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相识,引为知音。情之所钟,不能自遣。”陈梓想起江吟,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她哪里都好,笑也好,哭也好,聪慧也好,善良也好,总总之是普天之下最生动伶俐的姑娘。除去她一人,我此生不再向任何一个女子多瞧上一眼。”
宋鸿目瞪口呆,万万想不到一个春风得意的年轻公子情深至此,俨然一副非她不可的专一模样。
他身为听者,哪里体会的到江吟和陈梓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万千滋味,那种经过岁月磨砺变得更为坚韧的情谊,是支撑陈梓纵马迎敌的勇气所在。
“我们还是谈一谈别的。”宋鸿含含糊糊地扯开了话题,“我刚说的那位女郎不是我妹妹,而是太子殿下来日的正妃。”
“是吗?”陈梓嘀咕道:“挺好的,改日我去道个喜,祝他们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确实是段好姻缘。”宋鸿接着道:“此事已在京城传开了,轰动一时。我与太子妃是旧相识,江家和宋家又有同僚之谊,是该备一份厚礼。”
“嗯,我赞成。”
陈梓敷衍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对之处,太子妃为何也姓江,难道江吟有个远房的姊妹?怎么从未听她说起过?
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过几天他就要带着江吟去见父亲了。塞北的月亮极圆,江吟见了一定喜欢。既然事事顺遂,何必在意一个无关的太子妃姓甚名谁呢?
他越是想要说服自己,越是过不去心里的坎,便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哪个江家?”
“还有哪个江家啊?”宋鸿奇了怪了,“江丞相的江。皇上下了旨,他的独女江吟就是将来的太子妃。”
“砰”的一声,陈梓失手摔了茶碗,千金难求的明前龙井溅得到处都是。他脑子一片空白,几乎忘了身在何处,是在烟雨霏霏的江南,还是在朔风凌冽的塞北。江吟呢?她在哪里?
“陈梓兄,你的手!”宋鸿满是惊恐,双眼瞪大,指着他的手惊呼。
陈梓低头一看,只见右手鲜血淋漓,掌心不断地涌出血来,滴滴答答地往外流,惨不忍睹。
“你——你不疼吗?”宋鸿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被一小滩血吓得脸色煞白。
“不疼。”陈梓古怪地笑了笑,左手揭开浸透了血迹的白布,刻意地碰了碰那道弯曲可怖的伤口。
尖锐的疼痛使他的眉毛抽动了一下,暂且找回了一丝游荡在外的神智。
陈梓的冷静、自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着,都随着两年前那个年轻气盛的自己一道,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竟有一种提剑杀入皇宫,把兵刃横在萧元脖子上,逼迫他收回成命的冲动。江吟最恨的就是男子三妻四妾,岂能忍受帝王的三宫六院。她会在宫殿里孤寂地老去,像被雨打落的花瓣一般凋零。
深宫不是好归宿,我要去救她。陈梓握紧了剑鞘。但在此之前,还需要解决一个麻烦。
陈梓抬眼望向躲得远远的宋鸿,尽量平和地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你能告诉我吗?”
“我说,我说,求求你别杀我。”宋鸿快哭了,他本意只是想趁着陈梓尚未启程,来和他叙叙旧。岂料陈梓翻脸不认人,杀气扑面而来,吓得他双腿发软,就差没跪下了。
“你回京的那天,皇宫中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赏花宴,明面上说得好听,其实是为太子选妃。传闻陛下早在那天就看中了江吟,他似乎对她非常满意。即使朝臣中有人反对,也不管不顾,硬是定下了这门亲事。”
“他问过江吟的意愿吗?”
