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满百日的小女孩儿,还不会说话,肉嘟嘟的,胳膊跟藕节似的,白嫩绵软,戳一下,指端会陷进去。
她朝蒋畅眯着眼睛,咧开嘴巴“咯咯”地笑。
蒋畅的心情暂时得到些许好转,戳着侄女玩。
嫂子文佩佩说:“畅畅,你在宿城过得还好吗?”
“还可以。”
“看你好像有点瘦了。”
“没有吧,最近吃挺多的。”
嫂子说:“一个女孩子独自在外面,对自己好点。”
蒋畅点头,“嗯,好。”
然后就没话说了。
姑嫂俩虽同住一个屋檐下,但交流并不频繁,甚至还没有蒋畅和蒋磊吵的架多。
母亲在外面喊蒋畅:“面下好了,来吃吧。”
她走出去。
挂面,上面盖了个荷包蛋和几片叶子,汤里加一勺辣椒酱,是蒋家的经典吃法。
蒋畅挑了一块子,吹了吹,母亲开口说:“你现在存了多少钱了?”
“没钱,你别打我主意。”她语气冷淡,头埋下去。
“你表姐夫才三十出头,就算赔钱,赔那几十万,又管什么用呢,他们俩还有个孩子。”
母亲叹了口气,继续说:“你在外面存不下钱,就回来算了。”
蒋畅抬头看母亲,这么多年,她为家庭操劳许多,黑发现银丝,被染发剂遮掩,脸上的沧桑却压不住。
“回来有什么意义呢?你不记得蒋磊说的,这房子,你们百年后的遗产,我拿不到一分钱?”
“他就那么一说而已,你们是亲兄妹。”
蒋畅冷笑一声,“爸爸疼他那孙子疼得要命,要什么给什么,哪有我的份啊?”
父亲是传统的大男子主义者,在家里,他指点江山,横行霸道,到外面,又唯唯诺诺,不敢反抗。
他一点家务都不做,对她们指手画脚厉害得很,倒是嫂子,会帮着母亲做点。
到了他孙子那儿,要月亮绝不给星星的,宠溺极了。
在他口中,蒋畅结婚收的彩礼,是要给他花的。
母亲被欺压惯了,封建思想根深蒂固,她大概不会觉得,蒋畅是要嫁出去的,分不到家产有什么问题。
蒋畅读这么多年书,是为了有勇气脱离这个家的,怎么可能会听母亲的话。
“妈,你别说了,让我好好吃顿饭吧。”
母亲起身,“你吃吧,冰箱里还有半个西瓜。”
嫂子这时走出来倒水,显然是听到母女俩刚才的对话了,但也没说什么。
这个三世同堂的家里,蒋畅是孤立无援的。
文佩佩有时厌弃蒋磊是一回事,会否帮蒋畅是另一回事。
蒋畅也没指望他们。
她权当自己才是那个外来者。
侄子跑到厨房,翻着冰箱,母亲跟过来说:“不能吃了,你今天吃了两根了。”
他尖叫:“不,我就要吃。”
在侄子的泼皮耍赖下,母亲还是给他掏出一根冰棒。
蒋畅忍不住说:“他这么小,会吃坏肚子的。”
母亲无奈,“他要吃,也没办法。”
蒋畅说:“他要星星要月亮,你难道也爬上去给摘吗?他迟早被你们给惯成蒋磊那个样。”
母亲没作声。
晚上,蒋磊和父亲回来,一家人一起去吃白事饭,在容城又叫豆腐饭。
摆了好几桌子,人围着圆桌坐成一圈,端上的菜都是用不锈钢大碗装的,不像酒宴那么精致。
蒋畅见到表姐,她精神状态不好,罩着粗麻布,更显得面色憔悴,然而还要带着孩子,应付亲朋好友。
表姐走过来时,蒋畅说:“节哀。”
自己的日子过得也糟糕,她安慰不了什么。
一桌子,都是亲戚,小姨、舅舅,还有几个蒋畅的同辈。
她是未婚的同辈人中,年龄最大的,哪怕她再低调,话题还是绕到她身上。
“蒋畅啊,你今年二十五了吧,还没找男朋友吗?”
