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臻托腮的姿势不变,他略一迟疑,好似思索了一瞬便接着道:“唔,大理寺的鞭子又不认得我是谁,用刑的时候都是一视同仁的,生死一线之间,想的事情多得是,想到这些有什么稀奇的?”
“譬如?”钟知微望着贺臻的视线并无波澜。
贺臻抬眸回望她,扬唇竟有调笑之态:“譬如……我好歹还是贺家这一脉仅剩的血脉,我要是死了,我阿娘阿耶估摸着也再是生不出来其他弟弟妹妹的了,倘若我的夫人是平康坊的姐姐们,只怕我的孩子都能下地跑了,哪还用担心贺家的血脉会断?”
钟知微闻声笑着回道:“这么说来,是我的不是了?”
她弯眸扬唇,远看笑得自然,但只有贴近了两步以内,才能辨明她眼底并无笑意,而贺臻所在的位置,恰在三步开外。
她面上的笑意,和她言语之中的嘲弄,叫贺臻勾起的唇角僵了一瞬。
不过一瞬,贺臻恢复如常,他仍旧是那副不着调的散漫模样,开口模棱两可,似是根本没把钟知微的话过心:“谁知道呢?也许是,也许不是吧。”
“但这生死一线,大彻大悟,贺某确实想得透彻,我和钟娘子诚然不是一路人,眼下既有这等天赐良机,自是早早分离,各奔东西的好,否则去了幽州那鸟不拉屎的地界,还得与钟娘子捆绑在一处,吓跑了我其他桃花,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钟知微似笑非笑接着问道:“所以为了方便贺郎君在幽州的姻缘,得赶紧让我把位置腾出来?”
“钟娘子果然聪慧。”贺臻旋即轻轻拍掌做认同状,“贪生怕死、沽名钓誉、一无是处、蝇营狗苟,某不过就是扶不上墙的一团烂泥,实在是配不上钟娘子,这活一日算一日,人生不过酒色财气,我也懒得折腾其他有的没的了。”
“钟娘子若无意见,那此事就这么定了?我现在写和离书也行。”贺臻起身下床,他仍未病愈,便就赤足踏上地面,信步走至了内室桌案前。
他全程并未再看钟知微,自然也就瞧不见,当他自贬自辱时,她所维持的那张泰然平静面孔的丝丝崩裂。
钟知微立在原地分毫未动,贺臻自她身边而过时,他的衣摆轻轻擦过钟知微的手腕,让她的手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她静默着感知着他的一举一动,当贺臻立在桌案前,抬手捏起笔的那一刻,对着他背身而立的钟知微终于开口道:“贺臻,我只说一遍,今日天色好,我不想同你争吵,你把你方才所说的话收回去,我也就当从没听过。”
所有的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在这一刻,都好似化作了梦幻泡影。
贺臻握着笔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忽然说不出话来,也许一切只是一场梦呢?梦醒之后,上京城还是那个上京城,他既不必去幽州,也不必同钟知微和离,他们还是吵吵闹闹的那对夫妻,琢磨着今日该去寻哪些乐子,她今日的确还不心悦他,可时日还长,她总有一日会心悦他。
但在牢狱之内新旧叠加留下的伤口还未痊愈,新长的肉发痒,溃烂的伤发疼,层层叠叠的疼和痒,无一不提醒着他,这就是现实。
他的过失,不该拖着她一同下坠,前路难,多崎道,他不愿再成为任何人的拖累和责难。
贺臻手中的笔在纸背上晕出不成样子的墨迹,他抬手换了一张纸,垂眸淡声笑着开口道:“钟娘子别开玩笑了,说过的话,覆水难收,贺臻今日所言,句句发自肺腑,钟娘子又不是大罗金仙,怎么可能收得回去?”
贺臻话音终止的那一刻,同时响起的,是“砰”的一声激烈的门响,女郎衣衫单薄,头也不回便就踏进了尚未完全融化的雪地里。
明月轩还未洒扫,半融的雪混着落叶,踩起来咯吱咯吱地响,不过几步,女郎的鞋袜便就湿透了,最是爱洁的小娘子,踏进雪水交融的泥地里,连带衣摆都沾染上了一层脏污,但她步子却仍旧没有丝毫放缓,仿若恨不得立即消失在这烂透了的地方一般果决。
女郎远去的身影愈来愈小,当她的影子完全消失在视线之中时,贺臻垂下头,重又望向手中的毛笔,可他兀自立了很久,都没有动作。
直至吵吵嚷嚷的文瑄奔来报信:“郎君,你昨日才回来,怎么娘子……娘子她……今日就带着招月揽风回永兴坊去了啊?!”
