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映微如往常一般前去承乾宫请安,众妃嫔知道佟贵妃近来心情不好,所以一个个来的极早,生怕来的晚了惹她不喜。
谁知这一次宜嫔也早早来了,落座之后便含似笑非笑看向映微道:“……本宫若是没记错的话,你们家向来与图海大人一家交情匪浅,这图海大人家中马上就要有喜事了,虽说你如今身在后宫,不能喝上一杯喜酒,却也能尝一尝喜蛋!”
映微不动声色道:“嫔妾入宫许久,也不知道图海大人府上近来可有什么喜事儿?”
玛礼善正是图海的嫡次孙。
在场妃嫔都竖起耳朵,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宜嫔面上笑意更甚:“前几日图海的孙子玛礼善在御花园内救下了本宫的亲妹妹郭络罗贵人,甚至因此面上受伤,这女人家的容貌最重要,若没有玛礼善,伤了容貌的那个就是郭络罗贵人。”
“本宫家里知道此事后备下一份厚礼送去了图海大人府上,可他们府上自是什么都不缺,后来本宫左思右想,想着玛礼善如今已十七八岁,这亲事却迟迟没有定下,恰好本宫家中有一幼妹容貌出众,年纪适宜,就请了太后娘娘赐婚。”
说着,她更是道:“瞧这时辰,估摸太后娘娘赐婚的懿旨已经送到玛礼善手上了吧,你说,这是不是喜事儿?”
映微纵然心中不喜,却是面上神色不变:“娘娘说的是。”
此时此刻,太后赐婚的懿旨已送到了马佳府上。
图海为首,带着一众家眷跪地接旨。
与旁人接到圣旨喜气洋洋的模样不一样,他们这一家上下,面上是一点喜色都没有。
这叫他们怎么高兴的起来?
旁人不知道,他们却是清楚的很,玛礼善对映微情根深种,当初知道映微进宫入选的消息后是一病不起,不吃不喝整整三日。
当时图海放心不下孙儿,进屋好一阵相劝,可不管他怎么说,玛礼善都一言不发。
到了最后,玛礼善的病竟这样硬生生扛了过来,病好之后他绝口不提映微,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但从此之后,他脸上的笑容再没见过,不管何时都是心思重重的样子。
图海不是没提过替玛礼善说亲一事,可提起谁家的姑娘,他都一口回绝,直说不愿成亲。
家里人能够迁就他,可今日,难道要抗旨不成?
图海为官多年,早已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瞧为首的大太监面色惊愕,猜测这人正想着为何没从他们一家面上看出喜色,打起哈哈来:“……还请公公回去替我谢谢太后娘娘,玛礼善的亲事一直是我们的一块心病,能得太后娘娘赐婚,是玛礼善的福气。”
“您瞧,这小子都高兴的说不出话来。”
话毕,他更是差人拿出沉甸甸的一包银子塞到为首的太监手上,笑道:“今日辛苦公公了,小小意思,请公公喝茶。”
虽说太后并非皇上生母,平素也不大管事,可她却是太皇太后嫡亲侄女,向来得皇上敬重,不是他们能够得罪的。
为首的太监掂量着手上银子的分量,脸上是笑意盈盈:“大人客气了,大人对这门亲事满意就好,奴才还等着去郭络罗府上传旨,就先走了……”
他这话音刚落下,正欲转身离开时,却听见身后传来声音:“还请公公回去转告太后娘娘,我不同意这门亲事,稍后我自会亲自去寿康宫给太后娘娘请罪!”
第24章
玛礼善这话一出,可谓是满堂寂静。
别说纵横官场多年的图海脸色突变,恨不得死死捂住玛礼善的嘴,正欲离开的大太监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啊”了一声,才皱眉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是要抗旨不成?”
图海忙打圆场起来:“小孩子一时胡说八道了,还请公公莫要计较,别将今日之事告诉太后娘娘……公公且放心去郭络罗府上宣纸,我会好好劝劝玛礼善的。”
一向好脾气的玛礼善却扬声打断玛法的话:“玛法,您不必多言,也不必再劝,这门亲事,我是不会同意的,哪怕掉脑袋我也不会答应。”
说着,他更是看向那大太监:“公公只管回去与太后娘娘如实相告,到时候太后娘娘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话都说到这份上来了,那大太监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图海连忙差儿子上前去追,自己则转身看向玛礼善,呵斥道:“孽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你不要命,难道要连累全家都跟着掉脑袋不成?”
玛礼善却“噗通”一声跪地,正色道:“玛法,我这辈子都不愿娶妻,我……忘不了映微妹妹!”
此前他不是与图海说过不愿娶妻之类的话,图海并未拒绝,算是默认了。
图海并非不知道孙儿的心思,也不是那等迂腐之人,想着马佳一族不需他开枝散叶,支应门庭,也就随他去好了:“映微妹妹?玛礼善,如今这世上可没什么映微妹妹,有的只有钟粹宫的赫舍里主子!”
“你口口声声说要前去太后娘娘跟前请罪,你打算如何说?说你忘不了皇上的妃嫔,还喜欢皇上的妃嫔吗?”