她闷声应:“嗯,没有。”
“过两年都奔三了,到时候生孩子就晚啦。你爸妈也是,都不着急的嘛。”
蒋磊说:“着什么急,她自己有主张得很,没谁管得到的。谁知道她在外面是不是谈男朋友了,不敢跟家里说。”
他睨她一眼,“在外面待了两年,也晓得打扮了,没交男朋友谁信啊。”
整顿饭吃下来,不是亲戚纷纷劝说蒋畅赶紧结婚,就是蒋磊明里暗里的嘲讽。
蒋畅忍着,一言不发,到了家,才说:“蒋磊,你是不是有病啊?”
“怎么了,架势大了,还说不得了?”
蒋家祖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北方血脉,都挺高,蒋磊有一米八几,到她,估计遗传到母亲的基因,才过一米六不多。
蒋磊高出她一截,居高临下地,睥睨般地看她。
同样是这般身高,赵兟就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人。
“你这么想谈男朋友,你自己去谈一个啊,说我干什么?”
蒋磊看她腕上的手链,红绳上串着黄金转运珠,“你那不是你男朋友送你的?”
“就不能是我自己买的吗?”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没钱吗?”
“有钱也不会借给你。”
从小到大,兄妹俩针锋相对为多,和平相处居少。
蒋磊从来心胸狭隘,以自我为中心,还小气抠门。
蒋畅知道,这么无意义地争吵下去,伤到的,是她自己的心情,进了房间,“嘭”的一声,把门重重甩上。
蒋磊说:“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这样有谁敢娶。”
声音不小,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她懒得理他。
床上母亲新铺了凉席。
蒋畅还没洗澡,但累极了,直挺挺地倒在床上,拿起手机,发消息问赵兟:今天宿城的月亮亮吗?
ZS:嗯……我看看。
过了半分钟。
ZS:挺亮的,快到十五了,也很圆。
大酱炖大肠:可以拍给我看看吗?我家楼层矮,被房子遮挡了,看不到。
ZS:[图片]
蒋畅放大,看了又看,亮而薄的一片,像贴在黑布上的圆形金箔。
大酱炖大肠:感觉,月亮是治疗我失眠的那片药。
“对方正在输入”闪了好一会儿。
很难得的,赵兟也有犹豫的时候。
ZS:你不开心吗?
能够从这样一句矫情的话里,看出她的情绪的人,大概世所罕见。
而赵兟这般的人,更是稀有得,如陨石坠落地球。
蒋畅不会轻易把负面情绪垃圾倾倒给别人,除了亲近之人,比如胡蕙。
可,这里明明是她的家,周围是她至亲的亲人,她一腔烦闷,却无从诉起。
苦夏一词,也许就是这么来的。
她想,此时此刻,只有对面的人了。
大酱炖大肠:佩索阿写过一句:我每天都在吞咽人生,像是在吃药,每日必服的药物。
大酱炖大肠:有时候卡在喉咙里,想吐掉,又迫于无奈,不得不吞下去。
大酱炖大肠:我不开心,赵兟,我真的很不开心。
第31章 第三十章
蒋畅总是会想, 她体内有一杆晃晃悠悠的天平,一边是喜,一边是哀, 时而往这边倾, 时而往那边倾。
现在,就是“哀”的这一端被沉沉压下。砝码是今天遇到的人,听到的话。
她找不到适合的事, 去压“乐”的那端,平衡自己的心情。
但她知道, 她暂时还不会崩溃。
砝码再沉再重, 也未到压坏天平的重量。
只是她怀疑,长此以往,天平的调节能力是否会失效。
ZS: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大酱炖大肠:嗯……我家人可能会过问。
也不是完全不行, 但她此时实在不太想听见他的声音,不想听见他用温柔的声线安慰她。
赵兟不会勉强她。
ZS:或许, 有什么能让你开心一点的事吗?吃东西, 或者看部喜剧电影,听听歌?
大酱炖大肠:不知道,我想睡觉。
ZS:那行, 你今晚好好休息,祝你睡个好觉。
觉睡得不太好,一大早就醒了。
母亲忙里忙外地做早餐, 把蒋磊和父亲送去上班,又要喂侄子吃饭、洗几个人的衣服、打扫卫生。
蒋畅有时候挺心疼她的, 又觉得她明明可以反抗。
父亲凭什么当甩手掌柜呢?哥哥凭什么把孩子全权交给父母管, 还要吃他们的,花他们的呢?
蒋畅帮着把碗洗了, 说:“妈,你不是之前说不舒服吗?去医院检查了没?”
