熟悉的锦衣男子。
“江姑娘?”那人收了折扇,试探地唤了一声,“是你吗?”
江吟看着这张脸,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略一思索,豁然开朗,此人不就是一年多前有过一面之交的宋鸿吗?
“哈哈,江姑娘,别来无恙啊。”宋鸿讪讪地笑,显然是想到了那段不愉快的经历。
“宋公子太客气了。”江吟不咸不淡地应付道:“一年未见,宋公子越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了,令我自惭形秽。”
她口不对心,嘴上称赞宋鸿,脑子里在思考怎么赶紧打发他走。
没点眼力见的东西。
宋鸿不笨,好歹是在朝廷任职的官员,哪个不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江姑娘是不想参加赏花宴吗?”他知趣地问道:“不然为何越走越偏。”
“我喜静,仅此而已。”江吟道:“你呢?为什么出现在此地?”
“在下陪着表妹云颜进宫,母亲非安排我出谋划策,从旁协助她成为太子妃。”宋鸿一肚子苦水没处发,逮着江吟就一顿倾诉。
“宫规森严,我一个男的哪敢多待,只好退而求其次,蹲在这里听墙角。她们刁蛮任性,肆意妄为,天天为难我。唉,万一害我被逮了,满门抄斩,一个个等着掉脑袋去吧。”
江吟扑哧一笑,道:“令妹花颜月貌,天真无邪,不需要你也能当上太子妃。”
“和你比起来,她差远了。”宋鸿并非恭维,而是实话实说。他和江吟短暂相处过,觉得无论是门第,还是德才,她都理应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
“幸好,你无心做太子妃。”宋鸿一下子高兴起来,“我妹妹还有希望。”
他傻傻地笑起来,江吟彻底哑口无言,对他的印象一落千丈。
怎么有些人连犯傻都可爱,有些人就显得特别蠢呢?江吟百思不得其解。
“言归正传,江姑娘和我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宋鸿拍拍胸脯仗义道:“我给你挪个位置,咱俩谁跟谁,以后多照应。”
“麻烦了。”江吟捻着花枝,心情复杂。
“我还欠你一个道歉。”宋鸿挠头道:“当时年少气盛,抛下姑娘一个人,实在是不像话,请你原谅。”
“宋公子不必介怀。”江吟开解道:“从今往后,我们不谈过去,只念今朝。”
“后来我暗自担心许久,怕江姑娘真如那老者所预言的一般,命逢劫数,沾染血腥。”
宋鸿一本正经,不像是说假话。
江吟心不在焉,敷衍地点点头,竖起耳朵听着远方的动静。
皇后特地把赏花宴办成了家宴,无需繁文缛节,人人自得其乐。
她和皇上则并肩而行,漫步至小径深处,时不时提一句心仪的太子妃人选。
云嫔和怡贵人先后离席去找她们家的小辈了,江听雨安静地坐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帝后鸾凤和鸣,琴瑟和谐。
蔚妃于心不忍,命侍女挑了几块松软的糕点奉上。
“江姐姐,尝块青团,御膳房新制的点心,甜而不腻。”
“我无甚胃口。”江听雨用手帕捂着嘴,强忍住上涌的作呕感,“你吃罢。”
“你不舒服吗?”蔚妃关切地问道。
“是。”江听雨脸色苍白,“大抵是着凉了,近几日总觉得恶心。”
“那就奇了,你的症状怎么跟怀了孩子似的,都这个岁数了,按理说不太可能。”蔚妃陷入沉思,喃喃自语,等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对不起听雨,我失言了。”她情急之下直呼其名,“你怨我便是了。”
“我哪有那么脆弱。”江听雨神色如常,“你说的没错,我是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一饮而尽杯中的清酒,被辛辣的滋味呛出了泪花。
“少喝点,伤身。”上官蔚拍抚着江听雨的后背,“你以后多出来走走,别闷在宫里。我们虽然隔得远,不常见面,但相互扶持的心是不变的。”
“皇后娘娘叫湘妃过去一趟。”皇后的侍女冷眼旁观这一幕,不合时宜地提醒道。
江听雨正要顺从地起身,被上官蔚用力一扯,又重新坐回了软凳上。
“我好好地与湘妃说着话,你一个小丫头插什么嘴?”上官蔚杏眼圆睁,怒斥道:“你们家主子没教过你规矩二字怎么写吗?一个奴婢胆敢使唤妃子了,谁给你吃的熊心豹子胆?”
