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思秋眼神迷蒙,显然醉得不轻,迷迷糊糊地絮叨道:“谢某毕生所求,便是与几位老友围坐一处,摆上几碟瓜果,谈天说地。今夜,有酒、有月光、甚是快慰。近年来闯荡江湖,快意恩仇,唯一的遗憾是少了你们几位相伴。”
“谢兄,你醉了。”陈梓夺过他的酒杯,劝解道:“与你结交,乃是平生一大乐事。纵是相隔两地,又有何妨?”
“不,我没醉。”谢思秋摇摇晃晃地起身,“倘若此战了结,陈兄与其回京接受封赏,加官进爵;不如携江吟同游天下,待到下一年光景,再和好友重聚湖畔,把盏言欢。”
陈梓神色微动,转头看向江吟,只见她眼底闪着晶莹的泪光,似是向往已久。
夜深了,楚空青支持不住,靠在酣睡的谢思秋肩膀上休憩。灿烂的星空下,浅浅的呼吸声和低低的私语声交织在一块,宛如一曲美妙的乐音。
陈梓睁大眼睛,仔细辨认江吟在他手心画下的字迹。
他们的默契非常人能比,往往江吟刚写了开头的几个字,陈梓就能立刻会意,无一错漏。
“想去看苏州的枫叶林,据说一到秋天漫山遍野都是火红的枫叶。冬天太冷了,天寒地冻,我哪也不想去,干脆点一堆柴火取暖,或是在附近的江上凿开冰面钓鱼。等过了冬,春天就来了,春山如黛,风吹杏花。我们可以骑着白马,在铺满落花的小径上行走。就这样一日复着一日、一年接着一年,直到垂垂老矣,才惊觉时光飞逝,人生完满。岂不乐哉?”
这一长段话写得江吟抬不起手指,她揉了揉酸疼的手,犹豫良久,在后面添上了一句。
“你会陪我吗?”
短短的一句话,却胜过世间的千言万语。
江吟很清楚,除非陈梓放弃高官厚禄,主动交回兵权,她的心愿才会成真。但是,她绝不会干涉陈梓的选择。即使这有可能导致他们再度分离,终生不见。
陈梓沉吟半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在江吟的手心慢慢写道。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斩钉截铁的一句话,完整地回应了江吟的期许。
他不在乎什么流芳百世,更不在意所谓的功名利禄。历代皇帝至死追求的兵权,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握着虎符的人,为国为民,却不为自己。他还是自私了,终究是为自己考虑了一回。
“陈氏族人到我这一辈,只剩下我一人。他们都被我埋在地下,成了一捧带不走的黄土。”陈梓语带悲怆,“从那时起,我就没有家人了。白虎军的传说到我手里,是时候结束了。此战过后,若赢,我便遣散白虎军,送年老的将士们回乡;若输,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无非是战死。”
月光静静地流淌,照着碗里清冽的水酒。陈梓擦了擦眼睛,紧紧抱住了扑过来的江吟。他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于是抱得更紧,像是要把她揉碎了按进自己的骨头里。
“我爱你,你要好好活着,带着我的那一份活下去,你要看遍天下许许多多的风景,过得逍遥自在,称心如意。”
陈梓闭着眼,一滴泪顺着脸颊流下,不偏不倚地掉在江吟发间的白玉钗上。
第51章
次日清晨,狼烟四起,边塞特有的马蹄声,号角声,兵戈相击声响成一片,训练有素的士兵跃上马背,追着令旗的方向冲散人群,汇成严密的方阵。城楼上人头攒动,战鼓敲响,长刀出鞘,枪尖淬火。
不远处黑云即将压到城下,狂风大作,地面隆隆震动,北狄铁骑自旷野中神出鬼没,迎着天边的第一缕霞光发起进攻。
北狄的第一波攻城战开始了。
“都守住了。”陈梓拉开弯弓,专心盯着地面上黑压压席卷而来的北狄军队,对身后的弩手厉声喝道:“放箭!”
