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却听得贺臻诧声道:“底下的被褥湿漉漉的,有血腥气,你白日里当真没受伤吗?”
“没有!没有!我受没受伤,我自己还不清楚吗?!你能睡着就睡,睡不着就……”钟知微初一开口还是疾言厉色,但她说着说着,似是想到什么般,声音如同心虚般渐弱下来。
她一把撩开床帐,落地重又燃灯,起初她的动作还算沉稳,但随着她不知怎的“嘶”了一声后,她的动作急促了起来,贺臻不明所以,也随之下了床。
只见钟知微神色匆匆,从她的柜橱深处,不知拿了些什么,掩着那物便要往净室走,从头至尾,她丝毫没有要跟贺臻解释的意思,因而当钟知微从他身前走过之时,贺臻当即伸手拦住了她,他没出声问询,但眼底的问询之意溢于言表。
钟知微将他伸着的手推开,但她推了一只,另一只又跟着拦了过来,钟知微急得很,不愿跟贺臻在此处耗着,她开口时无语中带了几分羞窘:“我没受伤,是葵水来了。”
贺臻恍然大悟般“噢”了一声,钟知微以为他终是要让开了,却听得他脸也不红坦然问道:“那你拿着的是什么?”
钟知微只觉气血上涌,她斥声嘲弄他道:“月事布,这你也要看看吗?”
可她低估了贺臻这人的脸皮,她这么一句嘲弄的话出来,贺臻却是一点也不害臊地点了点头:“我想看看,我没见过。”
甚至他见钟知微呆住了,还大言不惭地补充道:“你现在不给我,明天我就自己去找招月要。”
“贺臻,你还有没有廉耻之心?!你若真好意思看,就在橱柜里,你自己去寻!莫要在这挡着我!”钟知微一把推开拦住面前的贺臻,气急败坏道。
而待她收拾完毕,由净室回了卧房内,一抬眼看到的景象,简直让她怀疑自个儿的眼睛。
好好的月事布,让贺臻拆得那叫一个鸡零狗碎,更要命的是,贺臻见了她也不躲闪,竟是同她探讨了起来:“你看这里面装的是草木灰,我觉得这个不够好,还有待改进,你觉得呢?”
钟知微一口牙快被她咬碎了,她终是忍无可忍道:“你这婚假还有几日休完?!要不然别休了,明天就去上值吧!”
第31章
一共九日的婚假自是没那么快休完的, 但好消息是,此后的几日里,贺臻一连数日都不眠不休泡在他的书房当中,就连寥寥无几的用膳时间, 钟知微都几乎见不到他的人影。
而原先叫钟知微所担忧的, 她的婆母洛浥郡主, 这几日和她相处的却极为融洽,婆母体弱喜静,性子温软,全然不似市井传言所说的跋扈。
垂钓殿依水而建,李清禾柔婉的面容自水面映照而出,钟知微的视线由水面回到面前婆母本人身上, 她情不自禁于心头感叹,真不知道, 这般温和良善的女子,她的儿子怎会养成了贺臻那般?
“唉……”倏忽间风起, 将一池水面吹皱, 伴着清凉的微风, 李清禾遽然长长叹了一声。
这声叹里夹着着的是不知源头的忧思愁绪,钟知微稍有讶异,看着婆母忧思的面容,她出言询声道:“阿娘, 作何叹气呀?”
“明年上元节圣人寿诞,万邦来朝,因而西域诸国近日里, 已先遣使臣进京献礼了。你阿耶他身为鸿胪寺卿,除去你们成婚那两日告了假, 其余时候,尤其近日里忙得当真是昏天黑地。”李清禾眉心微蹙,颇为神伤地娓娓道来。
先遣的使臣进京这事,钟知微也略有耳闻,但因着赶上新婚,她这几日光忙着去理清贺府的账册支出、人事任命等等事宜去了,若说这使臣入京的详细事宜,她还真未曾可知。
但李清禾的愁绪,钟知微听明白了,她对着婆母温声安抚道:“阿娘莫要担忧了,阿耶出任鸿胪寺卿多年,这等场面阿耶是日日见的呀。即便这次规格较往年相比还要盛大几番,但照阿耶的本事,他定是能够处置妥善,不必你为他忧心的。”
她这一番话,一方面是因着洛浥郡主的良善而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自认为作为媳妇,这般出言应当是滴水不漏的。
可不曾想,李清禾听到这话,她眉间愁绪更重,又叹声道:“你阿耶我自然是不愁的,我愁的是阿瞒,圣人昨日里开口指明要他办的那事,事关大庸国威,贺臻那个万事不放在心上的性子,若他把这事给办砸了,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李清禾所说的内容,叫钟知微愣了一愣,她反应过来当即开口就问:“阿娘,圣人指明让贺臻办什么了?”
