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悲戚如同细雪,一片片落下,覆盖了这一方天地。
江吟醒来时,见到的是母亲久违的面容。她捧着一碗散发着苦味的汤药,正不厌其烦地一勺勺吹凉。
“母亲?”
她试探地唤道,仿佛身处梦中。
“吟儿,你醒了。”林棠雨温柔地笑道:“你着了凉,染上了风寒,喝了药再睡一会吧。”
“不知为何,我总感觉很久没有见到您了,差不多有一辈子那么长。”江吟接了药,近乎哀求地望着她,“您别走了,好吗?”
“我何时离开过,不是一直陪在你身边吗?”林棠雨见女儿面不改色地灌下苦涩的药汁,既不撒娇也不讨巧,大为惊讶,“奇怪,你今日怎么这么听话,连最讨厌的药都乖乖喝了,以前不都是要我拿蜜饯哄吗?”
“是吗?”江吟想了想,似乎确有其事,“那母亲给我一颗尝尝。”
“早备好了。”林棠雨笑着往她手里放了一颗,“只许一个,不许吃多,上次贪食蜜饯,弄坏了牙齿,你可还记得?”
我会贪吃甜食吗?江吟有些疑惑,我好像不是这样的。
“对了。”林棠雨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在书院的朋友们来探望你了,要不要见一见?”
她频繁摸着江吟的头,心疼不已。
“你身子还未好全,不见也罢,外面下着雪,冷得很,你爹爹上朝回来,冻得直打啰嗦。还有你姑姑,一点不像京城长大的,比我还畏寒。我刚叫了人,去送些炭火,免得她唉声叹气,裹着被子哪也不去。”
“我姑姑......”江吟猛然握住了林棠雨的手,急促地问道:“我姑姑她怎么样了?”
林棠雨莫名其妙,照实答道:“她还能怎样,不是一向惹人羡慕。有个那么体贴的夫君,能把雪暖成水。你父亲说得对,还是自家人靠得住,就是宫里的皇子都比不上。到底是一只深思熟虑的老狐狸,没把妹妹嫁给那位。”
“那位是谁?”江吟追问道。
林棠雨捂住了她的嘴,并不严厉地训斥,“教了你多少次了,怎么记不住,有些话不该讲就别讲。那位争储失败后,陷在牢狱里十几年,昨天深夜暴毙了。你这孩子,一点不忌讳,就仗着我们疼你。”
她嘴上责怪,手却不含糊,麻利地为江吟披上一袭厚实斗篷,细心地系到了最上面。
“好了,去招待你的朋友们吧,待客之礼我教过你的,不要怠慢了人家。隔壁陈家那孩子,是天天来,堵住我就问你好点没,还送来了你爱吃的糕点。你父亲说两家知根知底,要把你许给他,我说再看看,不着急,毕竟你才十六,在父母膝下多留一刻是一刻。”
斗篷顶端柔软的绒毛挨着江吟的脸颊,她晕乎乎地下了地,扶着门框站直了,才缓慢地掀开了帘子走出去。
漫天飞舞的雪花笼罩了庭院,枝头上的梅蕊缀着霜雪,所见之景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而在其中一株凌雪傲立的梅树下,站着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少年,怀揽诗书,眉目俊秀,颇具几分朝气。
他似乎是在采集梅花上的雪水,忙得不可开交。
“陈、陈梓?”江吟不由自主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是你吗?”
那少年愣了愣,停下了动作,转头冲她开朗地笑道:“当然是我,怎么,你生了一场病,把我忘了?”江吟张了张嘴,越来越困惑,只得干巴巴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陈梓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里面已经积蓄了一些晶莹的雪水。
“你说的,融雪煮香茗,我想收集些用来泡茶,权当借花献佛。”
他献宝似的塞给了江吟,希望得到她一句称赞。
然而,江吟仅仅是看了一眼,就收了起来。
“你还有心思玩这个?你爹爹让我叮嘱你练剑。练了没?”
她熟练地戳着陈梓的额头,埋怨他不务正业。
“你每次都这么说。”陈梓委屈地垂下脑袋,“你知道我不喜欢打打杀杀,能练一些防身的武功足矣,又不是去争天下第一的宝座,那么较真做什么?反正天下太平,我就不能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吗?”
