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江吟的态度比他更强硬,“除非你请我帮你治,不然我不会为你隐瞒。”
两个人互相瞪了一会,最后还是陈梓败下阵来。
“成交。”他解开护臂,不情愿地露出手腕。
“诊金呢?”江吟摊开掌心,“哪有人看病不给报酬的。”
“你故意找不痛快是吧。”陈梓摸遍了全身,掏不出一分钱,“先欠着。”
“那你要记得还。”江吟拉过他的手腕,“我要价很高的。”
陈梓低头看着她莹白的侧脸,像是高悬的一弯明月,即使沾尘,也依旧淡淡地发着光。
“你——”他有许多话想问,但到嘴边又犹豫了。
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一时半会也讲不完,何况当前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他也许活不过今天,或者是明天,在无边的黑暗即将降临时,纠结情爱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出现在你身边?”江吟不用抬头,就能猜透陈梓心中所想。
“总不是为了我。”陈梓自嘲地笑了笑,“人不至于犯两次错,恕陈某不敢自作多情。”
其实是有的,那一点微乎其微的喜悦,像一块小石子投入了一池死寂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却被他按下去,沉入池底。
“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你不要说这样的话让我分心。”他故作冷淡道。
江吟唇边浮现一丝温和的笑意。
“那时形势所迫,有负于你,已使我抱憾良久。倘若我不能当面告诉你我的真心,岂不是愧疚终生。等下了黄泉,你都不愿意在奈何桥上等我一等了。”
陈梓的眼里骤然蒙上一层水雾,只听得江吟一字一句地接下去。
“与君同生共死,纵是粉身碎骨,亦心甘情愿。”
她把脸贴在陈梓冰冷的战甲上,轻轻地环住了他。
这一瞬的冲击对陈梓无疑是巨大的,狂喜、担忧、遗憾等各种情感一齐淹没了他。城外的北狄铁骑、身上的刀痕箭伤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无形,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和江吟,彼此相拥着、相爱着。
“我——”陈梓抚着江吟的秀发,千言万语堵在心头,说不出半句。
他刚想吻一吻江吟的额头,神色却突然一变。
无数点了火的箭矢从天而降,如流星似的划过身侧,砸在地上烧出一个个深坑,城中处处燃起火焰,浓烟腾腾升起。
“走水了。”江吟当机立断,松开陈梓,转身就往街上跑,“我去救人。”
然而她还没跨出去两步,就被陈梓拦腰抱起,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你干什么?”江吟焦急地拍打着陈梓的手臂,“放我下来啊。”
陈梓充耳不闻,径自去马厩牵了一匹快马,又唤来了一个年幼的士兵。
那士兵一脸稚嫩,诚惶诚恐地接了缰绳,不知何意。
“战场上不允许逃兵,我本不该放你出城。”陈梓抱着挣扎个不停的江吟,“事出有因,我给你一条活路。你带着这位姑娘骑马离开,把她送到百里之外、不被战火侵袭的地界,务必护她周全。”
“你疯了?”江吟提高声音打断了他,“你有没有想过,身为领兵者纵容属下临阵脱逃,是会引起大乱的。”
“我当然清楚。”陈梓语气坚定,“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临战前发过誓,誓与此城共存亡,你还年轻,不要把很长的一生毁在我这里,不值得。”
“凡事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江吟情急之下,狠咬了一口陈梓的脖颈,“人生短短几十年,就不能随心所欲一回吗?”
