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貌极盛,鲜衣怒马,看到什么就是什么,这是钟知微对那人的第一印象,但这般公正的评价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就立即被情感所左右。
他打马俯身自婢女面前折花,看着恣意潇洒至极点,倘若摘的不是她的花的话,以她如今的年龄心智,她兴许也会叹一句五陵年少,但不巧的是,这位开罪的对象正是她钟知微。
先前先闻其言,此刻又观其行,如此这般,再没有什么公允可言了。
单有一副好皮囊又如何?!单有才华能为探花使又如何?!不懂礼法不知廉耻,左不过小人一个!
马上男子已折下了花,他见钟知微掀开幕篱顿了一瞬,而后勾出一个畅然的笑来,仿佛是对她先前出言的回敬般道:“钱给你,若不够,善和坊贺府来寻便是!这朵二乔,某就取走了。咦,到头来,花还是在某手里,别的,才是什么也不是。”
先前折花便已是先斩后奏,此刻他更不可能等钟知微出声回复了,他快马而去,霎时间风驰电掣消失在了官街上,再望不见身影。
路边聚众围观的人群还未散去,场面僵持不下,招月一时没敢说话,正赶上这时,又一位探花使自此处而过,他身着靛蓝圆领斓衫,胸前衣襟湿了一块,恰是先前探花宴上那位榜眼胡柏后胡钧。
人群里的熙攘讨论声,让他情不自禁勒马而停发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人接话,钟知微的幕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下来了,旁人窥不清她的神色,只听得自帷幕中传来一道冷淡之至的女声:“善和坊姓贺的那个探花使是谁?”
此情此景,如斯气氛,这个问题瞬间激起了胡钧的兴致,他唯恐天下不乱般开口问道:“善和坊姓贺的探花使,莫不是那位唐突冒犯了娘子?”
“他是谁?”帷幕下的贵女没回答胡钧的问题,只是又冷硬问了一遍。
胡钧也不愿意自讨没趣,他这下直截了当与贺臻撇清关系说道:“那位,与我这等探花使不同,整个探花宴上也找不出第二个如他一般的进士了。他叫,贺臻。”
贺,臻。
钟知微于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再没有了其他言语。
探花使要赶在巳时前回杏园,自不会在此处耽搁时间,而没热闹可看,原本聚集的人群亦三三两两散开了。
“娘子,你们怎么还在这儿?没去品花宴席吗?”安置完辎车的揽风姗姗而来,见钟知微等人还停在此处,诧异出声。
钟知微冷声道:“揽风,去把车再驾过来吧,回府。”
揽风不解地挠了挠头:“回府?品花宴不去了?诶,招月姐姐的花呢?”
招月急忙摆手:“哎呀,别再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赶紧把车驾来,走了!娘子今日身子不爽利了行不行?!”
钟知微自嘲声淡淡:“花都没了,还见什么?”
招月垂下了头,低声道:“娘子,没能护住二乔,是招月无能,坏了娘子的事。”
“与你何干?花没了可以再寻,我不愿再去赴宴,纯粹是被因为某个无礼之徒坏了心情。”钟知微安抚出声,但声音仍冷。
招月抿唇道:“多谢娘子宽饶。娘子,既知道他无礼,就别和这种人计较了,再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发声的人有意调和,但钟知微那头却一言不发,不再说话了。
招月无奈垂手,她心知肚明,自家娘子只有怒极厌极时,才会这般沉默。
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第4章
庭院春深,和风翠阴,季春的午后原该一派祥和安宁,但钟宅内无论前院后宅,皆忙得不可开交。
“中堂内布置得怎么样了?餐食都准备上了吧?”
“好了好了,阿郎最爱的糖蟹和西市腔早都备下了!二娘子爱食的切脍,待阿郎一进门,就去通知厨房现制。”
“对了!再去检查一遍正门打扫干净了没有,大娘子和二娘子要去门口迎阿郎的,千万别有疏漏!”