顷刻间万箭齐发,如雨点般砸向移动的方阵。那箭头的材质是淬炼过的精铁,能在一瞬间穿透敌人的心脏。
城墙下, 第一批抵达的北狄军不畏生死地冲上前,被密集的箭雨射退,紧接着第二批又不知疲倦地向上爬,依旧被齐发的弩箭射下。第三批则踩着前两批堆叠起来的尸体,不屈不挠地抠住了砖缝,手脚并用地悬在半空。
陈梓额头冒了冷汗,他扔下空荡荡的箭筒,声音近乎嘶哑了。
“不能让他们越过墙头。”
“可是没有箭了。”旁边的副将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陈梓一脚踹下了某个率先触到城墙顶端的敌方士卒,“拿命守着,只要有一个敌人翻过来,我们就死定了。”
他探出身向下望,只见越来越多的北狄士卒聚集在城下,扛着梯子争先恐后地爬上来,还有一部分躲在城墙的遮蔽下,拼命挖掘着地基,试图损坏本就不太结实的城墙。
陈梓默默地看了副将一眼,对方羞愧地低下了头,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是不是叮嘱过你,雨停之后加紧修缮城墙。罢了,说这些也没用,你还是将功补过吧。”
他拍了拍手,等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时,才举起令旗,神情自若地吩咐道:“各位冷静,虽说我们是守的一方,但也不必过分惊慌,大家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他镇定的语气,无疑安抚了士兵焦躁的情绪,使他们平静下来,箭不够了就用石头投击攀爬的敌人,或是举起长矛刺穿那些越过城墙的敌军胸膛。
陈梓取了一杆长枪,枪头缀着飘扬的红缨。他立在最前面,宛如嗜血的修罗,背后是锦绣山河,万里江山。
后方的营帐里,躺着一堆等待诊治的伤兵,有的只受了轻伤,略微包扎就可以重回战场,有的却回天乏术,伤重不治。江吟和楚空青只能尽力让濒死者好受些,没有痛苦地离世。
“你为什么不去帮陈梓?”楚空青跪在地上,以金针止住了伤者的血,没好气地质问打杂的谢思秋。
“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是想叫我送死啊?”谢思秋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眼见送来的伤兵数量不断增多,江吟原本淡定的面庞上也不由得显露出着急,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渐渐付出水面,攫取了她的心神。
是先救轻伤者还是重伤者?
医者仁心,当然是以性命为先,先救垂危者;可是,对于医治过后,仅需休息片刻就能够继续作战的轻伤者来说,救他们的回报明显更大,对战争的局势也更有利。何况现在处于下风的是白虎军。
但是——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如果这样做的话,岂不是视人命如草芥,视士卒如兵器?
“情况很糟糕,你们都停下。”江吟作了个噤声的手势,阻止了两人的争论。
楚空青凤眼一扫,就看出了江吟的顾虑,当即表态道:“江吟,你决定吧,我听你的。”
“你是师姐,你说了算。”江吟咬着下唇,纠结不已。
“我只是医术比你高明些,论起心志,你在我之上。”楚空青摆摆手,“我是做不出一个好决定的,因为我不敢做,我害怕承担后果。”
“我也一样。”江吟低声道:“纵是已经有了考量,还是会瞻前顾后。”
谢思秋把手搭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安慰道。
“江吟,今时不同往日,你无论选择哪条路,都不会有人怪罪你,凭心而为。”
他们都信任她,都相信她会给出万全之策,既然如此——
“好,那就由我来定。”江吟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双眸子发着光,若日出之灼灼。
“师姐,你比我精通医术,就请你挽救重伤者的生命,至少封住他们的穴道,减少些苦痛。那么我就一心一意看顾轻伤者,助其尽快回到城楼上,免得陈梓那边捉襟见肘。”
楚空青点了下头,没说什么,径自起身,走向另一边,谢思秋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我没办法坐视不管。江吟望着那些伤痕累累、血肉淋漓、奄奄一息的士兵,不忍地收回眼神,泪凝于睫。
战场的另一侧,慕容毅骑在马上,远眺着愈发激烈的战斗场面,甚是不满。
他的眼里,看不见城墙下高高垒起的尸体、北狄士兵坠下城楼的惨状;也看不见亲儿子慕容恒身死异处,抛尸荒野的凄凉。他能看见的,唯有这座城后面广袤的中原大地,每一寸土地上都仿佛流着金子。
“你们预计攻多久?”
“不清楚。”
他的大儿子慕容启有些难堪地答道:“请您原谅,我其实并不想一味的耗尽兵力。那些靠近城墙被射杀的人,都是北狄忠诚的将士啊,您何必执着于中原呢?小弟也是,非要一个人跑到异乡,连尸骨都回不来。”
慕容启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慕容毅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软弱的东西,也配提你弟弟?”慕容毅恶狠狠地骂道:“他是勇士,他敢见南阳的皇帝,敢单枪匹马闯进中原,你敢吗?”
