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蕙一时没回。
蒋畅抓着扶杆,眼神放空,第无数次想, 辞职算了吧,辞职算了吧……
这会儿,她的表情一定厌世极了。
讨厌上班, 想每天睡到自然醒,讨厌这么久的通勤时间, 当自由职业多香啊, 讨厌跟不熟的同事、大腹便便的油腻中年客户打交道。
讨厌……
手机响了一声。
是赵兟的消息。
好吧,还讨厌她喜欢的人时不时在她面前出现。
ZS:到家了吗?
大酱炖大肠:还在地铁上, 待会儿换乘。
ZS:来人间?请你吃晚饭。
大酱炖大肠:这么晚了,你还没吃吗?
ZS:没,跟你一样,刚下班。
蒋畅想想,扣了个“好”过去。
出地铁时,路边有个老人挑担卖西瓜,蒋畅又动了该死的恻隐之心,蹲下来问:“请问多少钱一斤啊?”
“两块,自家种的,没打农药的,甜得很的嘞。”
也不贵。
她挑了两个,一手拎一个,重得肩膀向下沉。
赵兟万年不变的打扮,格子衬衫外套,底下搭黑色短裤、休闲鞋。
任谁看,也不像行走穿梭于钢铁森林的精英人士,就像普通的在校大学男生——若是戴眼镜,就更像了。
蒋畅不禁猜想着,他到底有多少不同款式,不同颜色的衬衣。
赵兟看着她手里的西瓜,有些莫名,“你这是……”
蒋畅耸了耸肩膀,肌肉开始酸痛了,见状,他接过,骤然一轻,她转了转胳膊,说:“不好总是白吃白喝你的。”
他拉开椅子,让她坐下,“烤鸭吃得惯吗?”
“嗯,可以。”
其实赵兟不是没吃,六点的时候,和客户见了一面,菜肴做得丰盛,但他没什么胃口,就动了几筷子。
外卖员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到了。
烤鸭没有单人份卖,除了双人份烤鸭,他还拿了一盒糕点,说是客户送的,吃不完她可以带回家。
她低头看看,“突然觉得我的西瓜好寒酸。”
店里也放着轻缓的音乐。
是那种,仔细品,有些伤感的调子。
但看起来,他的心情不错。
“你选的歌是为了,哀曲衬乐景吗?”
赵兟说:“可以这么理解。也是稳定自己的情绪。大喜或大悲,都不适合现在的我。”
蒋畅羡慕,“真希望我也有你这样的控制能力。”
“年轻时候吃过苦头了。”
她笑说:“什么年不年轻,你说得自己多老了似的。”
他也浅浅一笑。
赵兟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和蒋畅一起吃饭,总是能将食物吃干净。
也许,是因为她吃饭的样子,让人也能产生食欲。
她吃得不快,但是口小,会塞得腮帮子满满的,像只进食的仓鼠。
如她所说,她不挑食,剌不着嗓子的,一律往嘴巴里送。
没一会儿,烤鸭吃完了。
赵兟洗了一只西瓜,没有刀,他徒手捶开,汁水霎时四溅。
蒋畅看得目瞪口呆。
如果杜胤在,他一定毫不留情地嘲讽赵兟,说他是开屏的孔雀,在雌性面前故意卖弄。
最后下结论:闷骚!
西瓜破成两半,皮薄,但不很红,蒋畅有种受到诈骗的失落感。
勺子倒有,他递给她一半。
蒋畅抱着半只西瓜,从中间挖起,说:“小时候我就喜欢这样吃,我妈每次买西瓜,就给我哥和我一人分一半,自己不吃。”
“这样的故事开头,后面通常会有一个转折。”
“每次有什么好吃的,她自己从来舍不得,就留给我们。”
蒋畅目光茫然,“但复杂的另一面是,她顾虑儿子总比我多,前些天,她还帮我哥找我借钱。”
他问:“你借了吗?”
她摇头,“我又不傻,借出去,我自己就没有兜底的底气了。”
他赞道:“干得好。”
她转头看他,“你不会觉得我自私吗?”