丫鬟吓得双腿瘫软,她确实仗着皇后的庇护对其他妃子狐假虎威,但还是第一次被当众拆穿。
“我记得她。”云嫔见状,立即添油加醋道:“上次她给怡贵人送果子,就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派头,被带下去扇了几个嘴巴子还不长记性。”
“对。”怡贵人赶忙补充道:“皇后是一国之母,怎会教出如此怠慢的侍女。湘妃温和待人不与她计较,我们决不轻饶。”
“发生什么事了?”萧元一露面,就被喧闹声吵得头疼,遂严肃教训道:“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陛下。”江听雨正色道:“皇后的侍女言语不当,引起众怒,请您主持公道。”
萧元淡漠地扫了侍女一眼,道:“既然是皇后的人,就交给皇后处置,务必为六宫上下做个表率。”
“臣妾明白。”皇后恭敬道:“是臣妾管教不周,扰了妹妹们的雅兴。”
她涂着蔻丹的手指搭在帝王的龙袍上,轻笑道:“请江妹妹移步原是一件小事。今日赏花宴,赏的是梨花,但臣妾斗胆,认为人比花娇。无论是云嫔的妹妹,还是怡贵人的侄女,都称的上人面桃花,但陛下不这么认为。”
“珠玉在侧,陛下自然觉得臣妾的妹妹不合心意了。”云嫔冷笑道:“何须皇后娘娘多言。”
“云嫔有所不知,陛下选中的姑娘和在座的某位嫔妃颇有渊源,乃是同出一脉。”皇后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我也是听陛下谈起才知道,原来江家继江妹妹之后,又出了一位人间绝色。臣妾万分好奇,但求一观,便和陛下绕着梨花林走了一圈又一圈,但这位姑娘却不见了踪影,于是随手指了个丫鬟报信。”
她做了个手势,命左右把那丫鬟拖出去。
“臣妾没有先见之明,未料到她竟不知天高地厚,触怒湘妃,是该严惩。好在陛下知情,宽宥臣妾,否则真是百口莫辩。”
“确实如此。”萧元惜字如金,看到江听雨的案上摆着空了的酒杯,眉头一皱。
“你酒量浅,喝了容易醉,朕不是不允许你饮酒吗?”
“江姐姐心里不痛快,一杯两杯无妨的。”上官蔚使了个眼色,江听雨会意地捂住心口,咳嗽了两声。
萧元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体贴道:“你身体不适,朕送你回殿歇息。”
“臣妾不敢劳烦陛下。”江听雨黯淡的眼里渐渐燃起光亮,“陛下有这份心意足矣。”
这份难得的恩眷,在萧元单刀直入地说出下句后一寸寸破碎,犹如镜子的裂纹。
“朕与你一道回去,顺便瞧瞧你的侄女。”
江听雨温婉的笑僵在脸上,像戴了一副滑稽的面具。
“江吟她——她不在臣妾的梧桐殿。”
“那她去哪了?”萧元不依不饶地追问:“朕有意推举她为太子侧妃。”
“江妹妹快谢恩。”皇后像是在替江听雨欣喜,“江家一下子出了两位后妃,陛下爱屋及乌,是天大的恩宠。”
“恩宠,恩宠。”江听雨眨了下眼睛,惊觉自己流不出一滴泪。
她的泪,早在赐居梧桐殿时就流干了。听雨,听雨,原意是形容雨打荷叶送秋来,到了宫里就成了梧桐叶上三更雨,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萧元的登基大典,是厄运的开始。她被新帝锁在最偏僻的梧桐殿内,听外面锣鼓喧天,册封新后。江听雨没能牵着萧元的手,并肩走上金銮殿前的台阶,也因此失去了一个孩子。
上官蔚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江听雨摇晃的肩膀。
“听雨,听雨,你醒醒。”
那束光熄灭了。
小腹剧烈地疼痛,令她回忆起当初小产的万般苦楚。这种生不如死的痛楚与绝望,支撑着江听雨瘦弱的身躯。
我绝不能、绝不能让我的侄女重蹈覆辙。
江听雨自短暂的晕眩中清醒,她睁开眼,梨花如雪,疑是故人来。
梨花树下响起孩童的稚音。
“听雨,我若是以后当了皇帝,你就做我的皇后,你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皇后有什么稀奇的,你不当皇帝,我也不嫌弃你,只要你一心一意待我好。”
江听雨抬起眼眸,透过天子袍袖上精心绣制的龙形图案,认真寻找旧日温存的痕迹。
“萧元,江家人永不做妾,您忘了吗?”
