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眉儿最多估摸还有一个月可活,活不过端午了。
“没得治吗?”沈祇问的平静,越是绝望,像是心里头就越麻木了。
“那得问你师父,那么个稀奇的毒,我哪会解。”
“眉儿的血可有用?”
又是没头没脑的一句,也得亏赖公跟的上沈祇的节奏,摇头带摆手:“不顶用不顶用,倒是谢王八能耐,将研制的方子看了个遍,再加上缓症的方子倒腾出了两个新的方子试试。”说到此,赖公摸摸胡子,“那两味药稀松平常,我们这么多时日都绕进去了,若没之前那么多方子,你师父也没那么快。”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没前头的钻营,一条一条人命扑出来的路,谢一医术再高明,也不会轻易就出能用的方子的。
“前辈,眉儿中毒的事不要告诉她。”沈祇又道:“我想当第一个试方子的人。”
赖公脸色不好了:“我还以为你要见你师父摊牌。”
“那也得等身子有了力气才行。”
“那你小媳妇儿咋搞。”赖公问完又来气,都油尽灯枯除了等死还能咋搞,难不成要个将死之人知晓相公的师父拿她当药鼎吗?想到此深叹一口气,也不管沈祇什么反应就走了。
沈祇侧头看着那烛火,眼神很是凉薄,觉着自己到底是做不了如爹爹一般的人。他心里也好奇,如果是爹爹,会如何做?不过哪怕是爹爹在,他心思也不会改。
疫症仍在爆发,哪怕出了疫症方子,岙州十八城,这许多的人,药材也还不知道够不够。
怕是之后这岙州也不会太平。
八日后,沈祇身子渐好,疫症出了根治方子终是免了烧城,救了不知多少性命。
少城主大喜,大夫赏赐自不提。
下令好生照顾一明堂的人,待痊愈后自可一一离开。
八日没见,沈祇躺在床上,见眉儿笑得一口白牙,也笑了:“你怕是福星转世,你一来,都好起来了。”
“不是早和你说了,只要活着,总是得拼一把的。就算临了真没办法了,心里头也没什么恼怒。”眉儿想沈祇想得紧,没忍住埋冤:“都怪谢师父,不让我来照顾你,说哪怕快好了也不行,就算更根治了也不能凑上去得病,就那么爱受罪么。这才害得我八天都没见着你。”
眉儿说着身子靠了过去,“你可想我吗?”
“想的。”
“那你怎么还要我问才说。”
沈祇半起身抱住她,脑袋埋在她的颈窝,胳膊环住的身子是这么真实,又像梦境。
“快松开,你抱得我快喘不过气了。”
听到眉儿这般说,沈祇却还是没放松,直到眉儿察觉脖颈有些凉,心疼沈祇也不吱声。
肩膀上的人却因眉儿这反应更为收不住。
“都好了,不要怕。”眉儿轻声安慰。
“我不能没有你,眉儿。”
还记得那天沈祇说生生世世都不要和自己有瓜葛,眉儿觉着沈祇就是犯病,哪怕真的死了,怎么能说生生世世不见自己呢。还是这话中听,心里高兴,说道:“那你何时与我成亲啊?”
