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二人不欢而散,已经过去了整整十日。
她最初避着贺臻,诚然是热血裹心气恼无言,但现在更多的,是经历过知情不能言的忡忡折磨,她至今没有想好该要如何面对贺臻,正如她至今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战事一般。
今日城内落了雨,雨声沥沥,呼出的气好似都湿乎乎的,北地之内是不是都在下雨呢?若灵州也落雨,那战局中的将士百姓,该是很难受的。
钟知微撑一把油纸小伞,她脑中神思发散想得飘渺,身子却缓步而行落于实际出了棣华书院。
她走得没有目标亦没有头绪,直至入了清水巷,望见了熟悉的羊汤铺子,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行到了此处。
贺臻该就在院内,离她不过半条巷子之遥,还要往前走吗?见了说什么呢?她原谅他了这类的话吗?可她并未真正责怪过他……
身未动寸步,心已过千山。
钟知微在巷口站了许久,亦静默了许久,直至雨势骤大,溅起的水花打湿她的裙摆。
衣衫脏污了,回去换件衫子,总该是合情合理的,这般说服了自己后,钟知微这才抬步走进了巷中。
刚一靠近小院,她就愣了一下,因为院门敞开着半扇,正被风雨吹得吱呀作响,即便这院子里的贵重物件都是搬不走的,可贺臻这样也属实是粗心大意了。
钟知微心里叹了声,继而迈步入了院中,她入院时的动静不算大,但还是惊起了廊下躲雨的数只鸟雀,鸟雀们迎着雨水振翅而飞。
钟知微循声抬头,由远至近,她的视线也顺势回落在了院内的梨树树梢上。
原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却叫她一瞬间僵住了身子。
秋风送爽,瓜果尽熟。不过十日未归,院内的香梨已经全都变了颜色了,澄黄色的果皮向阳那面晕了丝丝缕缕的红。
这果熟了没什么骇人的,骇人的是,树上大半的果子都被鸟雀所啄食了,露出了雪白干净的梨肉来。
这树刚结果的时候,贺臻说过,他会看好这棵树,一颗果子都不能叫旁人得去了,当时她曾打趣他,万一圣人在果熟前就把他调回上京了呢?
他当时是怎么回的了?是了,他说,那就加个限定词,除非他不在幽州了,那就另当别论。
钟知微抛了手中的油纸伞,忽然抬步奔了起来。
不过几步远的路程,却好似被风雨拉长了许多,钟知微推开正房房门,迎接她的,是一室寂寥。
北地风沙多,几日没人住的屋子,自门缝窗隙处便会堆出薄薄的一层灰来,桌案镇纸下压了一张字条,上面的墨迹已干了许久了。
“往援灵州,勿念。”字条上,只写这六个字。
这六个字称不上是信,字迹全然潦草,只能知晓贺臻书写得匆忙,其余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钟知微忽然回忆起了,七日前,他去书院寻她那日。
她那天没给他开门,他们之间一句话都没说,也没相见。
不,准确来说,是他没见到她,但她见着他了。她站在楼上窗边,其实窥见了他自院中而去的身影,但在他扭身回首前,她又扭身躲到了那扇窗棂之后罢了。
喉间干干涩涩的,跟吃了涩柿子似的,满口生涩发苦。
如果她知道,他那日要往灵州去……但,千金难买早知道。
院外雨势骤大,豆大的雨珠打得人心乱,灵州不比幽州,钟知微不会也不能往那儿去,不是她贪生怕死,而是战时不比其他时候,无论贺臻是因着军机亦或是什么其他理由去的,毫无疑问,他都是去助战的。
钟知微有自知之明,她会的都是文墨功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郎,往战场上跑,还嫌战事不够乱、将士不够累吗?
阴云压天,她能做的,很有限,身在雨中的人,似乎只能等着雨停,廊下又无声无息地聚集起了数只避雨的鸟雀,它们羽毛尽湿飞不动了。
即便熟透了的果实于风雨中轰然坠地了好几颗,使得它们几度受惊,它们却也还是都没能飞起来,而立在一室昏暗之中的女郎,她一贯挺拔如鹤的傲然身姿,远远看着竟有了三分佝偻颓唐。
灵州失守的消息传入幽州,是在四日后,钟知微彼时正在书院内整理藏书。
雨水已褪,时至黄昏,窗棂外的暮色苍茫,映在女郎的衣裙之上,钟知微就站在云纹书梯上,她因着放书抬起的手还未搁下,便就听见了书院内外的喧扰人声。
“节度使战败了!灵州城失守,大军退守到伏羌了!再往后退两个县,就要到我们幽州了!”