她咬得不轻,陈梓的脖颈上立刻多出了两行深深的牙印,小兵在一旁吓得噤若寒蝉。
但陈梓毫不在意,仍然抱起江吟往马上放。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越想尽早送江吟走,越不能如愿以偿。
一刹那城头上雷鸣般炸响,碎片飞溅,北狄军抛击的火药震翻了白虎军最引以为傲的弓箭部队,死伤无数。滚滚硝烟弥漫了整座城池,屋舍轰然倒塌,瓦砾掉落。惨叫声、求救声、号哭声混杂在一起,不亚于世间最凄惨的一曲悲歌。
陈梓早在瓦片袭来的那一霎就牢牢地护住了江吟。他张开双臂替她挡住了砸下的石块,自己则承受着重物的一次次撞击。
太疼了。陈梓的嘴角不断地溢出鲜血,喉咙里满是血腥气。冷汗浸透了衣背,指节攥得发白。
他想对江吟笑一笑,安慰一下惊慌失措的她,却怎么也做不到。
你不会有事的,因为有我在。我答应过的,会保护你的。
恍惚之间,陈梓听到江吟叫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到后来几乎声嘶力竭。
奇怪,他迷迷糊糊地想,我明明没有哭,为什么脸上湿润了。
江吟大脑一片空白,她被陈梓护在身下的时候,尚不知晓发生了什么。直到看见突如其来的石子雨冲击着陈梓的后背,而他死死挡在她身前,不曾退后半步,哪怕血流不止。
陈梓的头被砸破了,血一滴滴落在江吟的白衣上。她听着他愈来愈急促的呼吸,看着他剧烈颤抖的肩膀,终于忍不住发出一点点轻微的呜咽。
“陈梓,陈梓。”江吟断断续续地呼唤他,带着浓重的哭腔。“你还活着吗?你别吓我,我害怕。”
她摸着陈梓的脸,沾了一手粘腻的血迹,于是更加泣不成声。
“快,这儿埋着人,救他们。”外面传来搬动石块的声响,而后透出几分光亮。
上天保佑,陈梓受的是皮外伤,虽然算不上轻,但至少不会危及性命。江吟毫发未伤,便揽下了所有的活,主动照料陈梓的衣食起居直至他苏醒。
其他人见这姑娘如此坚持,暗暗猜想她和陈梓是不是有什么儿女私情,否则陈梓为什么单单待她不一般,拼命护着她。
陈梓没醒,他们只好千方百计地从江吟处打听,始终得不出结论,干脆任她出入军营。毕竟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偶尔瞥上一眼都觉得赏心悦目。
江吟并未察觉到别人打量她的目光,她整日坐在陈梓榻边,为他施针熬药。
“以后我们不要再争吵了。”江吟给仍在睡梦中的陈梓掖上被角,喃喃自语道:“回想起来,在你昏迷之前,我们还在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吵架。假如,假如你真的不在了,那我该多后悔,伤了你的心。”
“我不想躲在你的羽翼下,留在临安或是京城。我有一技之长,我同样可以献出一份力量,你不可以小瞧我。”她刮了刮陈梓的鼻尖,笑意浅浅。
“此战无论是输是赢,都关乎着南阳的后代,每一个人都理应献身,不管是高官厚禄,还是贫寒人家。我若是一走了之,你麾下的将士该如何看待你呢?”
她本是随口一问,不料得到了心上人的回答。
“除了你,我向来一视同仁。”陈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是人总有私心,我也不例外。盼你活下来,便是我唯一的私心了。”
第47章
陈梓的弓箭部队在北狄攻势猛烈的火炮下数量锐减,幸存的士卒也大多受了重伤,一时半会根本抵御不了敌人的进攻。
眼看北狄的铁骑来势汹汹,城中又堆了一地伤兵,陈梓无法,只得点兵、披甲、出城迎战。
他身为主将,在面对放手一搏的境况时,如果不带头拿出赴死的决心,是不会有人追随的。
陈梓深知这一点,所以他必须亲自领兵,哪怕九死一生,尸骨无存。
“诸位谨记,援兵未至,此战仅为守城,不为杀敌。”陈梓跃上马背,再三叮嘱道:“望各位惜命,勿要恋战。”
随他出城的千余名将士举起兵刃,整齐划一地喝道:“是,全凭将军号令。”
他们异口同声,一致唤陈梓将军,尽管萧寂远的旨意尚未抵达这遥远的边关。
城中寂静无声,脚下的大地竟在隐隐的震动,万马奔腾,由远及近,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表现得非常镇静,即使是躺着不能动的重伤者和前来送别的普通百姓,也未曾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
“恭祝将军平安而归。”留下来的副将上前一步,郑重地拱了拱手。
“城里交给你了。”陈梓顿了顿,沉着道:“要是我回不来,就由你接任主将之位。”
他平静地说出这句话,脸上甚至带着几分笑意。
江吟立在人群的后面,与陈梓遥遥相望。她看着他眉宇间沉积的慷慨之气,如同史书中撰写的那般从容,像是奏响了一曲易水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何等慨然。
江吟的白衣被狂风吹得簌簌,心下却是无比的安定,哪怕她明白这可能是最后一面。
没关系的,我会坚守到最后一刻,无论你能不能回来,我都在这里,一如既往。
她对他笑了笑,无声地作了个口形。
再见。
陈梓眼眶突然一红,趁着没人发觉,赶忙转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从那年渔舟莲丛的初遇,到京城春光里的重逢,再到如今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人生多少事,尽付不言中。
日光渐渐明亮,城门向两边徐徐拉开,为一队整装披甲的骑兵留出了空隙。
陈梓不再犹豫,伴着激烈的号角声,驾马冲出城去,挥剑劈向敌阵。
他完完全全地褪去了独属于少年的那一份青涩,是因为身后的城池里,有他惦念的人。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得到处都是。陈梓屏息凝神,专挑薄弱处下手,将原本整齐严明的方阵搅得一团乱。
江吟本想待在城楼上寸步不离地观察战况,但周围接连发出痛呼的伤兵不允许她这样做。
“江姑娘,您能帮我个忙吗?”一个断了腿的憨厚士兵叫住了她。
“怎么了?”江吟蹲下身平视他,“需要我做什么?”