沈祇身子退后,摸着眉儿的脸,没说话。
见着眉儿脸色越来越不对,俨然就要发脾气,沈祇才道:“原不是还想着游历一年么,怎么这会儿倒着急成亲了。”
眉儿老老实实:“因这瘟疫,便让我觉着没什么能比在你身边看着你平安更好的了。”说完,伸手握了沈祇的手,歪头蹭了蹭他的手心。
袖子因她的动作下滑,露出那已然消失的紫纹。
想来是又用了药。
沈祇眼神暗了暗,亲了亲眉儿的额头。
第79章 、给眉儿一个家
到了第九日的时候, 沈祇的体力基本恢复如常,虽然身子瞧着仍旧憔悴,但脸色瞧着是好多了。
没再有了死气。
沈祇推开房门, 天不过刚亮, 那朝霞先出, 染透了一片绿色,山林也就不再起眼,都融进了那橘色之中。
似一点温热的火苗, 教心里的冷都驱散了许多。以往没这般在意过这每日都会有的场景,因着习惯, 所以倒失去了对这世间的欣赏与好奇。
沈祇深吸一口气, 侧头去看此刻有些安宁意味的窄道。
一明堂内的光景也就真的如名字一般,将黑暗逐渐驱逐, 一片光明前景似就在眼前。
拿尸体堆砌起来的明天…可惜吴梓兴没赶上,眉儿也看不到多少次了。
沈祇想到此,动了步子。
从一明堂到赖公和师父住的宅子,步行约莫半个时辰, 沈祇就也不急, 一步一步走着。
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师父, 沈祇就不禁回忆起拜师以来的点点滴滴。
刚遇到三娘夫妇的时候, 他心里是极度高兴的, 觉着柳暗花明, 苦果然也是有个头的。也因此阴差阳错成了谢一的徒弟, 心中对此感恩感念至极。
师父的脾气阴晴不定,并不好相处。
于医术教导上虽言语时常刻薄, 但的确倾囊相授毫不吝啬。更舍得那许多的药材供他研习。
其他细节处,也大开方便之门, 只要他提就也总是应的。
包括此次下山,临走之时也多有嘱托。
沈祇之前觉着,师父可能不算好相处,却是个好师父。后知晓紫笙毒之时,心中感受如何说。
之余眉儿是心疼是绝望,之于师父是失望是背叛。他天生性子不算热络,说是带着利用才去对你好,沈祇未必就不能忍。如果明说,要自己代为试药,哪怕是亲自种上那奇毒,他都甘之如饴。
可放在眉儿身上不行。
隐瞒至今,更是卑鄙无耻。
那从一开始,他和眉儿二人就是为了救三娘这场局里的工具。
所谓缘分是假。
所谓善心是假。
所谓投缘是假。
便统统都是假的。
恐怕也有三分愧疚,才将医术武艺教给他二人,求个心安好有理由去取眉儿的命吗?
怎么就能狠得下心这么对眉儿?
想到眉儿对那几人的挂念,当着是一家子人的去真心以待的时候,他们又是怀着如何的心情去一日一日教她习武。
沈祇略觉恶心,他性子里也有执拗的一部分,换了旁人,不知道会怎么做。
他只觉谢一该死,连之医术一道最好也都毁了才好。这般才好断了这份精心设计的师徒情分。
还有三娘,顾潇,谢怀夕,桑婆,林伯。
都该死。
他们的一场骗局成了眉儿的死局。
何其不公!
沈祇抬头看着宅子上的匾额,上书清润园三字,还有些晨间的露珠未散,此番心境瞧着竟还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只因上次站在这宅子外的时候,他想着的是要用所学医术救人来的。
谁能想到不过月余就要来这杀人了。
扣响门环,老仆将门开开。
沈祇道:“谢神医住何处?”
老仆指明方向,沈祇也不多言就去了。
站在门外,沈祇能听到里头的咳嗽声,他伸手直接推开门。
谢一正坐在太师椅上,面色苍白,一头白发显了枯萎之色,之前是鹤发童颜,这会儿瞧着是真的老了许多。
天青色的广袖袍子上绣着青竹暗纹随着谢一咳嗽的动作飘摇。
恰好初阳升起,沈祇背光让谢一有些瞧不清他这徒弟的脸。
下一瞬就看清了。
谢一倒是没觉得多疼,就是觉得有些可惜,要是他还能多些时日活着,是该将自己一身本事都教给他。
不光是医术,还有奇门遁甲。
他这一门才算是真的后继有人。
谢一想说话,一张口血就不受控制的从口中冒了出来,他死死抓住沈祇握着剑炳的手,身子前倾。
剑身瞬间没入躯干之中,穿胸而过,破体而出。
同时,沈祇也看到了他师父手腕处的紫纹,神色稍有震动,就听谢一道:“再唤我一声师父。”
沈祇张了张嘴,却还是开不了口。
谢一手松了些,抬头去看沈祇,口中的血已然让他没办法清晰吐字:“祇儿,再唤一声师…”
来不及说完的话,就再也说不完了。
沈祇就看着不过须臾之间,紫纹就爬满了谢一的脸,再下一刻,像是全身的血液都被吸干一样,形如干尸。
等谢怀夕出现的时候,屋内空无一人,只剩下一柄长剑和地上的一摊紫黑色的肉块。
那里头还有许多细小的活物,便是彻底养熟的紫笙幼虫。
时间回到三日前。
眉儿与三娘被刻意灌醉之后被抬到了清润园。
谢怀夕看着瓦罐里长得实在恶心跟蚂蝗似的两条长吉引子对着顾潇和师父道:“若当真都被渡到眉儿身上,岂不是眉儿顷刻间就要爆体而亡?”
