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坟冢,在当地还有很多很多。
“余恰逢友人,大喜之至,烫一壶热酒,与之共饮。夜半子时,忽闻芦管幽怨,悲怆凄楚,遂生故园之念。余立萧萧北风中,眼望群山绵延,无一不是家。”
这一年的末尾,陈梓在雁门关遇到了谢思秋,他二人相见,颇为激动,情到浓时竟掉下泪来。
“陈兄,我可算找到你了。”谢思秋抹了一把泪,“你不辞而别,原来真的是投军去了。”
陈梓喜极而泣,抱着他使劲拍了拍。
谢思秋财运旺,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他听取了陈梓的意见,这次就是来和陈桐商量,看看能不能在边境进行茶马互市的。为了表示诚意,他给缺衣少食的士兵们带来了御寒的衣物和充饥的粮食,解了陈桐的燃眉之急。
故友重逢,总是有讲不完的话。陈梓拉他上了屋顶,两人以明月下酒,你一杯我一杯的谈起了往事。
“江吟在你走后没多久也离开了,好像是去了京城。我要是见到她肯定帮你问候一声。”谢思秋拍着胸脯道:“但我走南闯北,居无定所,不一定碰得到她啊。”
“楚空青呢?”陈梓记得他的救命恩人,“我以为你会向她表明心迹。”
从刚认识楚空青时的互不相让到后来的悄悄爱慕,是谢思秋暗藏的小秘密,陈梓一清二楚。
“她啊。”谢思秋苦笑道:“我们大吵了一架,谁也不服谁。”
“发生了什么?”
“我父亲同意我娶她,但不允许她在外开医馆,要她去诊治那些达官贵人。谢家世代经商,攀附权贵,以利为先,我一个小辈,哪有胆量置喙他们的做法。”
“楚空青拒绝了?”陈梓猜测道。
“你说呢?”谢思秋一口喝干了酒,“楚空青最讨厌别人对她指手画脚,是一点没留面子,把我父亲赶了出去。我挨了一顿骂,一气之下就和她吵嘴。我说你救谁不是救,救一个达官显宦和救一个贫民百姓究竟有什么不同?结果她次日就抛下我一个人径自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觉得是你错了。”陈梓一锤定音,“你在强词夺理。”
“所以我后悔了。”谢思秋叹气道:“我甚至把谢家子弟专属的令牌给了她。人与人之间一错过,就是几年几十年的不相逢了。”
他的肺腑之言触动了陈梓,他和江吟分隔两地,音信全无,连见上一面都难于登天,怎么不算错过呢?
远远的飘来了吹奏芦管的声响,陈梓眼望着头顶的皎洁孤月,耳听着饱含悲切的哀歌,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余幼年时算过一卦,批文如下:白虎主杀伐,荡尽人间不平事。然命途多舛,恐不得善终。余不信命,但生死之事终归难料。为国捐躯,乃余之幸也。若客死异乡,但求清明一杯水酒足矣。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此心此情,日月可鉴。”
江吟的泪打湿了锦书,模糊了陈梓工整的字迹。
玉安寺建在江边,成日里香火缭绕,是临安最负盛名的佛寺。
“施主您请。”住持握着佛珠,微笑着迎接一位出手阔绰的香客。
“我要立一座长生牌位。”江吟将一叠银票压在佛像前,“供最好的檀香。”
她跪在蒲团上,衣不沾尘,双手合十,虔诚地许愿菩萨保佑陈梓一生平安,长命百岁。
佛曰:转身即是正道,放下才能解脱。于江吟而言,她放不下,挣不脱。
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
江上的潮信如期而至,像是千军万马裹挟着战鼓咚咚而来,江吟听着雷鸣般的潮声,一波接着一波地涌上来,仿佛置身其中。只是不清楚,军中敲响的战鼓与江面的潮水有何分别。
“施主若有烦心事,何不抽一支签解解惑?”僧人拿来沾了灰的签筒,仔细地晃了晃,递到江吟面前,请她抽一支。
“谢谢您。”盛情难却,江吟实在不好推脱,便随意地挑了一根。
岂料,僧人的脸色在看到签上刻着的小字后立时变了,他来回摩挲了几遍,迟迟没敢下结论。
“是卜不出吉凶吗?”江吟问道:“需不需要我另抽一支?”