她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这温柔的笑容无疑给了伤者莫大的鼓励,使他大着胆子和盘托出。
“我听他们议论,说您是个有学问的人,识文断字,不像我大字不识一个。”士兵不好意思地直挠头,“所以,您能帮我给家中的妻儿写一份信吗?虽然战火连天的,估计到不了她们手上,可终究是个念想。”
“当然可以。”江吟立即答应了。她摸遍全身,才找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和一截削尖的笔杆,沾了点泥水勉强能用。
“哎,谢谢了。”伤兵咧开嘴,把准备好的一大段话熟练地背了出来,“吾妻青儿,你操持家事,养育儿女,侍奉双亲,可谓是含辛茹苦。我感激你对我们家的大恩,但不得不狠下心。数年一晃而过,想来儿女皆以长成,老母便由他们送终。请你在我去后,保重身体,改嫁他人,让我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落款卫永思。”
“就这些?”江吟抄写完毕,末了抬头问道。
卫永思仔细想了想,点头称是。
“就当它是一份遗书吧。”他无奈地拍着自己的残腿,“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我一定尽力救下您。”江吟难过地看着他沧桑的面容,“您别气馁——”
她安慰的话被迫咽了下去,因为忽然有一道黑影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一把掐住了她脆弱的脖颈。
江吟呼吸一滞,后背发凉,命脉被人捏在手中,浑身都抖了抖。
“跟我来。”那个声音似乎刻意伪装过,“别惊动其他人,不然休怪我大开杀戒了。”
江吟环顾四周,见身旁来来往往的,不是手无寸铁的女医,就是虚弱无力的伤兵;而管着军队的副将则远在城门口,就算听到呼叫,一时半会也赶不回来。
为什么城池的腹地会混入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江吟感到不寒而栗。
“快点。”那人见她半天没作声,不耐烦地收紧了手。
他的手跟铁钳似的,卡得江吟呼吸困难,眼泪不自觉地滚了下来。
“你是谁?松开江姑娘。”卫永思听到了这人的威胁,却并不退缩,反而用力抓住了他的小腿,高声大喊道:“快去叫副将,有敌人潜入城内了!”
“该死的。”
那人眯起眼睛,恶狠狠地骂道,随手抽出一把长刀,砍向卫永思抓着他不放的右手,顿时鲜血直流。
江吟听着一声惨叫,心如刀割,再顾不上什么,立刻扬声答应道。
“我和你走,你不许杀人。”
“晚了。”那人盯着四散开来的人群,若有所思地擦了一下刀,而后轻巧地提起江吟,将她抗在肩上,转身欲走,却迈不动步子。
他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见是那个浴血的伤兵换了一只手,执着地抓着他的踝骨。
“啧,真麻烦。”他皱了皱眉,不打算拖延下去,便用另一只脚使劲地踹伤兵的胸口,“放手,再不放我杀了你。”
“老子就不放,你个小兔崽子,有本事战场上见分晓。”卫永思吐出一口血,笑得渗人。“你们北狄人惯会使见不得光的小手段,卑劣恶心。你对一个小姑娘下死手算什么,老子的腿若是没断,一个人打十个你都不在话下。”
“卫大哥,不要管我了。”江吟心急如焚,央求道:“放手吧,求你了,你还有妻儿在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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