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色算不得好,出声更是冷硬至极:“钟娘子,不会说话就闭嘴,什么找不到便认了?你肯认,我不认,这才哪儿到哪儿,我贺臻从来不是肯轻易罢休的人,你要是累了,就自己去歇着,别来干涉我!”
贺臻语气冲得很,当他这一番话抛完过后,他紧跟着便从钟知微手中,将那书目再度夺了回去。
在他口中,这事的当事人仿佛变成他贺臻了一般,钟知微停在那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片刻后,她收敛起唇边的那抹苦笑,摇了摇头,同贺臻一般继续埋首于书目当中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贺臻的声音忽如惊雷一般炸起:“钟知微!过来!看这里,《北燕春秋》这处……”
贺臻出声之时,钟知微正在将她手中无用的史书摆回书架,但因着贺臻的那一声,钟知微于那个瞬间,即刻心跳如鼓,她手一抖,那书还未来得及放好便已坠地发出“砰”的一声,但室内的二人,没有一人是有心思去将它捡起收拾好的。
钟知微撩起衣袍,几乎是飞也似得跑到贺臻那处去的,而依着贺臻指尖所指向的方向,钟知微终是看清了那书页上的字眼。
“城春国破,王后殉国,王奔逃,卒于南阳北,王室诸子,皆遭屠戮,祸及殃池,城中万民,血流成河,未奔者无人存。”
“钟吾王室,唯太子携残部及簇拥活之,奔逃求南诏援。”
“忆往昔棠溪盛,天下铜铁冶,皆仰南阳鼻息,不意有今日,天下钟吾客,亦苟全性命于北燕铁骑,唉哉,叹哉,只道沧海桑田,人事无常……”
关于钟吾的记述,到这儿便断了,私人所撰的稗官野史,写到钟吾也只是为了铺垫后文的北燕。
史书与其他典籍不同,作为最是条理清晰章节分明的类目,后文所记述的内容,会否有钟吾这是一眼便能看个通晓的。
可钟知微却仿若不死心一般,自她从贺臻手中接过这《北燕春秋》后,在她再三看完了那短短几行字之后,这册书便如同粘在了她手上一般,无论如何放不下来。
从前翻到后,又从后翻到前,翻来覆去,现实无从更改,钟知微再怎么看,这谈及钟吾的,也只有那寥寥几行字。
殉国,卒,屠戮,无人存,奔逃求援。
这几行字太重了,这之中的字眼又太痛了,恍惚之间,钟知微分不清,她究竟是愉悦还是痛楚。
若说愉悦,那便是苦求多年,终得见些许曙光,她终于不用再怀疑,这纠缠了她数十年的心结,原来不是她的一场幻梦。
若说痛苦,尽管野史不能尽信,但却又总是有几分可信度的,不至于空穴来风到荒唐的境地。哪有人能够活三百年呢?
她寻故国,并未怀抱再见家人的打算,可,她总还是希望,他们能够有个善终的。
即使国祚不再,万事皆休,可总是要知道个结尾和去向的,钟吾的华阳公主,早已不敢奢求国都长存,只消钟吾的子民在,还有人记得钟吾,那么她便有了来路和归处,即便死,也不会沦为孤零零飘荡在这世上的孤魂野鬼。
但……城内百姓未逃者屠戮殆尽,仅有阿兄携旧部奔逃求援……
只有叹息,唯有叹息,除去叹息之外,钟知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兄彼时活着自然是好事,但阿兄那人,却是钟知微平生所见之人中最为执拗的那个,灭国之祸,屠戮之仇,他那刚折不屈的性子,怎会忍让下来?
现今是景和十四年,若把时间比作绵延不绝的河流,她这个窥见了历史波澜的人,恍如站在河流的下流,她回身望了,但她没见着上游的阿兄。
那还要问阿兄求援的结果吗?还要问他复仇的结局吗?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只此一句,余下的话便不必言明了。
太伤,太痛,钟知微不敢也不能再想,她合上那册《北燕春秋》的那一刻,对上的是贺臻欲言又止的面容,钟知微不明所以,她尽力扬起嘴角看他:“谢谢你,还有几十册书,全都看完我再同你说。”
钟知微在自个的话道出口过后,她才意识到她的嗓音有喑哑色,与此同时,贺臻望向她的眸色同她的喑哑嗓音一般深沉。
沉寂史馆内,史书烟海间,他僵在半空中的手顿了又顿,末了还是伸了出来:“要哭就哭,要笑就笑,哪有又哭又笑的?钟娘子,你这满心满眼都是伤情,还要强装高兴做什么,累不累啊?”