我每次都这么说吗?江吟怔了怔,记忆里,好像确实如此。
可是,总感觉哪里不对啊。
“你喜欢的事是什么?”她清清嗓子,刻意转移了话题。
陈梓闻言,漾起一个好看的笑,有如春风拂面,摇落了一树雪似的梅花。
“是你。”
他轻轻地说。
万籁俱寂,江吟听见了对方扑通扑通的心跳。
广渺的天地间,唯余簌簌的雪落声。
“你们两个又背着我偷偷地私会。”一道脆生生的女声打破了难得的寂静。楚空青插着腰,立在屋檐下,谢思秋抱着手炉,两人都笑得很开心。
“你病好了没?”楚空青关怀道:“需不需要我为你悉心扎几针?”
“得了,你上回扎针,害得谢思秋流了一天的口水。”陈梓忙挡在江吟前面,“拜托你学精了再来祸害我们。我看你天天往外跑,没个十年八年也学不成,出不了师。”
楚空青撇撇嘴,作势要去拧陈梓的脸。陈梓灵活地躲在谢思秋身后,捧腹大笑。
江吟听着他们欢声笑语,明明身处其中,却有种寂寥之感。明明这样的情景经常发生,却像是恍若隔世。
他们共同享用了雪水烹煮的茶,江吟小口小口地饮着,品出了一丝清甜。她浑身放松下来,加入了朋友们的闲谈。
一番闲聊过后,楚空青和谢思秋先行告辞了,留下陈梓和江吟在雪中漫步。
陈梓走出一段,想到江吟大病初愈,不禁替她担忧。
“你冷不冷,要不我们回去歇一歇。”
江吟轻轻地摇摇头,见陈梓的黑发上积了一层细小的碎雪,便伸手替他扫去。
何时杖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
“真美好啊。”她悠悠地叹道:“我差一点就不想回去了。”
她看着面前这个单纯自信、率性而为的少年,脑子里想着的却是另一个历尽风霜、骁勇善战的小将军。
“母亲活着很好、姑姑没有嫁错人很好、天下太平很好、同窗友善很好、和你青梅竹马也很好,一切的一切都很好,可是他不好。”
江吟迎着陈梓不解的目光,再次摇了摇头。那些藏于心底的不舍,在见到他后化作了一瓣梅花,随风而去。
“你提醒了我一件重要的事。”远处的天空似乎亮了亮,她望着飘远的、夹杂在雪里的花瓣,微微地笑起来。
“他一定在等我呢,我得快点回去见他。”
迷迷糊糊中,江吟最先听到的是陈梓的哭声,他哭得特别惨,就像她死了一样嚎啕大哭。然后是有人在七嘴八舌地劝,或是陪着一起哭,场面就显得更为凄惨。
再之后,是马蹄敲击在地面上的清脆声音,像是十余匹马一齐发出的声响,愈来愈近。接着是下马的响动,一个女子如疾风似的卷进屋内,拽开了陈梓,抱着她的身体不停呼唤。
金针刺入肌肤,使江吟疼痛稍缓。至于补血的上等药材,则是连绵不绝地融入了江吟的骨血,使她的脸颊渐渐红润了。
“不要抛下我。”
陈梓攥着她冰凉的手,耐心地捂热。他在等待,等着江吟苏醒的那一天。
第50章
“她还没醒吗?”
陈梓从外头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凑近卧榻上的江吟,仔细端详她沉睡的面容。
“我说不好。”楚空青中肯地回答道:“反正她这样是走不了的。”
“但是来不及了。”陈梓把手放在江吟的额头上,似乎是想唤醒她。“天黑前,所有的随军家眷都得出城,包括远道而来的医女们。此战无论是胜是败,都只会给北狄留下一座空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留下来的人几乎是必死无疑。”
“那就是命了。”楚空青合上书卷,伸了个懒腰。“你第一次送她走不是没成功吗?这是第二次了,再尝试也没用,听天由命吧。”
“话是这么说。”陈梓苦笑了一声,“可我实在放心不下。好罢,大不了随机应变,麻烦你帮我看着点她,别让她受伤。”
他想起某一天的晚上,繁星点点,江吟搬了把梯子爬到屋顶上看星星。她指着一颗格外明亮的星辰,说那是天狼星,代表杀戮和恐惧,象征着北狄铁蹄的迫近。
“是不是很恐怖?”江吟轻松一笑,“传闻里异族人凶残嗜血,无恶不作,我一直想见识见识和汉人有什么不同。”
“都是人而已,没什么好畏惧的。”陈梓扶着江吟的肩膀,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残酷的是战争本身,是流血、是死亡、是暴尸荒野、是尸骨无存。”
他低下头,看着江吟柔和的侧脸,映在朦胧的月色中。
她是多么美好的存在,是江南水乡里养出来的一丛莲花,是繁华京城里遨游的一只凤凰,是塞北城墙上悬着的一弯明月,更是他念念不忘恋恋不舍的毕生挚爱。
而如今,江吟穿着最简朴的衣裙,长发凌乱的盘起,清秀的脸上沾了尘土,却不减半分光彩。