“先前因两家口头戏言,差点害得赫舍里主子身败名裂,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不替家里人想想,也该替宫里头的赫舍里主子想想才是!”
玛礼善抬头看向他:“可玛法,那位我素未谋面的郭络罗姑娘也是无辜之人,您教过我,君子坦荡荡,我不愿因自己一己私欲害了别人姑娘一辈子。”
话毕,他更是不顾众人劝解,只身骑马入宫。
其实他并非莽撞之人,在太监宣读太后赐婚的懿旨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是因为他在想抗旨之后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如今他的玛法,阿玛,兄长都在朝堂身居要职,阿玛与阿玛更是朝中重臣,他相信他抗旨并不会影响家族太多,所以这才开口的。
图海见拦不住玛礼善,只能带着儿子也跟着去宫中请罪。
玛礼善今日进宫并不是以他御前二等侍卫的身份,而是以图海之孙的身份,所以很快就得到了太后的召见。
太后自打入宫后就没怎么管过事儿,从前是有太后顶着,如今她年纪不小,正是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凡事更不需要她拿主意,所以论起来,她并没有那么复杂的心思。
当太后听闻玛礼善来寿康宫的消息,还乐呵呵与身边宫人说这人定是来谢恩的。
谁知道玛礼善一开口,却叫太后微微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宜嫔不是说你与她那幼妹情意相投吗?这,这是怎么一回事?莫不是弄错了?”
她入宫多年,还是头一次做媒,没想到竟遇上这等事。
玛礼善跪地道:“还请太后娘娘明鉴,当日臣救下被野猫围攻的郭络罗贵人后,郭络罗贵人不过随口问了两句,问臣可否定亲,臣如实相告,郭络罗贵人玩笑说她家中还有个幼妹,不知臣是否认识,臣并未见过宜嫔娘娘与郭络罗贵人的幼妹,直说既是两位主子的妹妹,定是不俗……”
话说到这儿,太后这才知道自己弄错了。
可懿旨都送了出去,便是错了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她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此时此刻的图海也带着儿子跪在慈宁宫,在太皇太后跟前请罪,字字恳切,惶恐不已。
太皇太后是历经风雨之人,听图海说玛礼善抗旨不尊,不愿成亲之类的话,脸上是半点波澜都没有,甚至还道:“……你那孙子可是有心上人?哀家也是从他们那年纪过来的,若说那位郭络罗格格容貌丑陋或有隐疾,你那孙子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可他连人家姑娘长什么样儿都没见过,就拒绝了太后的赐婚,不是有心上人是什么?”
说着,她老人家更扭头看向苏麻喇嬷:“玛礼善……哀家总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可是在哪里听过?”
跪地的图海是浑身直发颤,不敢多言一句。
苏麻喇嬷扫了他一眼,靠近太皇太后耳畔说了几句话后,太皇太后才恍然大悟,笑着道:“敢情你那孙子喜欢映微?这孩子倒是个有眼光的,映微不光皇上喜欢,连哀家也喜欢!”
图海带着儿子重重叩头,一把老骨头磕头磕的是砰砰直响,惹得太皇太后连忙差人将他扶起来:“好了,你好歹也是两朝元老,劳苦功高,皇上的心腹大臣,前些日子这病才好,可别又病倒在慈宁宫了!”
“这事儿啊,也不算什么大事,说到底是太后思虑不周,当务之急得想个章程出来才是,总不能叫太后面上挂不住,叫皇家颜面尽失……”
说着,她老人家更是道:“哦,对了,这事儿啊,你还是知会皇上一声的好,看看皇上那边怎么说。”
图海见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不怪罪,悬着的一颗心微微落下来了些。
接着,他又马不停蹄带着儿子前去乾清宫请罪。
图海原以为皇上听闻这事儿不说勃然大怒,却也会降罪于玛礼善,谁知正看奏折的皇上连头都没抬,说自己知道了。
一直等着图海离开紫禁城,他这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一回去就吩咐儿子将传家宝选了件给顾问行送去,好打听打听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殊不知皇上早就猜到了玛礼善的心思,当下心里觉得是既好气又好笑,直觉得这玛礼善又蠢又笨,却也不失质朴。
等着公务忙完,时候不早了,皇上这才下旨将玛礼善带上来。
玛礼善进来时浑身上下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气势,皇上见了更觉得好笑,扫眼看向他道:“你可知罪!”
玛礼善正色道:“臣知罪,还请皇上降罪。”
今日他在寿康宫,惶然的太后并未下令处置他,看那样子得去请教太皇太后得怎么办才好。
太后虽不懂政事,却也知道马佳一族个个皆是朝中重臣,若真因为赐婚一事叫大臣寒了心,她可就罪过大了。
“那你说,朕该如何治你的罪?砍了你的脑袋,还是抄了你的家?”皇上是不怒自威,扬声道:“你就没替你年迈的玛法与玛嬷想一想?也没有替映微想一想?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先前因为你与映微一事,后宫中就闹得纷纷扬扬,若再次流言,你这是想将她逼死吗?”