“据说北契入城之后烧杀抢掠,杀了半城的人,把灵州城里的河都给染红了!现在灵州的人都逃到我们幽州来了!”
……
“阿耶阿娘,我今日还没有下学呢!你们怎么来了?”
“都什么时候来,还上什么学啊?!我和你阿耶已经把你的行李收拾好了,我们往南走,先去你冀州姨母家,避避风头再说。”
“阿娘,可是……还没得跟夫子师母告假呢……”
男女老少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嘈嘈如骤雨狂风,吵得钟知微于怔然间,忽觉头痛额热。
她之所以没有去刻意打探战事,恰恰是因为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暮色满房,钟知微缓缓放下手,看向了洒进房内的溶溶霞光。
她自觉自己的神智还是清楚的,只是她一时间似乎感知不到自己的肢体,她好似被分割成了两个人,一个她宛如游魂,站在原地一动不能动,而另一个她,则默默从书梯上走了下来。
那个她不但走下了书梯,还走下了楼阁,走入了书院人群中,她听见那个她张口说:“书院即日起休课,复课时间不定,待战事结束再议。”
她看见那个她走出了棣华书院,走出了开阳坊,走到了幽州城门口。
城门口是可想而知的人潮汹涌,灵州的数万流民逃向幽州,幽州亦有惊惶的百姓向中原逃窜。
人来人往,摩肩擦踵,伴着人潮涌入耳内的声音繁杂,小声的啜泣,愤怒的嘶吼,失神的呢喃,麻木的重复,一句一调凝成的众生相,是不用眼睛看,用心听就足以让人心碎的。
但是,她其实也看见了。
她看见了擦肩而过的女童,窝在母亲怀中哭啼不止:“阿娘我疼,你不是说到了幽州就不疼了吗?可是我还是好疼啊。还有阿姐,阿姐在哪里?她睡了这么久还没醒吗,为什么不叫醒她带着她一起?”
她看见了路边的老翁捶打着城墙,与他的妻子争执不休:“你当初为什么要让獾儿去灵州当兵?!都怪你!他年纪还那么小!媳妇都没娶上!”
她看见了出城的车驾内,一个口中振振有词的女郎,止不住地在往外挣扎,又被按了回去:“他说了他回来之后会娶我的,他已经下过聘了,阿耶他不会骗我的,他从来没骗过我,他只是去做生意,他怎么会死了呢?”
她看见了一个锦衣华服的郎君,蓬头垢面坐在地上笑得疯癫:“完了,都完了,我这么多年的身家性命,全都付之一炬了,完了,都完了。”
太多了,她只有一双眼一对耳,看不过来,也听不过来。
往日经历过的图景,又再度在她面前重现了,朝生暮死,人若蜉蝣,钟知微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行在人群中。
“娘子!娘子!知微娘子!”小娘子的声音挤在沸腾的人声之中,自身后传来的时候,钟知微并没有察觉。
她只是自顾自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至身后的那声音越来越近,拉扯住她的衣摆。
钟知微愣愣回头,映入她眼底的,是钟灵珊的面容。
小娘子风尘仆仆似是刚刚入城没多久,面上沉积着的脏污都还未洗净,见钟知微回过头来,她原本故作镇定的面容倏忽崩裂开来,露出了无措惊惶的内里:“娘子,我们家散了,我躲在柜子里,我阿耶阿娘跟其他的叔伯长辈,都死了,大人他,他救了我。”
钟灵珊泫然若泣,话说得颠三倒四,但钟知微却从中寻到了她唯一所能抓住的那一点点关键,她顾不得安慰面前的小娘子,脱口而出的是最浅薄最自私的发问:“贺臻呢?”
第87章
钟知微问完那句话后, 紧接着就抬起了头,她的视线在人群中梭巡,在一张又一张或麻木或倦怠的面孔上划过,她一面找一面出声问:“贺臻呢?他在哪儿?他没跟你在一起吗?他怎么样了?”