钟知微这一问也叫李清禾讶异了起来:“你竟还不知吗?你阿耶应当昨日下了朝,就把这事告诉了阿瞒呀!”
贺臻!钟知微内心咬牙切齿,面上笑得更僵硬:“贺臻,昨日里一直待在书房当中,还没来得及同我说,想来他怕就是在研究圣人所指派之事吧。”
“他若真的这么上心就好了!”最了解自家儿子的自当要数他母亲,李清禾摇摇头,显然并不相信贺臻的做派。
“圣人所指派这事,说繁复诚然繁复,可若说简单,也当得起简单。”李清禾又叹了一声后,细细跟钟知微解释起来。
“昨日里,各国的先遣使臣入宫先行献礼,圣人以宴款之。在宴上,有个没听过的蛮夷小国献上了一幅画,画中所绘的乃是那国的皇帝献礼像,献礼表臣服,这寓意本是好的。”
“可问题也就出在那幅画上,那小国的画师不知使的是何种技法,以那碳笔作画,画中人绘的那是一个栩栩如生。你阿耶在宴上观了那画,据他同我说的,那画之精巧绝伦,宛如真人当场出现在了筵上一般。”
“但,这不应当是好事吗?献礼表臣服,这礼厚才显情重,不是吗?”钟知微不解道。
李清禾接着道:“原是如此没错,但那使臣献礼时所言的,却是把马屁拍到了马蹄上去了。”
“那使臣一开口便是赞颂我们大庸地大物博、人才辈出,洋洋洒洒夸了半刻钟后,又道他们的国王此生最爱,便是这丹青一道,因而将那幅珍贵的皇帝献礼像作为先遣的朝贡之礼献出,只盼届时上元寿宴当日,入了上京城后,可一览这大国丹青之精妙。”
迎着钟知微疑惑的神情,李清禾按了按眉心:“听着没什么大毛病是吧,可问题就在于,我们大庸的画师根本画不出来他们所献的那画,更别说,届时大宴还得呈上比那画还要惊艳四座的画作了。”
“若不是知那小国不敢乱来,你阿耶都要疑心,他们是不是存心为难了?唉……”李清禾再叹一声,但这声叹气钟知微终于是听明白此中缘由了,“阿娘,我懂了。这万事一旦涉及到国之一字,便没那么简单了,若届时我们拿不出惊世绝艳的画作来,便是在诸国面前损了国威,可阿娘,这又与贺臻何干?”
“本是没有干系的,但这事可大可小,关乎国威却又琐碎,三省六部派给谁都是模棱两可的。我想,许是圣人思前想后,只有这少府监所统管的杂事多,而贺臻又一向鬼主意无数,这才将此事点名道姓派给了他吧。”
李清禾言语之中不免带了几分抱怨:“圣人说得好听,若画作落成绘得好,无论画师还是贺臻,想要的赏赐随便挑,可我们缺这赏吗?这事如果办砸了,罪责难逃,要处置的第一人便是阿瞒啊!”
李清禾所言只字不错,但对钟知微而言,什么贺臻办不好差事,可能会受到的罪责,她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的心思全在那句“画作绘得好,赏赐随便挑”上了。
她这几月来想方设法,从马修撰那处下手,便是为了能够一观皇家的史库,圣人金口玉言,若能得此赏赐,那还需要舍近求远,求那马修撰?
毫不作伪的说,钟知微对此狠狠心动了,一是贺臻主事,二是书画丹青一道乃是她的长处,若这还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话,岂非将天赐良机拱手让人?
因而还不待李清禾感叹完,钟知微便已然坐不住了,她冠冕堂皇起身告辞:“阿娘,既是如此,那我现在便去督促贺臻,让他勤勉起来,趁早做打算别坏了事儿!”
从垂钓殿到明月轩,钟知微最开始还维持着礼仪气度,矩步引颈,步速适中,但待她入了明月轩的院门,心神激荡之下,步子却也越来越快起来,直至最后到贺臻书房前的那一小段路,钟知微简直是奔走而来的。
待钟知微平复完呼吸,她抬手便扣门,扣了三声,里面却没人应。
文瑄曾言,贺臻的书房寻常人不得随意进出,因而钟知微出于尊重,却也不敢贸然闯入,她再三扣了几次门,终于书房内传来了贺臻不耐的声音:“文瑄,不吃,滚!”