不忍、怜惜、心疼、纠结等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叫陈梓泪湿了眼眶。
“到那一刻,我知道该怎么办。我有这个觉悟。”
江吟转过头,眸子里盛着零碎的星光。
“下一世,我们还会遇到的吧,就算我面目全非,你也要认出我。”
陈梓重重地点头回应,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山雨欲来的前一天,江吟终于睁开了眼睛。
睡梦中,她错过了许多重要的事情,例如慕容恒的死激怒了北狄的王爷慕容毅,他亲自率领的大军正在来的路上,而南阳的援军还遥遥无期;城内粮草耗尽,取水的士兵在下游发现了北狄驻军的行踪,不敢贸然前去。陈梓忙得焦头烂额,心力交瘁,恨不得提杆长枪冲出城去,取回慕容毅的首级。
“你不要动。”一个熟悉的声音提醒道:“暂时不要说话,刚给你换了药。”
“你怎么在这?”江吟打着手语,满脸疑惑。
“你都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楚空青揪了揪她的脸,“要不是我和谢思秋辛辛苦苦,运了一堆粮草进城,你们早饿死了。眼下断水断粮的,上哪去寻我这么慷慨大方的好人。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凡是给我指路的人,一听到我要来雁门关,唯恐避之不及。”
江吟拉过楚空青的手,在她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谢谢”二字。
楚空青心一暖,握紧了江吟的手。
“也不用谢我,谢你自己,羊毛出在羊身上。你当年倾家荡产弄来的那十万两,我今日可是如数奉还,全充作白虎军的军饷了。陈梓高兴得和什么似的,说要请我们一顿酒,就约在今晚,你既然醒了便一同去。”
“谢思秋也来了?”江吟慢吞吞地写道。
楚空青神色略微不自然,很快被她掩饰了过去。
“我们半路上碰到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本来我懒得搭理他,是他说要来找陈梓,问我是不是同路。没想到你也在这,真是太巧了。”
或许是见了旧人,难免感伤,楚空青下意识拿话填补彼此之间的空白。
“造化弄人,谁能想到前年赏梅时许下的誓言竟在今朝得以实现。和你们的相识、相离、相聚都像一场梦,时时萦绕心间,徘徊不去。能在此地重逢,不顾生死,不计名利,也算是对得起少年时的一份志气了。”
江吟颔首,手指写得飞快。
“那就让我们一起做完这场梦。”
两个人互相拉着手,相视一笑。
为了招待两位老友,陈梓挖出了一坛埋在树底的陈酿,给他们各自满上一杯。江吟还是说不了话,更别提喝酒,只好乖乖地捧着一大碗飘满茶屑的粗茶,皱着眉头浅抿了一小口。
陈梓见江吟半天喝不惯,便从她手中接过,仰头喝尽。
“抱歉,没有好茶。”
江吟摇摇头,刚要做手势,但被谢思秋抢先了。
“哇,陈梓,你过分了。”他打趣道:“江吟多讲究一人,喝茶要配白瓷茶碗,非香茗不品。这等粗茶,如何配得上人家。”
楚空青眯起细长的眼,妩媚得像一只小狐狸。
“是呀,江吟陪着你,一碗清茶都喝不到,这日子是一天比一天苦。换了我,早就溜之大吉了。”
江吟没等陈梓开口,赶紧拽过他的手写道:“别听他们瞎说,我没有。”
她怕陈梓多心,于是起身倒了一碗劣茶,硬着头皮往口里送,却被陈梓抓住了手腕,示意她不用逞强。
“是我委屈了你,他们说几句正常。”
楚空青听不下去了,耸了耸肩,道:“噫,这话听得我起鸡皮疙瘩。”
“几年没听到了,反而有些怀念。”明显稳重了不少的谢思秋端着酒碗笑道:“我在书院时,和陈梓住同一间屋子,天天听他翻来覆去地说梦话,念叨江吟的名字。他胆子小,当着你的面一口一个江姑娘的叫着,私下里叫得比谁都亲热,又不敢承认。”
江吟莞尔,偷偷地瞥了一眼陈梓,只见他抱着脑袋,满脸通红,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
“闭嘴,谢思秋,你再多废话一句,信不信我把你那点破事全抖出来。”
谢思秋见好就收,识趣地引开了话题,提议大家共饮一杯。
酒入豪肠,三分凝作了金戈,剩下七分融进了骨血,洒向阵前展开的烈烈响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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