“你没有义务不是吗?抚养你长大的又不是你哥哥。”
“可我妈那样,让我挺难受的。”
蒋畅有点面冷心软,表面上那样决绝地拒绝了,心里又忍不住心疼母亲。
她垂着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西瓜,觉得自己好没出息。
原生家庭在她身上烙的疤,比起痛感本身,最让人绝望的是,它也许一辈子也褪不掉。
“我妈是那种特别传统的妇女,为家庭奉献自己,我爸以前家暴她,她也不离开他。她对我好,又希望我也像她一样。我妈之前打掉过一个孩子,她还遗憾过,要是生下来该多好。我说,如果是男孩,就要我去养他,如果是女孩,跟我落得一样田地,生下来干吗?”
也许是上班的烦闷,也许是身心的疲惫……总之,现在的她,极其有倾诉欲。
而赵兟的存在,就像想睡觉了,有人递来枕头。
还是格外舒服的那种。
这些事情,经年累月地堆积在那儿,如不趁早清理掉,就要发烂发臭了。
可蒋畅还是有些歉疚,她抬起头,眸子润润的,像对方话说重一点,她就会落泪。
“我没有把你当垃圾桶,就是……要是你觉得烦的话,我就不说了。”
赵兟没接话。
他半蹲下来,张开手臂,轻轻地揽住了她。
两人之间,还隔着那半个西瓜,他拥得松垮,手搭在她的背后,很安分地没有乱碰。
他周身的气息,像来自四月花园,又像雪山之巅。
温暖和凛然同时存在。
蒋畅的身体僵住了,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似的心跳声。
嘭、嘭、嘭。
以为是心脏出故障了。
又听到他在耳边说:“抱歉,未经你允许,擅自抱了你。不过我想,这个时候,拥抱比安慰管用。”
拥抱的一瞬,就抵永恒。
蒋畅想到,之前在网上看到过的,一个蒙着眼睛的男生,站在学校操场,每个人都可以上去拥抱他一下。
陌生人从他那里获得了什么力量,她不得而知,但能够知道的是,赵兟给到了她。
三秒,或是四秒,总之很短暂。
他退开了,“说出来的话,心情有好点吗?你来的时候,看你表情,好像不太开心。”
蒋畅不敢跟人诉说太多自己的忧愁烦苦,人来世上一趟,有自己的劫难要受,凭什么还得承受她的呢?
更何况,也不是人人都能感同身受。
丧父或丧母的人会说,好歹你父母还健在;上不起学的人又会说,至少供你上了大学。
好像这样的比较,就能消解掉她的不幸。
也不要站在制高点上,给她讲什么虚伪的大道理,讲你可以怎么怎么样,你不该怎么怎么样。
她会很烦。
她只是需要对方听她说,支持她,跟她站在同一阵营,和她一块同仇敌忾。
赵兟很有教养,他当然不可能妄自评判她的家人,所以他抱了她。
“赵兟,你给得太多了。”蒋畅声如蚊蚋,自言自语,“我会贪心的。”
他没有听见。
两人就这么待了好一会儿。
她和他相处,越来越松弛,觉得自己像颜料分子,弥散在水里。
这种感觉,真的很上瘾。
蒋畅用西瓜把自己彻底填饱,打了几个嗝,赵兟在一旁拨着吉他弦,听到,看向她。
她梗起脖子,说:“看什么看?没见过人打嗝吗?”
“这么凶啊。”他眼底浮着一层笑,完全没有被凶到的样子。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
赵兟说:“挺好的,不需要伪装,做自己就好。”
蒋畅放下瓜皮,走过去看他面前的草稿,涂涂改改,幸存的无几,“是要写新歌吗?”
“随便写写,能写成,之后再找人作词,写不成,就是一张废纸而已。”
啊,糟糕。
在他这里待得忘了时间,也忘了电脑还堆着无数未完成的稿件。
她拎起包,“我先走了,谢谢你今天的招待。”
他也站起来,“你还欠我句回复。”
“什么?”
他提醒道:“漫展。”
哦,是了,她说过今日给他考虑的结果的。
“去……吧。”
赵兟笑,“好勉强。我没有想逼你。”
蒋畅换了个语气:“去啦。”
“那,周末见。”
怎么,这几天就不能见了吗?