“好,我再去看看!”
婢子得令离去,而从一大早到现在一直忙前忙后的总管黄老,也终于能够稍作休息,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撑着腰松了口气瘫坐在堂下的凭几上。
可他刚刚坐下不到一刻钟,原先离去的那个婢子又急急忙忙奔了回来:“黄总管,阿郎回了!”
“坏了!通知大娘子二娘子了吗?”人至中年的管家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忙问,婢子喘着气道,“通知了!通知了!大娘子二娘子应该在去迎的路上了。”
“没坏事就好。”管家拍拍胸口,“走走走,我们也去迎迎阿郎。”
于是两人也起身接着往正门而去,而另外一边钟宅的正门处,钟知微带着钟袅袅于大门门屏处,正撞上刚刚踏进府内的父亲钟三丁。
圣人亲封的镇军大将军,虽两鬓已现白,但仍旧剑眉星目身姿魁梧,即使身上几十斤重的甲胄还没卸下来,但依旧大步流星走路带风,军中之人的气势显露无疑。
这位闲不住自请去剿匪归来的将军,沉着一张脸,眼神锐利,他的视线由上至下梭巡,打量着面前的两位女儿。
“我两个乖女儿在哪儿?”一打照面,这位钟将军开口第一句竟是责问,“怎么今天阿耶回来都不出门迎接了?!”
钟袅袅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立即接话道:“哎呀,真是不巧,钟家两位娘子出门踏春去了,让我们来替她们接钟将军呢。”
钟三丁双手撑腰感叹道:“啧啧,叫人不省心的两个小妮子,找人来替都找不好。我走的时候,她们俩还没我腰高,胖得像个福娃娃,这才过去几个月?居然找了两个这么漂亮秀气的闺秀娘子来顶替,这不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嘛!”
钟袅袅听到这儿,也皱起鼻子开始恶狠狠回话:“非也非也,照我说啊,钟家娘子没问题,是钟将军你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才对!”
父女两人一唱一和,叫钟知微仰天叹了口气,在两个人开启下一轮胡侃之前,钟知微插话道:“阿耶,袅袅,都别闹了。不说袅袅,阿耶你这一路上风尘仆仆不累吗?赶紧换下甲胄歇息吧。”
钟三丁这才破功,抚掌大笑道:“几个月没见,还不许阿耶跟你们开开玩笑了?我跟你们说,这趟去山南道剿匪,阿耶是吃不好睡不好,所以今个儿回家,就可怜可怜阿耶,叫我今天喝个够吧!”
这就是大庸的次二品镇军大将军,一身机敏全在行军打仗上了,即使看上去威风凛凛,但实则最是无厘头没心机,一开口几句话就要露馅儿显出他的本质来,钟知微抚额无奈也笑了:“西市腔、郎官清还有新丰酒,阿耶想喝什么便喝什么,行了罢。”
父女三人三人边说边笑,过中门入庭院,正欲进中堂,激烈的脚步声又由远及近响了起来,隔着老远就听见少年的叫喊声:“阿耶,阿姐,袅袅!我回来啦!!!”
父女三人的步子一齐一顿,几人回身望向自远处奔蹿而来的少年,钟家十一岁的大郎君钟庭波,仍旧介于孩子与少年之间,身上弘文馆学子特供的月白刻丝斓衫看似穿得正经,但仔细看衣衫下摆处的脏污点点,就足以窥见他的几分性子。
“我听说阿耶今天回来,再加上今日弘文馆休沐,我就……”他拎着个食盒,眨眼间就蹿到了几人面前,眼也不眨就开始辩解。
钟庭波话还没说完,便对上了盯着他的钟知微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咽了口无形的口水,话锋一转:“虽然弘文馆未到休沐日,但庭波实在太想念阿耶了,所以即便翻墙也要特地出来见阿耶一面!”