慕容启顶着一个鲜明的巴掌印,抬手抹去了唇边溢出的鲜血。
“小弟所为,不过是逞匹夫之勇。”他坚持道:“以仁德治天下,方为正道。”
慕容毅气得又要揍他,被几位属下七嘴八舌地劝住了。他边在心里骂着慕容启不成事,边愤怒地掀开帐子走进去,忽见帐中一人,眉目端正,颈上系了狼牙,腰部佩着短刃,瞧着颇为眼熟。正是北狄第一刺客,慕容启麾下最钟爱的暗卫——宇文贺。
“上次交代你刺杀陈桐的事办得很好。”慕容毅随口夸奖道:“干净利落,不错。”
“谢王爷称赞。”宇文贺淡淡地应了,“您有事随时指派我,我不会让您和小王爷失望的。”
“非常好。”慕容毅暗暗地想,这把刀还真是好用,锈了钝了都不碍事,就算是断了都与他无关。
北狄人佩戴狼牙,代表着俯首称臣,然而眼前的年轻人,效忠的对象却不是他,而是营帐外兀自伤心的慕容启。
“慕容恒已死,我会完成和你的私下约定,让慕容启做下一任的王。”他压低了声音,怕被外面走动的慕容启听见。“在那之前,你还需要做一件事。”
夕阳西下,两方人马鏖战了整整一天,都累得够呛。北狄军把城墙撞出好几个大洞,陈梓忙命副将一一堵上。就这么一来一回,折腾了大半天,双方死伤惨重,鸣金收兵。
陈梓卸下袖箭,只觉得抬不起手,汗水湿透了贴身的甲衣,黏在身上怪不舒服。他实在没力气控马,索性懒洋洋地趴在马上,随便它往哪伸蹄子。
结果,这通灵性的良驹带着他一顿狂奔,来到了正在歇息的江吟面前。
江吟乍一看,以为马上驮着的是个快要死了的士卒,吓了一跳。尽管她忙了一天,累得一动不能动,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和马背上喘气的陈梓面面相觑。
隔了好久,江吟才缓过神。
“你怎么来了?”
“是它。”陈梓按着马头,无奈地笑笑,“它知道我想见你了。”
他们并肩坐在梨树下,望着一轮澄黄的落日隐入山间,温暖的余晖照在陈梓脸侧干涸的血迹上。
“你没有受伤吗?”江吟一问出口就觉得不对,马上找补道:“你脸上有血。”
她掏出手帕,陈梓擦了擦才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不是我的血,可能是别人溅上来的。”陈梓边解释,边注意到江吟嘴唇干涩发白,应该是很久没有喝过水,便立即解下腰间的水壶塞给她。“你先喝点水,润润嗓子。”
出乎他意料的是,江吟拒绝了。
“我不渴,你喝吧。”
“你怎么会不渴?”陈梓惊讶了,“我看你一直在舔嘴唇。”
“反正我不能喝。”江吟摇了摇头,态度坚决,“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陈梓恍然大悟,拧开水壶递到她手里,温和地劝道。
“喝吧,你喝的是我省下来的分量,又不关他们的事。就当是帮我喝一些。”
江吟捧着仅剩一小半水的水壶,犹豫半晌,还是没有张嘴。
“你不渴吗?”
“我不渴。”陈梓一手捧着江吟的后脑勺,一手将水壶抵到了她的唇边,略带强硬地吩咐道:“快喝吧。”
清凉的水滋润了干裂的嘴唇,江吟几乎是在一瞬间恢复了力气。她先是就着陈梓的手小口小口地喝,后来越喝越急,险些呛到。
“慢点,慢点,不着急。”陈梓十分关心地拍着她的背,“以后别把自己的水分给别人了,我理解你的做法,但不认同。因为在战场上,每个人活着的机会都是均等的,你也有活下来的理由。”
“那你为什么要省下一些水留给我呢?”
“因为我想把属于我的机会分给你,但你不可以分给别人。”陈梓笑着回答。
江吟报以一笑,把水壶放在陈梓怀里,“还有一口,你喝吧。”
那个小小的、不剩多少水的水壶在他们之中互相传递,直到天黑都没有喝完。
第52章
夜色逐渐笼罩了这片土地,正当陈梓昏昏欲睡,即将进入梦乡时,突然听到江吟郑重其事地说。
“我要给你一样东西。”
月光下,江吟澄澈的眸子亮得像一颗进贡的猫眼石,透着神秘的色彩。
陈梓困意全消,倒也不恼,而是配合地露出好奇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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