她自然不会直接问的,她挥了挥手,“周末见。”
早过了夏至,这个点,天也黑透了。
蒋畅走到路灯下,影子拉得很长。
那只橘猫又上街乱逛,她蹲下去,隔了几步,拍了张照,继而走远。
直到她身影出了视线范围,他才重新坐下,拿起铅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胡蕙发来很长一段话。
蒋畅脑子晕乎乎的,看了两遍,才读通她所说的。
她说,爱是一场幻觉,她可能有点迷上这种感觉了,尽管她知道,她跟谭勤礼不会有结果。
她又说,男人通常比女人清醒得多,“士之耽兮,犹可说也”,自古就是如此,所以,她是该慧剑斩情丝了。
她还好奇,蒋畅和赵兟又如何了。
蒋畅抬头望一望月,它像一枚淡淡的,圆形的伤疤,星星是自伤口处四溅的血点。
夜晚伤痕累累。
她的感情笨拙又迟钝,她想不明白,她和赵兟现在到底算什么。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自周一之后的连着几天, 蒋畅没再见过赵兟。
赵兟说周三到周五在外地出差,他还拍了几张舷窗外的云,发给她。
很好看, 很戳蒋畅, 也很令她奇怪,她甚至翻了他的朋友圈,沈献的微博, 都没有更新。
单单只发给她?
蒋畅特别喜欢分享日常,除了自拍, 什么都发, 社交平台满满的生活痕迹。
可赵兟不是这样的人。
后来,他还给她发了客户请吃的一顿饭,他说其中一道蟹粉豆腐标价480, 好吃是好吃,宰客意图太明显。
她默默算了一下, 那一桌, 就是小四位数。
蒋畅心情无比复杂。
他或许是忘了,她和胡蕙曾联手套路他,想追求他的事。
又或许没忘, 把她当一个普通朋友对待。
但,为什么,他可以那么精准地戳中她的点?
比如早上起来, 赵兟给她发了个早安的表情包,非常“老年人”, 一朵盛开的荷花上标着亮闪闪的字样。
睡觉前, 他说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她掀窗帘去看, 被云层遮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下一秒,他发来照片。
他说,像被橡皮擦过,但没擦干净。
第二天,又是一张月亮,这回他说,像被人重新添了两笔,描了描边。
这样的聊天频率,让蒋畅想起之前被人追的回忆。
差就差在,一个使人厌烦,一个逗人开心。
他还跟她说,家里厨房有几颗红红的果子,他以为是小樱桃,洗来吃,结果是辣的,问阿姨,说是做泡椒用的灯笼椒。
她发了一串哈哈哈过去。
那天下班,陈婷看着蒋畅边玩手机边笑,好奇问:“你谈恋爱了吗?”
蒋畅抬头,“没有呀。”
“感觉你这几天总是笑哎,”陈婷走在她身边,“之前我跟我前男友暧昧时,就跟你一样。”
蒋畅摸摸自己的嘴角,是吗?
“其实是一个聊得很来的朋友。”她如是解释道。
凭她这样的性格,在现实生活中遇上契合的人,难度不亚于濒临灭绝的雪豹在雪原上遇到同类。
——别人形容人生是旷野,是孤岛,她却认为是雪原。
冷,寒风呼啸,生存环境恶劣,翻越一重又一重的山岭,没有尽头的雪线蔓延。
一个聊得来的朋友,于蒋畅的意义,陈婷作为外向型的人,是难以设身处地地理解的了。
更难以理解,她反反复复地喜欢上这个朋友。
是,每一次,她决心放下赵兟不久后,又会再度喜欢上他。
只要他出现,她就会感知到对他的喜欢。
蒋畅于是明白,喜欢不是绵延不断的溪流,是偶尔泛滥的洪水。
漫展连开两天,每天邀请的嘉宾不是同一批人。
却青周六去。
蒋畅早早到了场馆,因为却青说,她请了化妆师,可以为蒋畅弄妆造。
严格地来说,后台不算化妆间,大多人是找了块空地,东西摊放在地上,随用随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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