钟知微还未作出反应,钟三丁就先大笑出声:“哈哈哈,好儿子,不上也罢!上了那么多天还不许歇息歇息呀!今个儿我说了算,今天不去了,明天再说。”
这下一家子才算是齐齐全全,钟家家宴一向是合食,因而一进中堂,钟庭波立即将手里的食盒放上了乌木板足案,献宝一般打开食盒的盖子道:“阿耶!炙牛肉!”
靠着乌木胡椅的钟三丁,立即喜出望外直起身子来,他对着食盒探头道:“儿子,有本事啊!多少年没吃到这一口了,你怎么弄来的?”
钟庭波摊手自得:“那我是你儿子,我有什么弄不到的?!小意思!”
钟袅袅也忙凑了过去叹声道:“哇,阿兄!”
端正坐着的钟知微搁下刚刚端起来的酪浆,抚额又叹起了气,不过一天,几乎快把她一个月的气都要叹完了。
家中无主母,她早早就自觉替亡故的义母担起了府里管事的职责,这么多年下来,阿耶同弟弟妹妹的脾性早已摸得再不能更清楚了,但一些时刻譬如此刻,她还是会禁不住忧愁,这一家子,往后该如何是好?
而叫钟知微发愁的根源,可不知她的所思所想,三人已经拿起筷子聊起来了。
“我不在的这几个月里,京里有什么新鲜事儿嘛?”
“新鲜事儿,那就要数前阵子上巳节曲江池的探花轶事了,阿姐……”
上巳节,曲江池,探花。
这三个词一出,钟知微原本唇角无奈勾出的那抹笑即刻消失了,在钟庭波提及她不想听闻的内容之前,钟知微率先淡声诘问道:“庭波,杀牛要徒一年苦役,你这碟炙牛肉怎么来的?”
钟庭波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他结结巴巴道:“牛是误杀的,按律例,不算有罪的。”
钟知微眉梢微动,又道:“你是怎么杀的?谁能证明你是误杀?找了哪家相熟的食肆做的?你能确定那家食肆不会出卖你?还有……一头牛,就捧回来这一碟子?”
钟庭波低着头,不敢直视钟知微的眼神。
“钟庭波,说话。”钟知微声音渐渐寒起来,钟庭波如同霜打的小白菜一样蔫了,闷声回话,“阿姐,我是吹牛的,我连杀鸡都不敢,我哪儿敢杀牛啊?”
小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是金明远他们家杀的,他跟我打赌,把这碟子炙牛肉输给我了而已。”
“连个鸡和牛都不敢杀,你还好意思说!”钟三丁啧啧称奇,拍着桌子又掐起了腰,似是要训人的架势。
“阿耶,庭波,别闹了!一个朝廷官员,一个弘文馆学子,这样像话吗?”钟知微面带厉色道。
“是,圣人体恤阿耶军中出身救驾有功,不苛求阿耶的仪态,但也不可如此无度。别的不说,就这一碟子炙牛肉,若是有心人借此状告我们将军府,是不是又多了一桩麻烦事?!”
“是不是又多了一桩麻烦事?”钟袅袅隔岸观火,火上浇油般附和上了。
“知微,我一个市井屠户出身的大老粗,谁闲得没事状告我啊。”“对啊,阿姐,我一个没有功名的普通学子,谁盯着我告我啊。”两人还欲反驳,但一对上钟知微睨着他们面无表情的面孔,两人立即屏息收声服了软。
“知微,都怪这小子,阿耶不会了。”“阿姐,庭波错了,下次不敢了。”
认错倒是快,但这些年也没见改过,钟知微摆摆手,不欲再计较了。
另外三个人也不再多言接着用膳,但没过多久,三个脑袋又凑在一起小声叽叽喳喳了起来。
“你阿姐最近,这火气不小啊。我在外面剿着匪呢,不可能是我犯事儿了,交代一下吧,你们谁又犯浑惹她了?”