僧人摇摇头,迟疑良久终于将签子还给了江吟。
上头赫然两个不详的小字:大凶。
第44章
塞外传来噩耗,震惊朝野,北狄派出了最顶尖的刺客,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城内,连杀陈家及其旁支一十二人,血溅城楼。
经历了这场残忍的屠杀后,陈氏一族唯剩陈梓一人。
长久以来挡在南阳百姓前的最后一道城墙,破了。
无论是朝堂上的议论纷纷还是市井中的众说纷纭,对此事的看法大抵是一致的,北狄主动挑衅,意欲开战,南阳自然不甘示弱,必须给予反击。陈将军殉身,虽是举国痛惜的悲讯,但尽早为他报仇雪恨方是正道;再者,陈家还有陈梓,就由他统领千军万马也未尝不可。
然而,普天之下,却有一个人不这么想。
江丞相联合朝中的几位重臣,已经上书了三次,请求萧元调兵至塞北,以定军心;同时下旨封陈梓为名副其实的镇远将军,传承其父遗志,安抚民心。
可惜,他的三次谏言,皆被君主束之高阁,置之不理。
“你看看,一堆折子,朕根本批不完。”萧元怒气冲冲道:“剩谁不好,剩个陈梓,兵权压根收不回来。这下完了,大臣们都催我提拔他,让他名正言顺地成为南阳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军,简直是痴心妄想。”
“陛下息怒,别气坏了身子。”慕容恒肩上停着信鸽,“我收到了信,他们点错了人数,疏忽了当日在营帐外戍守的陈梓,此事确实是他们办事不周,我们另想对策。”
“来得及吗?”萧元气急败坏,“雁门关目前城门紧闭,连一只鸟都飞不进去。他们吃了大亏,吸取了教训,有了防备,你的人再混入城中是绝不可能了。”
“那我们就一鼓作气,攻破城门,拿下陈梓。”慕容恒提议道:“一不做二不休。如果放任不管,他们迟早会发现您与北狄的合作。不如斩草除根,先发制人。您相信我,我们此行只为铲除彼此的心腹大患,并不为争夺南阳的土地。”
萧元头脑有些发昏,他隐隐地感觉哪里不妥,像是掉入了一个圈套,身不由己,被人一步一步推着走。
“朕该怎么做?”
“很简单,您以江山社稷为由,不发援兵便是。”慕容恒胸有成竹,“北狄的铁骑已经在城门外等候多时了,只要我一声令下,随时可以踏破雁门关。陈桐新丧,陈梓心神大乱,必然招架不住。”
金銮殿上,百官云集,朝臣的一道道目光不约而同地集聚在最前列的江丞相身上,盼他直言不讳,替大家一扫积郁。
江丞相内心苦涩,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他何尝看不出来萧元的用意,几日来受到的冷落已经证明了一切。要是触怒了萧元,罢官革职都是轻的,最主要的是他还有家眷。那么乖巧可爱的江吟,总是温温柔柔地笑着,如及时雨般递上一杯茶,开解他的烦恼。
可他承载了太多人的期望,一边是妹妹和女儿,一边是良心和风骨,选择哪个都对不起另一个。
正当江丞相左右为难,举棋不定时,群臣突然一片哗然。一个消瘦的言官从最末列慢吞吞地走上前,迎着所有人或诧异或疑惑的眼神,撩开袍子直直地跪在地上。
江丞相眼皮猛地一跳,袖子下的手握成了拳头。
“爱卿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萧元沉下脸,“如此大张旗鼓,朕可要洗耳恭听了。”
“陛下,北狄虎视眈眈,已在关外驻扎。臣斗胆恳请您早日出兵,免得凉了将士们的热血,这是其一。其二,追封陈将军,擢升陈梓,以慰陈氏恩德。臣冒死进谏,望您听取一二。”
江远客大病初愈,说话也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像是一粒粒坚硬的小石子,敲打在每一个人心上。他这一番条理清晰的言语,于萧元而言却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冷冷地直视着江远客,一时无话。既找不出合情理的借口反驳,又不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驱逐他。
萧元很清楚北狄军的行踪,知道他们的目的不是南阳的土地,而是无依无靠的少年将军。无奈陈家太得民心,他不敢向任何一个人吐露,包括枕边的皇后。因此,面对江远客的直谏,他除了糊弄过去别无他法。
再等一等,等北狄替我除去了陈梓,再派兵也不迟。
“朕自有考量。”萧元有气无力地回答,心虚地垂下头。“无事便退朝吧,改日再议。”
江远客似乎轻笑了一声,朝着兄长投去深沉的一眼。江丞相浑身一震,平白无故地漫上来一股恐惧。
“君主有过,为臣者自当竭诚纠之。吾不忍见万民寒心,故以死正告陛下。”
他转过身,对着肃立的同僚们深深地行了一礼,而后卯足了气力,一头撞在大殿的龙柱上。
是死谏!