与贺臻平日里闭不上的那张嘴不同,他这番回话格外简明扼要,一个字都不多说,钟知微心存疑虑,他许是当真在为那画卷一事焦头烂额,此时打搅他似是不太好。
但总不能白来一趟,钟知微思忖再三道:“我是钟知微,我有事想问你,等你忙完了,记得唤文瑄来寻我。”
说完这话,钟知微转身便要回寝殿,却不料书房紧闭着的门扉骤然间打开了,贺臻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正找你呢,来得正好,进来吧。”
“文瑄不是说,你这书房,不许其他人随意进出吗?”钟知微问得小心翼翼,贺臻答得却不以为意,“你不一样,你最近是替我试验的对象,自然能进。”
贺臻的话,钟知微不明所以,但既是他主动请她入内,她自然没有不敢进的道理。
贺臻书房内的陈设布局与寻常人家的书房一般无二,但当中几个博古架内,除去各色书籍之外,还摆着许许多多钟知微没见过,亦不知道作何用处的物件,她本能性的敏感避开了那些个物件,随着贺臻来到了书房内里那张硕大的胡桌前。
“草木灰,草纸,棉花,这几样的效果一样比一样好,但是造价也是一样比一样贵,如此说来,民间未能革新推广,倒是有几分根据的。”贺臻入内便在在胡桌后坐下了,她的字字句句,再加上这胡桌上的一片狼籍,成功叫钟知微哑然失语了。
钟知微再三闭目,试图将内心的失语荒唐压抑下去,但一睁眼,见着贺臻那张不知所谓的脸,她着实是控制不住出言质问道:“贺臻,你别告诉我,你这几天里,都是在研究这月事布?!”
“对啊,这还要谢谢你呢,又叫我找到了一处我还未涉及过的领域。”贺臻点头,毫不害臊地将一个盒子递到了钟知微手上,“这是我今日新研究出来的,内里填充的不是草木灰,是棉花,你来替我试试吧?”
贺臻这一出,当得上是强买强卖,钟知微还没反应过来,盒子便已递到了她手上,而贺臻眼底发亮,紧接着就把她的推诿话语按住了:“器者,为人所用也,不分高低贵贱,在我看来,这月事布同防水堤一样,都是为人所用予人方便的东西,钟娘子身为女子,总不至于同那些酸儒一样,瞧不起这等物事吧?”
第32章
傍晚的日光打在窗棂上, 一片昏黄之中盈满了暮色四合时特有的和煦,不过贺臻的书房内的氛围,却不似这日光那般好。
钟知微握着手中的锦盒,如同紧握着一块烫手山芋, 贺臻的言语叫她轻易丢不得这东西, 可真要如他所说, 亲身替他试验这物件,钟知微却又属实伸不出手来。
无它,钟知微过不去内心那道坎,可这也不能怪她,任谁来看,这事都当得起荒唐一词吧?
钟知微口随心动, 出声辩驳道:“贺臻,你莫要在此处偷换概念, 我自然不会瞧不起,可你要我替你试验?这太奇怪了, 简直荒唐至极!”
“有什么荒唐的?东西做出来就是给人用的, 你是人, 月事布是东西,这有什么用不得的,你们平日里不也照常用吗?”贺臻分明才是因为坐着而矮了一截的人,可他开口气势上占的却是上风, “怎么别人做的用得,我做出来的就用不得了?”
“是是是,你贺臻说得有道理, 但我不做就是不做,你若真想试验, 去寻其他人,总之莫来寻我。”钟知微词穷一阵后,也不同贺臻掰扯来,她直接出言否决扭过了头去。
这世上不是单单钟知微一个女子,可以去寻其他人这点贺臻自然清楚,可真要在这上京城里找到能够心甘情愿不带偏见的女子,并不是件容易事。
而若要大费周章,出钱雇人来做这事,又慢又麻烦,还不等结果出来,怕他因着有意思而钻研的初心也便无了。
这贺府看着人多,但他不好以权压人,又总不能让他去寻他阿娘吧?那只消拿不到结果,还要挨一通骂,吃鸡不成蚀把米的事情,他又不傻,怎么会去做。
思前想后,钟知微便是最合适的人选了,由她而起,再由她收尾,再合适不过了,因而即便她否决,贺臻要寻她来做这事的想法也不偏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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