“阿耶,我怀疑啊,这只是我的怀疑。这就还得说到前几日的上巳节探花宴了,阿姐自那日回来就不对劲。”
……
“还有这茬子事儿,不就一株花,那小子不是给钱了嘛,这就生气了?不过,你阿姐要是真因为这个气了,那我明天就去找那小子去,他老子在鸿胪寺肯定跑不了!”
“阿耶你别急,我听我同窗说,没准那小子对阿姐有意思,才特地整了那一出!”
“我说呢!这就说得通了,那这就不好找他兴师问罪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聊越起劲,原本钟知微对他们的嘀咕还能稍微忍耐,可他们越说到后面越不成个样子,愈来愈大的嘀咕声,钟知微是再也听不下去了,她骤然起身挥袖,头也不回出了中堂。
候在门口的招月急急追了过去,跟着钟知微身后忙道:“娘子,膳总是还要用的呀,你才吃了几口就饱了?你要是真还气着,揽风已经去查过了,那个贺臻……”
“不用说了,我知道他。鸿胪寺卿是他父亲,太子太傅是他祖父。”钟知微步伐不变,冷冷道。
“他们贺氏一族,称得上是簪缨富贵,满门荣光。若单是贺家荣耀这也就罢了,偏生他外祖家却也极显赫。”
“他母亲是已故的洛阳王之女,洛邑郡主,按辈分算,圣人是她母亲的堂兄,贺臻虽无爵位,但真要计较起来,他算是圣人的堂外甥,皇亲国戚,所以他才能如斯猖狂。”
钟知微终是没忍住讥讽了一声:“他也就会投胎这一点数得上上乘了。公子气翩翩,艳逸如朔风,呵,他?我竟不知,京中的人竟是连耳聪目明这点都办不到了。”
好恶分明的话音回荡空荡的廊上,钟知微疾言厉色完毕后,却又一阵哑然自觉失态。
她闭目片刻,再睁开眼睛时,她整个人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听得她沉声道:“现在不是和那个小人计较的时候,叫揽风别把精力耗费在不必要的事情上了,免得多生枝节。我们办正事要紧,过几日的南山围猎,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别再有疏漏。”
第5章
圣人年年寒食节前进行的南山围猎,大小官员皆会参加。
自然不是所有官员都有伴驾的荣耀,只有少数皇亲贵胄、紫袍宠臣才有资格入终南山内部参与皇家围猎,而其他品阶较低的官员及命妇娘子们,能够活动的区域范围则在终南山外围,譬如终南山脚下的樊川一带。
那位马修撰的母亲日日深居简出,短时间内,比起刻意找机会同她会面,倒不如顺水推舟策划一场围猎场内的英雄救美,主动亲自接触那位马修撰。
先前她总还想着,与外男私下会面不慎妥当,因而才拐弯抹角选择先讨马修撰母亲的欢心,可突发意外出了变故,这下顾不了那么多了。
钟知微自认为凭她的美名、姿色和身份,不可能在设计周旋之下,还捕获不了一个白衣出身官阶低微的男人的心。
围猎前一天,阿耶钟三丁早早就入了宫伴驾护卫,而钟知微则在辰时末尾,离了自家永兴坊,自春明门出了上京城。
“娘子,童掌柜前日递来的上一批画作的费用,我已经交由揽风去打点猎场了,倘若剩下有结余,婢子清点完毕后再充入娘子的私库。”行驶的奚车上,招月一面同钟知微说话,一面整理桌案上的白瓷茶盏。
“路上比不得府里,煎不得茶,娘子现在用些熟水吗?”招月拎起白瓷茶壶,歪头望向正坐在纹花茵席上的钟知微问道。
钟知微手中书页未合,她略微抬头,还不等她回话,平稳行进的奚车倏忽晃动一下停住了,车内的主仆二人对视一眼,招月随即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推开车门出去了。
不知怎么的,外面静了一刻,招月同揽风声音压得很低,两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清究竟聊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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