“大抵是没有的。”宋鸿边说边偷看陈梓阴晴不定的脸色,“陛下拟好旨意后,叫江吟去了御书房一趟,然后她便接了旨,此事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你走罢。”陈梓捡起地上的碎片,“让我静一静。”
他清洗了伤口,重新包扎上白布,归剑入鞘,义无反顾地踩在窗檐上跳了出去,犹如一只轻盈的燕子,飞上了层层叠叠的屋脊。
不要怕,我来救你了。
第41章
春寒料峭,城中染上风寒之人不计其数,包括江吟的叔叔。江远客早年身体健壮,自从出了牢狱后,是一日不如一日。
他独身在外,病倒了也无人知晓,险些昏死过去。还好江吟细心,带了几包草药去看望他,才挽回了江远客的性命。
她当机立断,叫来两个家丁,把江远客平放在门板上,抬回江家去,又熬制了汤药给他灌下。
江父见状大吃一惊,望着弟弟的病容唏嘘不已,连连叹气。
短短十年,就能将一个如松竹般挺立的年轻公子折磨得瘦骨嶙峋,渐入迟暮。
“父亲,您别挡着路行不行?”江吟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药粥,已经等了有一会,指尖都被烫得通红。
“好好好,你来。”江父闻言退开一步,欣慰地看着这个懂事的女儿。“人还是得有个伴啊,你叔叔无妻无子,尝尽了苦楚。你若问他天伦之乐是什么,准保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一个字。”
江吟舀粥的动作一顿,像是随口问道:“您身为长兄,怎么不劝劝呢?”
“他心里有人,我能有什么办法?”江父接过粥碗,无奈道:“十几年过去了,身子越来越差,万一哪天埋入黄土了,连个祭拜的后人都没有。”
“小叔叔重情,您也是。我母亲去得早,也没见您动过续弦的心思。”
“人生不就徒一乐吗?我有妻有子,今生足矣。不像你小叔叔,孤苦伶仃的。”
“那他后悔吗?”江吟的声音有些细微的颤抖,“为了一个永远等不到的人,掏心掏肺。他心尖上的那位,舍得看他飘零半生吗?”
江父尚未开口,榻上的江远客已经睁开了眼,冲着江吟微笑道。
“在下心如磐石,不知悔也。”
他一口气喝完了极苦的药粥,向江吟要来一块锦帕擦了擦嘴。
“吃颗蜜饯,太苦了。”江吟看着都觉得舌根发麻。
“我都老了,还怕这点苦吗?”江远客面不改色,放下空碗答道。
江吟见他两鬓染霜,心中又是一阵刺痛,仿佛从江远客身上,看到了陈梓老去的影子。
如果我坦诚相告,他一定会为了我终身不娶。这对我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她怔在原地,心头猛地涌上一股酸涩,忙快步走了出去。
小园的青梅结了果,江吟抬起手,还没碰到枝桠,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
垂杨边上,立着一个佩剑的少年,已经静静地待了好一会。
他眼角眉梢透出的暖意,能融化冬季冰封的江河,而那双澄澈的眸子,始终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缓缓走近的少女。
江吟知道他会来,并没有表露出过多的惊讶。陈梓上前一步,向她伸出一只手。
“江吟,跟我走吧。”他说:“凭陈家立下的赫赫战功,难道还违抗不得陛下的一道旨命了?此事由我一力承担,不会玷污江家半点清誉。我会打理好一切,不让你有后顾之忧,只要你愿意,和我一起走。我给不了你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我能给的是城门上的一弯明月、大漠里的一捧细沙,悲凉的羌笛,幽怨的胡琴,以及长空中盘旋不去的苍鹰。”
“倘若有一日城破,我宁可身死,也会护你周全。”
他缠绕着白布的手掌离江吟仅一尺之遥,隐隐有血迹从下面渗上来。
江吟欲言又止,想问他是不是受伤了,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化作一声轻叹。
“你别再冲动了,行吗?”她低头吻了吻陈梓的掌心,夺眶而出的泪水滴在上面,再抬起头时已换了一副决绝的神情。
“萧元最恨臣子忤逆,管你是功臣还是元勋,只要敢违背他的旨意,就会遭到长久的报复。你的家人基本都在雁门关,萧元鞭长莫及。可我不行,我亲近之人不是在京城就是在临安,萧元降罪起来绰绰有余,我不得不为他们打算。”
陈梓发亮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像被雨淋湿的飞絮,沉甸甸地坠入泥土。
“原来是这样。”他勉强笑了笑,歉疚道:“是我脑子糊涂了,我还以为我已经成长到足够庇护你的地步了。”
“不,不是的,你别这么说。”江吟使劲摇着头,不许陈梓贬低自己。“当今乱世,你我都是浮萍,仰仗君主脸色苟活。你领兵出征,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却被曲解成独揽兵权。世道如此,有什么办法?”