贺臻终于动起笔来,他眸底忽隐忽现的光全然褪去,只余下一片肃然的黑,他一字一顿,了无生气:“让她去。”
钟知微回永兴坊的第一日,钟家人什么都没敢问;钟知微回永兴坊的第二日,她听见阿耶私下同弟弟妹妹讨论,贺臻要往幽州去一事;钟知微回永兴坊的第三日,性子急躁的钟袅袅悄悄替家人来打探,她是否有意与贺臻和离,而她什么都没说,以冷冷的眼光吓退了妹妹,以及躲在暗处窥探的弟弟和阿耶。
此后,钟家上下再也不在她面前提贺臻、贺家,连同善和坊,仿若贺家从未存在过,而钟知微也不是贺家的夫人一般。
他们不提,善和坊也未有人寻来,一来二去,音讯全断,粉饰太平,这样的日子,一晃就是十日。
一场雪过后几场雨,刺骨冬冽便就化作了料峭春寒,钟知微于院内廊下听雨时,再度听见贺臻的名字,只觉得恍如隔世。
“你和贺臻吵架了?”清甜女声自身后传来,钟知微愣神一刻,才回身望去,来人熟悉尊贵,即便是于官员宅邸,她身后除去侍婢外,也还是缀了数位禁军看护。
娇俏鲜妍的小娘子,正当待嫁的李栖迟,数月不见,永福公主的面容并无多少改变,但观她周身却好似沉稳了许多。
不过这份若有似无的沉稳只是一闪而过,旋即李栖迟便就重又活泼欢愉起来:“是我要他们不要通传的,我想给钟姐姐一个惊喜吗?怎么样,钟家姐姐,是不是吓到了?!”
此刻再见李栖迟,钟知微只觉得百感交集,少女的瞳孔仍旧清白澄澈,但这世上的是是非非,却叫钟知微只能涩然回话:“公主,怎么会来此处?”
“之前是不能来,但是现在不一样啦!我要出嫁了,出嫁了呢,就有自由了!父皇特许我出嫁之前,行动自由呢!钟姐姐,我现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乌苏凶险,这一嫁不亚于入虎窟狼窝,却被李栖迟说得无比轻松,甚至还带了许多好处。
傻总是也有傻的好处的,钟知微喉间的涩然稍稍淡了些许。
她凝目细细打量起了面前的小娘子,许是成年了要出嫁的缘故,李栖迟原先不施粉黛,今日出门却抹了妆粉,这妆粉为她添色,也显得她成熟了些,不过她右边额角的妆粉不知何处,敷得格外厚。
钟知微的视线不自觉凝在了她的右额,还不待她细看,李栖迟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猛然动起来,扑到钟知微身侧,忙道:“我今日来,是有事情要找钟家姐姐的!”
“第一件事,我想先同钟家姐姐还有贺臻哥哥道歉,阿兄说,你们好像是因为我,才吵架的,阿兄也是因为我现在才哪里都不能去的,我想着,你们那么聪明,你们肯定不会错,所以一定是栖栖错了,栖栖向你们道歉。”
李栖迟出口的话,又叫钟知微一阵哑然,不仅因为她这话的哀叹重量,还因为,这月余,钟知微已然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即便她身后的侍婢禁军,眼观鼻鼻观心,但她却止不住想,事后这话会不会流传到谁人的耳中。
李栖迟顺着钟知微的视线,愣了一愣开怀道:“他们都是好多年前阿兄就派来护卫我的人!他们还要陪我去北边嫁人呢!”
李栖迟这偶然之言,叫钟知微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开了一些,但紧接着李栖迟所言的,又叫她难发一言了。
“对了,还有,第二件事!贺臻哥哥后天不是就要出远门了吗?阿兄还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阿兄出不去也不能去送他,可阿兄又有句话想要带给贺臻哥哥,本来阿兄找的是我,但是我后天要试嫁衣,我也走不开……”
“所以,我想来想去,阿兄让我带给贺臻哥哥的话,我只能找钟家姐姐你帮我带了!”
第66章
纵然李栖迟一番话讲得稍有些颠三倒四, 但并不影响钟知微听懂其意。
贺臻要走了,出发去幽州,道阻且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返京。
钟知微敛眉还未置一词, 李栖迟又活泼补充道:“待到重阳日, 还来就菊花。阿兄让我带的就是这句话, 我记得可牢啦!钟姐姐,你不会不答应我的吧?”
雨声淅淅,不绝于耳,钟知微只沉寂一刻,便就偏头看向身侧的少女,凝声做询:“可否问公主一句, 为何找我?”