第42章
贺臻没做过这等事情, 上手时动作粗糙,生疏得很,他的指腹划过钟知微的面颊时,钟知微下意识向后缩, 但她缩一厘, 他也就随之进一厘。
钟知微愣愣看向面前的男子, 迟钝地反应过来,是了,她方才似乎掉了眼泪,而面前给她拭泪这人,背着光眼睑低垂,一点也算不上温柔小意, 触到鬓角处时,还会微微蹙眉, 显然是在嫌弃她的碎发碍事。
待他动作完毕,搁下手又重复了一遍问道:“问你话呢?装什么?累不累啊?”
钟知微没做声, 她喉间哑意还未消, 只怕再一开口, 就又是喑哑声,更何况,她也不知要说什么好。
出声的又是贺臻:“你知道吗?《山海经》曾经提到过一种生活中海中的陵鱼,长着人面手足, 但却是鱼的身子。”
这突如其来引入的新话题,叫钟知微生出了堂皇之感。
而贺臻那头还在继续说:“传说在姑射山一带的海中能够见到这种生物,它们出现时海面就会起风涛, 我觉着,倘若以人的标准, 去看待这类生物的话,陵鱼应该是极丑的。”
“便是不论美丑,人的手脚,鱼的脊背,它们在水里,究竟是以人的方式游,还是鱼的方式游,这也是问题,人的面庞,要如何进食,这也是问题……”
贺臻的话又碎又密,钟知微听着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通,但从他七糟八乱的言语里,钟知微压根梳理不出头绪来。
不明所以之下,这传说当中物种的话题,更让钟知微心里起了躁意,因而待她喉间的哑意褪去的刹那,她便开口打断贺臻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什么陵鱼?什么山海经的?现下说这些干什么?这重要吗?”钟知微淡淡发声,出口是一连串的问。
在她这番问过后,紧跟着贺臻那头就静默了下来,钟知微凝目看着面前背光的这人,只见他轻轻啧了一声,那张一贯漫不经心万事不愁的面上,破天荒地出现了几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束手无策时才会现出的苦恼之意。
看天色看日光,此时应是申时了,虽离日暮西山之时还有一段时间,但也相差不远了,日光煦和,透过窗棂漏隙射进来。
贺臻立于这样将暮未暮的天色中,平视望向钟知微,扯起嘴角终是无可奈何道:“我不会安慰人,你不要难过。”
二人目光相接,于一室静默中,钟知微好似听见了什么物件碎裂的声音,她率先移开了眼神,没有承认而是淡声道:“真的让我找到了,我想找的东西,我有什么可难过的,刚才是一时激动而已。”
端得是钟家大娘子平日里一贯的冷静矜贵,皎皎明月已然平复好了情绪,再不愿人前失态。
贺臻同样收回视线,钟知微言行里的破绽他没挑破,他只是不置可否地应声道:“是吗?那继续吧,或许还能找到更多。”
余下的几十册书,二人不到半个时辰便观遍了,但很遗憾,除去那册《北燕春秋》外,二人再无所获。
宫门落锁有特定的时辰,任谁来也是无从转圜的。二人自史馆而出,漫步于甬道间,往朱雀门而去的路上,本是一路无话,但贺臻瞧着钟知微状似平静的面色,忽又重又开了话匣子。
二人的步子不疾不徐,贺臻问得更是自然利落:“你还记得我提过的朋友史密斯吗?”
他骤然开口,钟知微虽讶异偏头,但还是回答了:“记得,忽然之间,提他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这常人若是成功寻到了梦寐以求之物,大多数正常人的反应都该是激动雀跃,喜不自胜,没几个是如你方才在史馆里那般的。”贺臻答得轻描淡写,却叫钟知微禁不住提起了防备之心。
半个时辰,正好半个时辰,钟知微一直掐算着时间,按贺臻的性子来说,要是有哪一日他不取笑她,那么那日定是要敲锣打鼓鸣炮击水的,这人才不会突然转性呢。
他要是出口取笑今日种种,钟知微丝毫不会感到意外,只是这才半个时辰,刚刚出史馆的门,怎的这人就按捺不住了?!