她忽然恨自己生了一双慧眼,看得太透彻反而伤及自身。正如一盘难解的珍珑棋局,变幻百端,越是算无遗策,越是勘不破生机,反而落了下风,困于生死。
“看来我们又要分开了,比上一回更久。”陈梓深深地望着江吟,像是要把她的一颦一笑揉碎了刻入骨血里。““不要紧,时间还长,我等得起。”
江吟心一沉,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往后我每隔三年回朝述职,都能见你一次。如果我能活到六十岁,还没葬身沙场的话。到我死,还能见你总共二十次。”陈梓故作轻松地开解道:“好歹日子有个盼头。即便是中途战死,也无憾了。”
不,不可以。江吟身子晃了晃,想起江远客憔悴的面容。
我怎么舍得,怎么舍得让他为了我孑然一身,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意气风发的陈小公子、年少成名的陈小将军、江吟唯一爱过的陈梓,因为曾经的一个承诺晚景凄凉,死后坟前无人问津。
塞北的风雪掩盖了千里孤坟,多的是战死的将士,无家可归,无依无靠,无人为他们立一座墓碑。
她的陈小将军理应受万民景仰,而不是孤零零地度过一生。
“活下去。”江吟转过身,泪流满面,“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必须活着回来见我。”
她背对着陈梓擦干了眼泪,狠下心冷冷道:“但是,你得发誓不能打搅我安定的生活。我以后是太子妃,将来是皇后,一旦被发现与你有牵扯,有何颜面做人,也请你尽快成家,断了不该有的妄念。”
陈梓尚且沉浸在江吟前半句的余音里,乍一听到后半句,遍体生寒,着急地辩解道:“我不会那么做的,我只是想看你一眼。”
“万一呢?”江吟打断了他的话,“你的性子我了解,最是藏不住事。若是见我和太子琴瑟和鸣、伉俪情深,一气之下捅破了往事,叫我如何抬得起头来?”
“你为何会这么想?”陈梓完全呆了,“于你而言,陈某是这等卑鄙的小人吗?”
“太子殿下仁德宽厚,对我很好。即便陛下不下旨赐婚,我们照样会结成夫妻。”江吟心快碎了,强撑着说下去。“要不是你突然回京,太子也不会知道我们曾在临安差点成亲。他顾及和你的兄弟情谊,不再和我来往。幸好陛下做主,成全了一段姻缘。”
“所以你答应的,所谓陪我一道走,都是骗我的?”陈梓脸上满是痛苦之色,不可置信道:“不,我不信。”
江吟心如刀割,胜过陈梓百倍。
“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你自作多情。陈梓,你不要忘了你父亲当初做过的孽。若不是你父亲害的林家失去了最小的女儿,我也不会一出生就作为慰藉留在临安,和父亲生别。我本可以和太子殿下青梅竹马,拥有享不尽的滔天富贵,顺理成章地作他的正妃,却因为你,平白无故地蒙上了一层阴霾,多了几分波折。”
“我在我母亲坟前发的誓,不仅仅是与陈家后代割席,还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回报陈家的所作所为。你尽管恨我,我不在乎,恨完之后就趁早放下,别耽误了另觅佳人。”
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晓得,刀子往哪捅最痛。江吟望着陈梓凝固的表情,夹杂着茫然,惊慌和无边的痛楚。
“我父亲负了你姨母,可我从未负过你啊。”陈梓激动地走近一步,“你不是最明事理的吗?岂能混为一谈。难道说,你对我从未有过一分真心?你说啊。”
江吟听见自己的声音幽幽响起,回荡在半空中,久久不散。
“过去是有的,今非昔比。”
“好,好,好。”陈梓不怒反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就按你祖母说的,我们此生不复相见。在下两袖清风,便送姑娘一个祝愿。祝你和那些令人讨厌的、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好好处着,不枉你费尽一番心思赶我走。”
他露出嘲讽的讥笑,瞧着倒像是哭了。江吟递过帕子,却被他撕成两半,象征着割袍断义。
“我走了,你保重。”
陈梓没有回头,自然没有看见江吟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内捂住了心口,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她抬眼凝望着陈梓远去的背影,含泪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过与你同生共死,绝不食言。你若战死,我必北上替你收尸。为你立一块碑。”
杜鹃啼鸣,声声凄楚,竟如同泣血一般。
第42章
“他终于走了。”萧元推开窗户,远远地看见陈梓下了台阶,行色匆匆地快步离去。
“陛下可以一网打尽了。”慕容恒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同样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那个渐渐模糊的背影。
“他还年轻,往后必定大有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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