没人说话。
谢怀夕又道:“这法子要是不管用怎么办?三娘和眉儿岂不是都会死?”
谢一有些烦他这徒弟的话多,直接将人赶了出去。随后侧头对顾潇道:“长吉引子极为难寻,我花了大功夫才找到这两条,真失败了就是三条人命一点马虎不得。你内力驱动之时切记不能操之过急,一定要护住她二人心脉。”
顾潇看了一眼谢一:“你没告诉你徒弟吗?”
“没什么好说的,一切不过顺势而为,没寻到紫笙毒的话,眉儿也逃不了一死。”
“可如今确实寻到了,你不说岂不是让祇儿恨你。”
“你当着说了他就不恨我了?”谢一斜昵了顾潇一眼:“我这徒弟聪慧,心性也不如你想的那般良善。一开始没明说便已经是错过时机,他稍一琢磨便就能知晓内情。”与其让他恨我,不如让他念着我这师父。
谢一隐下后半句话,没再多言。
好在顾潇功力深厚,护得三娘与眉儿无碍。
长吉引子两头通,经过一个时辰终是将两人之毒都渡到了谢一身上。
用完也就死了,掉在地上真跟蚂蝗无异。
那紫纹顷刻间就布满谢一全身,已经蔓延到了脖子处,瞧着极为骇人。
谢一拿出瓷瓶,吃了两颗丸子,才见紫纹慢慢又褪了下去。
“这是?”
“事还没办完,不能死。”
顾潇扶着三娘,朝着谢一道:“此恩来生再报。”
“别告诉三娘,我自会留下书信道是云游寻药去了。”谢一看了眼眉儿,叮嘱顾潇:“眉儿那点武功算是废了,也不适合再习武,你瞧瞧有没有什么说法糊弄过去,教些养生身法练着身子也会延年益寿。”
“还有风沧山的私库,我的那部分一分为三给祇儿怀夕还有桑婆,你的徒弟那份你自己看着办。”
“若真有下辈子,遇上三娘…”谢一侧目去看三娘的脸,想着待她醒来,该是高兴这毒终是解了,再过一两年也能生了孩子。
“哪怕是一对怨偶,我也不会再放手。”
谢一说罢,没再纠缠,也没管门口咋咋呼呼的谢怀夕。
其实这回下山,谢一抱着人之将死的心态,没再特意隐瞒什么。看那日沈祇翻阅古毒典籍,再加上赖公的吹胡子瞪眼的反应就猜到自己这徒儿估摸是知道了个差不离。
怕是身子一好就要来算账。
是以谢一就一直在清润园等他,好在沈祇也很快到了,再晚一天,怕是就只能看到一摊烂肉。
谢一当时看着提剑推门而入的沈祇,不觉得意外,心里多是遗憾。他这徒弟实在像他,连那股子不像正道的孤傲都像他。
他年轻时候不是没想过日后自己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可惜命运弄人,有些想法早就断了。得了这徒弟,算是弥补了些。
也叹,叹身子不好,没细心真的教导许多。
更叹师徒缘分何其浅,浅到一剑刺在心头之时,都只想听他再唤一声师父。
谢一恃才傲物,一股傲气总是教人退避三舍。因此失了三娘,也没能好好教养怀夕,教出了个自己也瞧不上的徒弟。
待遇到沈祇,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故意的。
已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身为医者,患了医者大忌,妄图用无辜者的性命来救自己心上人。
杀人救人不过一念之间,好在…
好在…
最后还是对得起医者二字。
也算对得起当初为医的心了。
沈祇只觉谢一卑鄙,看到那紫纹在他手腕上他霎时便明白他这师父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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