第28章
梧桐殿内灯烛辉煌,形同白昼,侍女手持烛台鱼贯而入,静立在几位妃子后头。
上官蔚隔着屏风,担忧地望了一眼帷帐里的情状。江听雨有气无力地倒在锦被里,黑发堆叠在软枕上,衬得脸色惨白。
“江姐姐骤然晕倒,若是一般的体虚也就罢了,可我听她描述,实在是像——”
她犹犹豫豫,说了一半又停下来,但余下几人无不通晓其意。
“江姐姐时隔多年,终于得偿夙愿。我们做妹妹的,当然是为她欢喜。”怡贵人抚着云鬓道:“只是,她这一胎要是个皇子,那朝堂之上后宫之中,都不免掀起一阵大动荡了。”
原来萧元身为六皇子迎娶江听雨时,曾在拜堂前与其约定过由她的孩子承袭王爵。后随着世事变迁,江听雨又一直未能生下一男半女,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如今重新提起,必然伴随着争储的腥风血雨。
“皇上是九五至尊,总不至于不遵守诺言。”云嫔斟酌道:“可太子是皇后所出,名正言顺,不知他会如何抉择。”
怡贵人心直口快,低声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怎么那么巧,江姐姐小产的同时,皇后就迅速怀上了男孩。等太医诊脉出江姐姐再难有孕时,皇后的孩子又被顺理成章地立为太子。”
“而且陛下春秋鼎盛,皇后正值韶华,他二人结合竟生下个病秧子,真是不可思议。”
上官蔚清清嗓子,出言提醒道:“两位妹妹不必多虑。且不说这一胎指不定是个尊贵的小公主,再者,太子虽然孱弱但仁德宽和,不似他母亲般心机深重。立储之事,本轮不到后宫多舌。”
“也是。”云嫔点头同意,“咱们几位都没生养过,事事须得留心。我那儿有一支老参,产自深山,颇具补血益气之效,便送给江姐姐养身子。”
上官蔚正想替江听雨谢过这番好意,却见帐中系着的流苏动了一动,钻出个白衣胜雪的少女。
萧元注视着屏风上绘制的花鸟,看不出喜怒地问道:“你姑姑如何了?”
“启禀陛下,臣女医术尚浅,不敢妄言。”江吟恭恭敬敬地答道,“不如由经验丰富的卢太医告知诸位。”
皇后在场,卢太医不愿触霉头,因而战战兢兢地躲在旁边,没想到被江吟一席谦词推上了风口浪尖。
萧元淡淡地扫了江吟身侧直冒冷汗的御医一眼,语含威胁道:“再不张口,是要朕撬开你的嘴吗?”
重压之下,卢太医顾不上去瞧皇后的脸色,撩开袍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微臣给陛下贺喜了,湘妃娘娘乃是喜脉,已然有身孕了。”
萧元愣了愣,短暂地慌乱了片刻,颤抖着声音问道:“多久了?”
“一月有余。”卢太医谨慎道。
两月前,他确实来过江听雨的梧桐殿。萧元脸上不自觉地涌起即将为人父的喜悦。
皇后察言观色,拍手笑道:“还是湘妃宠冠六宫,承蒙的雨露恩泽是其他妹妹羡慕也羡慕不来的,看把喜怒不形于色的皇上高兴成什么样了。”
上官蔚懒得理会她,径直向萧元央求道:“江姐姐侍奉您多年,和家人生离,愁肠百结。臣妾恳请您准了湘妃省亲一事,让她回家与父母弟兄团聚。”
“好端端的出什么宫。”萧元不赞成道:“朕不是允了她的侄女进宫吗?男女有别,何况她是朕的妃子,坏了规矩,置朕的颜面于何地。”
“骨肉亲情,与男女有何分别。”江吟低头道:“臣女岂能代替父兄在姑姑心中的地位。”
萧元陷入沉思,皇后见他迟疑不定,便提出了个折中的法子。
“我看呐,借个庆典的由头,召湘妃的族亲入宫,远远地见上一面。这样一不违反宫规,二来宽慰湘妃,两全其美。”
“朕事务繁忙,总不能为湘妃单独开设筵宴。那些言官时时刻刻盯着朕,动不动就上书直谏,批评朕劳民伤财。”
“陛下,您牵挂湘妃,竟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皇后笑道:“白虎将军离京前,与您定下一年之期。他戍守边关分身乏术,派其子回京述职。陈小将军快马加鞭,已于昨晚抵达京城,今晚设宴款待。”
江吟剪灯芯的手顿了顿,一滴蜡油落在小臂上,却并不觉得烫。
“好,皇后安排得甚是妥当。”萧元看向烛光下的江吟,沉声道:“既然如此,你也去赴宴,代表朕道一声喜,顺便告诉江家湘妃的近况。关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全凭你自己掂量,务必让他们知道,朕,十分疼爱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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