玛礼善正色道:“臣相信皇上会护好赫舍里主子的,至于玛法,若皇上真要砍了臣的脑袋,臣绝无二话,定会劝慰玛法与家人莫要伤心。”
真是个榆木脑袋!
皇上心底替图海骂了他一句:“那你觉得这样做值得吗?如今映微是后宫妃嫔,你便是死了,她顶多替你掉两滴眼泪……”
“臣觉得值得,赫舍里主子她值得!”玛礼善便是跪地,身姿依旧挺拔,也难怪紫禁城中不少宫女见了他都羞红了脸:“臣今日来乾清宫,就没想过能活着出去,在皇上跟前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半分都不敢欺瞒。”
“臣,心悦于赫舍里主子。”
“不过请皇上放心,赫舍里主子对臣绝无男女之情,若说情谊,顶多有兄妹之情。”
说到这里,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言语之中有不可遏止的伤感,苦笑一声道:“臣也从未言明对赫舍里主子的感情……当初两家的确商议过若赫舍里主子落选就定下我们的亲事,这事儿,只是两家长辈私下说过而已,赫舍里主子毫不知情。”
“赫舍里主子是个极好的人……便是臣与她并未有过过多的接触,却也心悦于她。”
皇上自然知道映微是个极好的,不然她区区一庶女,怎会入得了图海的眼?
皇上冷哼一声:“既然你们没有过多接触,怎会心悦于她?当朕是傻子不成?”
“臣不敢。”玛礼善连忙道:“是小时候,约莫六七岁的时候,赫舍里主子随着他们家福晋一起来我们府上玩的时候,臣那时候就喜欢上她了。”
接下来,他是娓娓道来,皇上这才知道当年发生的事儿……
第25章
那时候只有六七岁的映微随着赫舍里福晋前去玛礼善家中做客,她小时候模样就生的好,再加上赫舍里福晋向来不屑那些小动作,想着云姨娘就算得宠,可膝下也就映微一个女儿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所以很乐意带着她四处走动。
女孩子家家的打小就有小团体,彼时孝诚仁皇后虽已入宫为后,可皇上尚未亲政,朝堂当家作主的还是鳌拜。
这些女眷自然也以鳌拜家眷马首是瞻,小姑娘们也是如此。
映微是不屑与她们为伍,一人带着丫鬟去花园赏花,却恰好见着这些姑娘们逮着只刚满月的奶狗欺负。
映微看不下去,不顾丫鬟反对,一个人悄悄爬上了树,躲在树上朝那些小姑娘们砸石头。
时人向来信奉鬼神之说,一个个小姑娘欺负只小奶狗本就知道自己做的不对,瞧见天降石子,觉得是老天爷生气了,顿时是一哄而散跑开。
映微这才从树上溜下来,更小心翼翼将小奶狗抱在怀中,谁知这一幕却叫玛礼善看在眼里,她只将玛礼善当成寻常顽童,竟握起小拳头装模作样威胁起玛礼善来,说什么若玛礼善将今日之事说出去,她可不会放过玛礼善。
玛礼善只觉好笑,却还是答应下来替她保守秘密,更是半推半就答应好生照料那只小奶狗。
等着到了人前,映微又变成了那个乖巧懂事,惹人喜爱的小团子……可玛礼善知道,这小丫头根本就不像表面所表现的那样人畜无害,温柔听话,后来每一次见到映微,他总会多关注几分,久而久之,这份特别的关心就成了喜欢,成了情根深种。
直到如今,那只小奶狗已养在玛礼善身边七八年,马佳府上人人皆知这狗儿是他的宝贝。
听到最后,皇上眼前浮现一粉雕玉琢的小团子握着胖乎乎的手威胁人的模样,只觉得很有意思。
玛礼善该说的,不该说的,今日都已说完了,最后只郑重叩首,请皇上看在他们一家鞠躬尽瘁的份上,莫要迁怒于他的家人。
皇上面上不带有半点情绪道:“怎么,在你心里,朕就是这样一个暴君吗?时候不早了,先回去吧,你若不回去,只怕你们一家这一夜都睡不踏实。”
玛礼善抬头,愕然道:“皇上……”
“你别高兴的太早,朕可没说此事就这样算了。”皇上揉了揉眉心,也觉得此事难办:“皇额娘懿旨已下,涉及皇额娘与皇家颜面,断然没有收回成命的道理,你们回去好好想想该怎么办,朕也想想这件事。”
玛礼善连声谢恩。
等着玛礼善离开后,已是时辰不早,皇上却是睡意全无,原先他与映微一样,夜深人静时喜欢去御花园散散步,但今日,他想了想,却去了钟粹宫。
平素早早睡下的映微一样是毫无睡意,今日她听闻宜嫔的话后心里惴惴不安,她是从小就认识玛礼善的,虽说不算熟悉,却也时常听阿玛提起这人,知道这人一根筋,生怕他做出什么事儿来……
春萍提出要送信给索额图,请索额图帮着出出主意。
映微想也不想就拒绝。
因为她知道,这时候不知道多少人在盯着她,她本就问心无愧,若有所动作反倒更会惹人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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