萧元的眼珠子仿佛不会动了,脚下跟长了钉子似的挪不开步子。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心头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慌感。
江远客此举,无疑是在告诫他,倘若固执己见,会有更多的人不顾性命犯颜极谏。
更令他噤若寒蝉的是臣子们的做法,他们一言未发,脸上犹带着悲痛之色,齐齐地还了江远客一礼。
江听雨闻之,大怮,号哭不止,不幸小产。
“给叔叔供一盏长明灯吧,就不怕他头七回家寻不到路了。”
灵堂里,江吟安静地擦拭着江远客的牌位,直至一尘不染。
江父老泪纵横,躲在房中不愿见人;江听雨昏死过去,虚弱得下不了床。至于那些已经成家的血亲,最多帮着下葬,府内大大小小的事务,便全都交给了江吟操持。
其实她心里同样不好过,一想到叔叔以头撞柱的惨状就难过得泪湿青衫。
江吟十六岁时常彻夜苦读,从书中学到了不少为人处世的道理,却远远比不上今日来得震撼。
她摸着江远客棺材上的花纹,那是一只姿态优雅的丹顶鹤,展翅欲飞。
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比生命重要,例如家国、道义、品行。江吟放上牌位,点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她望着香炉中一缕轻烟袅袅,满腔怨愤不知向谁诉说。
陈梓接近两天未合眼,需要他打理的事情实在是多得数不清。他之前埋葬战友时,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亲手往自己家人身上盖一抔黄土。父亲、母亲、乃至旁系的一些哥哥弟弟,整整一十二个人,全都死于北狄的刺客。
下毒、迷药、暗器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是北狄常用的策略。他们没有死在沙场上,而是死在了自己人手里。白虎军的入城暗号是谁泄露的,陈梓始终查不出来。
事件发生的次日,他便下令封锁城门,不许一个人进出,随即召集了父亲生前的属下,再三询问,一无所获。
陈梓原本是想怀疑这些年过半百的副将,但面对着那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庞,投敌叛国这四个字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何况,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甚至主张拔剑自尽,以死证清白。
陈梓拦下几个意图自刎的属下,自嘲地笑了笑。倘若江吟在的话,一定能看出端倪。
他只是稍稍想起了她一下,就立刻觉得痛到了骨子里去。如今陈桐死了,冤有头债有主,林家也不必纠缠他了。
算算日子,江吟该和太子成婚了。那封从京城遥遥寄来的喜帖被陈梓一气之下撕得粉碎,后来又花了大精力一点一点地拼上了,压在砚台下,弄得平平整整的。
他不知道江远客的死讯掀起了满城风雨,也不知道江吟的婚约暂且推迟了。陈梓唯一知道的是,北狄的大军即将抵达关外,而他作为陈家仅剩下的后辈,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连坟墓都为自己准备好了。
周围人见他在埋完父母亲后继续挖坟,不禁感到奇怪。但陈梓却并不关心,他一心一意地挖了坑,做了坟,有事没事都去转一圈。
譬如今日。
临战前,陈梓去了一趟父母的坟头,在坟前长跪不起。那几座小小的坟冢里躺着他的父母兄长,包括即将到来的他自己。
陈桐一贯有先见之明,给他留了一封信。
陈梓吾儿:
此信写于你回京前夜,是料想到世事难料,特地交代些话予你。
昔年我战功赫赫半生戎马,是为护疆土,定军心。所谓万贯家财堆金积玉,不过是小人谗言挑拨,子虚乌有,切不可轻信。
其次,燕然未勒,何以家还。你且记住,我们汉人有魂归故里一称,即使是身在离家数千里的边域,也盼着落叶归根。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兽犹如此,又何况人乎?
我年轻时,也曾游遍中原的每一寸土地。山河迢迢,草木常青,江水不歇,九洲辽阔。来日你泛舟湖上,莫忘边关五更鼓角,霜雪新寒。
若你有心,唤我一声父亲便好。
陈梓把信按在胸口,泪水汹涌,百感交集。强烈的情感席卷了他的全身,他伏在母亲的坟上痛哭。
他的母亲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就死在了暗箭下。可深厚的母子情谊岂是生死就能阻隔的?
天渐渐黑了,陈梓不舍地磕了几个头,对着母亲的坟流泪道:“儿子不孝,等下辈子再侍奉您。”
他拍拍身上的尘土,最终给父亲跪下了。
“我还是恨你,父亲。”陈梓说:“我们这一世父子缘分已尽,希望下辈子你不要再遇到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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