母亲摇头,“后来好了就没去了。”
“正好今天我在家,我带你去一趟医院吧。”
“老毛病了,费那个钱干啥。”
“病不能拖,越拖越严重,不管怎么样,做个检查总归要放心点。”
蒋畅还是把母亲劝去医院了,缴费、排队、检查,花了一上午时间,第二天来取报告。
快到中午,要做饭,顺便去趟菜市场。
母亲问蒋畅:“你想吃什么?炒个排骨吧?你也这么久没吃家里的饭了。”
“我都行。”
母亲躬身,在菜摊上挑着菜,说:“你以前最喜欢吃茄子了。”
蒋畅早就不喜欢了,但没说什么。
这个季节茄子、豆角、丝瓜大量成熟,亲戚年年夏天送来一大堆,天天吃,快吃吐了。
母亲又去挑了条鱼。
池子里,氧气机“嗡嗡”地运作着,老板手起刀落,飞快地刮掉鳞片,开膛破腹,血混着水一起滴落。
蒋畅看着不忍心,撇开脸。
买完,几个袋子给蒋畅拎着,母亲问:“要不要给你买两身衣服?”
“不用了,我这么大的人了,自己会买。”
不知母亲想到什么,沉默下来。
也许想,她现在大了,翅膀硬了,敢跟家里人叫板了;又或许,想她跟家里人疏远了,没出事,十天半月也不会主动联系。
蒋畅从小本性老实,最叛逆的时候,也不会顶撞老师、长辈,安分守己到大学。
现在她倒是敢了,也只敢将刺对着家里人。
她当然不是没有感情的人,但她既改变不了他们的思想,也改变不了家里的现状,她能怎么办呢?
每每想到这些,她就心累。
待在宿城,好歹可以选择性地忘记,回了容城,就不得不面对。
小城市打车不贵,太阳大,又拎着东西,蒋畅叫了辆网约车,和母亲一起回家。
上楼碰到邻居,对方同她们打招呼,“蒋畅怎么回来了啊?没上班吗?”
“家里有事,就回来了。”
其实姐夫也不是容城的人,这边办场丧礼,那边还要再办一场。但他们一家人也不会去。
母亲中午烧了四个菜,吃过,带着侄子去午睡。
嫂子一直待在空调房里带侄女。
蒋畅房间没装空调,起初是有的,蒋磊房间的坏了,就把她房间的拿走了,没再装新的,说她反正也不怎么回家。
风扇吹出来的是热风,坐着也能出一身的汗。
她唯一庆幸的一点是,她的房间好歹没沦为杂物间。
明天是周六,蒋畅打算陪母亲拿了检查报告,周日回宿城。
老板为了减少员工请假频率,提高了请假的扣钱金额,请一天就是300,她多请不了。
她买完高铁票,退出app,才发现赵兟不久前给她发了消息,但没有弹出提示。
ZS:现在方便吗?我在你家附近。
ZS:或者什么时候方便?想见你一面。
ZS:望看到后回复。
不到两点,外面又热又晒,搁往常,蒋畅是决计不会出门遭这个罪的。
然而,看到这句话的下一秒,她就抓起手机和钥匙,换鞋下楼。
这短短的几十秒,蒋畅的大脑里,是好似烟火散尽后的大片空白。
她顾不及去想他为何而来,何时来,只是受本能的驱使,立即见到他。
想念是本能,爱也是一种本能。
蒋畅从未失去这些本能,只是它们沉睡太久,在苏醒过来时,才这样轰轰烈烈。
赵兟站在荫处,戴一顶白色鸭舌帽,低着头,漫不经心地划拉着手机,脸上被遮下一片阴影。
也许担心打搅她,他没有打电话催她,就那么安静地伫立着,宛如一棵顶礼风雪,而屹然不倒地坚守着的白杨。
她的嗓子眼好似堵住了,唤他名字也唤不出。
还是赵兟先看见的她。
他收了手机,朝她走过去。
她立在阳光之下,一动不动,视线渐渐模糊。
不敢相信,他真的一直在这里等着她,如果她一直没看到消息呢?
赵兟定住脚步,打量她两秒,说:“这样的表情,是还在不开心吗?需要一个拥抱吗?”
说着,就张开了双臂。
蒋畅毫不犹豫,扑过去,拥住他的腰身。
熟悉的气息,夹杂着微微潮湿汗意,环绕住她。
赵兟回拥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无声的哄慰。
她收紧了手臂,将脸贴在他的心口处。男人有力而富有节奏的心跳,直直地传入她的耳蜗里。
他说:“你可以像上次那样发泄出来,苦也好,诉说也好,就像淤泥填塞管道,要清空才能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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