李栖迟答话畅快,不假思索就道:“因为我认识的人不多呀, 达雅前几日也回波斯去了,她比贺臻哥哥走得还早呢, 她说什么我们中原比她们波斯还要可怕, 她不想再待在这里, 要回家去找她表兄学本事去了。”
这事钟知微倒是不清楚的,自打她从善和坊出来,便就恢复了出阁前的模样,杂事一概不多过问。
李栖迟话未言完, 她眉眼弯弯,心情似是愉悦得很:“她还说,等她学有所成, 要让我去投奔她呢!本来以为我嫁了人,我肯定是最早能够出去玩的人呢, 结果他们走得都比我早……”
是她痴了,她的言外之意,李栖迟未能听懂,钟知微涌动的心潮,随着李栖迟的絮语彻底平静了下来,她掐着李栖迟停顿的话口,适时道:“公主,抱歉,我不能去。”
“我问公主为何找我,是因为太子殿下这句话,让谁来递都可以。公主的朋友,公主的侍婢,又或者是传信的镖局,这件事让谁来做都一样,太子殿下不会大费周章做这样一件事,所以想来只可能是,有人听闻了我同贺臻最近不甚和睦,因而想出来的撮合法子。”
“谁会做这样的事呢?”钟知微顿了顿,接着道,“公主的这份好意我心领了,但旁人所言非真,我同贺臻之间,并非是因为公主生的矛盾,所以公主的道歉,我受不起,公主也更不必为此感到内疚来撮合我同他。”
话到此处,李栖迟早已蔫了,她似是因为心虚垂下了头,静默了好一会才又可怜兮兮道:“钟家姐姐,你真聪明,这是我从话本里学到的,我想着贺臻哥哥后天就走了,也许让你们见一面,你们就能和好呢?所以就撒了个谎。”
“不过,阿兄真说过这句话的!他告诉我,贺臻哥哥要走的时候,边叹气边说了这句话的。”小娘子的情绪风一阵雨一阵的,见钟知微并未生气,她又买乖似的扯起了她的衣袖,“钟姐姐,你真不去见他呀?他这一走……”
李栖迟的话还未言完,钟知微遍就凉凉打断了她,时隔数十日,不同场景不同地点,钟知微竟回了句相似的话:“让他走就是了。”
李栖迟眨着大眼睛愣愣不再作声了,而钟知微也许是意识到同李栖迟这般言语太过寒凉生硬,她扬唇旋即换了个话题道:“别说他了,聊聊公主你吧。”
“我?我能有什么事啊,婚期推到下个月了,我最近就是待嫁嘛。”钟知微本无意再主动提及和亲一事,但身前面容娇妍的小娘子,主动提起婚约毫无芥蒂,她似是真的心有欢喜、毫不在意。
可……同是发配朔北,贺臻也许还有回来的那一日,但李栖迟这一走,人人皆知,千里之遥,异国他乡,她再回来的可能性,几乎是如同九牛一毛般微乎其微。
年少时还会为赋新词强说愁,但现如今,只能讲得出却道天凉好个秋,这世上的道理,过往先贤早已写尽了,想来真是这样,经历的越多,也就越开不了口。
钟知微情绪倏忽又低落下来,她尚在哀思之中,想一出是一出的李栖迟,忽又躬身歪头贴了过来,一瞬间她放大了的面容浮现在了,正垂首望地的钟知微眼前。
她的眉眼和语调洋溢着少女的懵懂喜悦:“我虽然嫁得远,但是我自由自在啊,等我到时候到了草原,我就天天白天骑马放羊,在草地上滚来滚去,晚上给你们写信,只要钟姐姐,你愿意收我的信,无论你在哪,我都会给你写的!”
世事易变,红颜枯骨,钟知微平生最不愿做承诺,但对上李栖迟的面容,她主动沉声允诺道:“好,只要是你写的信,我收到了就会回。”
她们零零碎碎聊了数个时辰,有时鸡同鸭讲,有时默契相合,但都未再提及贺臻。
由落雨聊到雨止,又到雨丝再密,送李栖迟出贺府时,雨已大得密棉如线,不得有失的公主出行,排场是不必多言大,单是车后护送的禁军便就列作了好几排,而李栖迟坐在车驾内,笑着同她作别。
车驾启动时,原打算扭身而去的钟知微,回身又望了最后一眼,那远远一眼,叫她步子微僵,雨幕之中,她所望见的李栖迟,竟是神色复杂的,而那复杂的底色,不像艳丽的喜悦,更似灰白的晦涩。
可也不过就是一眼,车驾一动,雨幕一闪,那一眼也就滑过了,待到钟知微再望时,李栖迟面上的复杂已消,余下的只有,她平日里干净纯粹的笑颜。
不过眼花而已,钟知微回了她一个笑,直待长长的车驾队伍消失在雨幕中,钟知微返身折返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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