钟知微拧眉瞧他,在贺臻出言之前,她选择自己个抢先自嘲出声道:“是是是,我这人性子奇特,脾气古怪,更与他人大不相同,这我自己清楚,总行了罢?还请贺家郎君就不必再言此事了。”
钟知微这话语间是自嘲没错,但语气当中,她对贺臻的哀怨之气亦是如假包换的,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这一出判断,却是当真误解了贺臻。
贺臻在听闻她所言之后,步子虽稍稍顿了顿,但却并未如钟知微所料想的那般同她斗嘴吵闹,他撇了她一眼过后便直白出声道:“没有要嘲弄你的意思,我说史密斯,只是因为我曾同你今日,有过近似的经历。”
“史密斯是我第一个朋友,我曾经同你说,他走那日,我没去送他,其实算是谎话,我去送了,只是我去得晚了,我到码头之时,他搭的那个船队已经启航出发了,我没见着他的人,自然也不算真正送了他。”
“而我去得晚的理由,是因为当时我同他打赌说,若我能将他送给我的雁鱼铜灯研究明白,不借他人之手,复刻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他便不走了。”
作为听故事的人,怔然过后,钟知微随之发问道:“所以那日,你因为要把那铜灯做出来而耗费了时间,所以晚到了?”
“是也不是,多谢娘子抬举我。”贺臻步速不变,声音淡然,“我那时候才多大,那雁鱼铜灯看着简单,内里结构却颇复杂,灯烟须得由雁颈溶入雁腹之中的清水里,单是这一点,我便研究了好几天。”
“娘子说得不错,我确是因为做这雁灯去晚的,可我去时,也没把物件做出来,我真正把这雁鱼铜灯做出来时,已经是史密斯走后的第三个月的月底了,只怕他那时也许都已经到了琉球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听众,钟知微懂得适时保持沉默的道理,她没再发声,静静听着贺臻说话。
“我做那雁灯,整整做了三月,那三个多月当中,一次府门也没出过,我阿娘当时忧心极了,只恐我受到的打击太大,别憋出什么毛病来,一个劲的对我嘘寒问暖,但我当时其实挺正常的,只是一口气憋在心里,不把那雁灯做出来,就咽不下去而已。”
“从这个角度来说,恰如那个古国是你的执念一般,那段时日里,那雁灯也是我的执念。我以为,我制成了那灯该是很高兴的,但是真正制成那日,我立在我的书房里,看着那盏我亲手制成的雁灯,见着那灯火被风吹得明明灭灭,我却只觉得怅然若失。”
“此后,那灯就如其他物件一样,被置上了我的博古架。对我而言,过去的事,便是过去了,即便日日见着那灯,我也没再上心想起过这事,但是方才在史馆当中,我看着你捧着那书暗自垂泪时,我忽然想起来我那时制完那灯时的感受来。”
“虽然不是同一件事,相隔时间也远得很,但你我那刻的感受,兴许是相似的吧?你说呢,钟娘子?”贺臻终于讲完了前后因果,继而,他将话茬抛给了钟知微。
是了,在贺臻书房的博古架上,她似乎确实见过那么一盏雁鱼铜灯,没想到,那灯还有这样一番由来和过往。
他的言语真切坦然,轻易便将她的思绪引了过去,明明现下是行在宫中的甬道内,但钟知微却仿佛能够瞧见那个立在明月轩书房里的那个小少年倔强的身影一般。
只可惜,她的忧思伤痛,其实与贺臻并不相同,那一页史书的重量太重了,重到纵然将钟知微此生见过的所有物件相加,也重不过它,所以这又怎么能相同呢?但这些,钟知微说不出来,也无从说起。
天边现出的赤色红霞,将半个天空都渲染成了橙红色,宫内看到的夕阳,与在宫外看到的别无两样。
“或许吧。”钟知微将眸底忧思隐去,望着天边那抹火烧云这样不明不白地回答道。
贺臻循着钟知微的视线,一同望向了天边的夕阳暮色,凝望着暮色,他又出声道:“不过,以那本《北燕春秋》当中的内容,能知道的信息寥寥,这古国,你这究竟算找到了,还是算没找到?你的执念消了吗,钟娘子?”
前一个问题,钟知微还能作答,但贺臻这后一个问题,却是真真实实把她问倒了,算找着了吗?还是算没找到呢?
二人仍然在行进中,但这个问题,却叫钟知微陷入了沉寂,她思索了许久,也还是没能给贺臻,给她自己,交上一个答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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