钟灵珊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在钟知微灼灼的眸光下, 她渐渐止住了啜泣:“大人把我和另外一个还活着的堂弟送出城后, 他就又回去了,大人让我来找娘子,他现在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此言一出,钟知微原本眼中生出的那一点点光亮,如风过灯熄般刹时缓缓褪去了。
她静默地看着钟灵珊, 一个字也不再开口了。
遽然间,钟知微所想的, 是命运弄人这几个字,若她那日没有遇见唱歌谣的孩童, 若她没有救下钟灵珊, 没有发现这种种牵连, 贺臻是不是就不会去灵州了?
甚至再进一步,若钟灵珊仍旧在周家为奴仆,她也就不必面临生死一线,更不必目睹亲人死在自己身前了。
钟知微忽然又想起了那夜小院中, 贺臻那个无谓凉薄的笑,还有他那句“不是怕,是没意义”……
“娘子, 大人吉人天相……”钟灵珊扯住她的手,欲要行安慰。
“松手。”钟知微冷淡出声, 她对她自己的怨恼,对为人于世的困惑痛楚,全不由自主化在了这一句里,原本平淡的两个字,硬生生显出了百倍的冷酷愤懑。
钟灵珊历经曲折成长至今,对人的感知最是敏感,她自然不会不懂察言观色,因而她原本面上的怯懦委屈,未能出口的诉苦哭泣,这一句过后全都被她自个咽回去了,她怯怯收回手,垂下头沉默了下来。
钟灵珊垂着头哭得无声无息,纤瘦的身子像根折了的翠竹,她的眼泪滴到钟知微手上,湿乎乎的,像雨水。
人在不可抗拒的大雨之下总是极其渺小的,会因为自顾不暇而变得狭隘偏执,会逐渐不再在乎远方的苦难和陌生人的哭声。
钟知微总以为她是不会这样的,她是从早该陨灭的过去中走来的人,她现在所得到的,无论是喜悦是痛苦,都是早已长眠在地下的人再也得不到的。
她不信满天神佛,但她信因果,所以她要活下去,要怀着悲悯之心尽她所能尽的所有,为她自己活着的同时,也为他人活着,这是她自大庸醒来重获新生的那日起,就下定的决心,可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一个活了两辈子几十年的人,竟然和一个不过十多岁年纪,现在还正值满心恐慌悲痛的小姑娘,控制不住情绪发起了脾气。
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钟知微紧紧咬唇,以轻微的痛感告诫提醒自己以维持清醒,她缓缓上前半蹲下来,牵过钟灵珊的手,又递给了她一方巾帕。
钟知微朝她扬唇笑了笑,小娘子怔怔止住泪水,片刻后,她好似想起来什么正事一般,自怀中掏出了一本古书径直递给了钟知微:“娘子,这是我们家的家谱,族长……现在没那么多规矩了,我记着要带给你的。”
在烽火连天的当下而言,过去诚然对钟知微没有那么重要了,但她没有泼钟灵珊凉水的意图,她尽力维持上扬的唇角,自钟灵珊手中,接过了那本古书。
还未翻开,入目就是硕大的六个字——南阳钟氏宗谱。
分代表制的家谱,称得起是一目了然。
钟知微一眼望去,便就顿住了翻页的手,因着这一眼往后,没有什么再往下看的必要了。
第四世,钟仲昌,字茂宗。
第五世,钟知章,字怀珍。
仲昌是她父皇的名字,而怀珍,是她阿兄的字。
阔别百年,寻觅十年,于此情此景下,再度相逢,却并没带来丝毫欢欣。
眼前的小娘子,是阿兄的后人,可阿兄的后人,过得并不如意,被人卖做为奴为婢却不敢声张,甚至现在,他的其他后人,绝大多数都随着战乱的雨水,一道被冲进时代的缝隙里去了,这有什么好欢欣雀跃的呢?
她匆匆看了几眼,就要合上作罢,站在一旁的钟灵珊没看出她的异样来,小娘子带着淡淡兴奋,越过她将书页翻到了开头处的谱序:“娘子你看!”
“盖闻木之有本,水之有源,可见宗族浩繁者,亦必有谱……”
钟知微平静望过去,修纂过程、修订年月、家族渊源传承,乃至迁徙情况,谱序内写了个清楚分明。世代延续至今,可看的很多,但她的视线却只停留在了最初未经修纂过的初序末尾上。
“钟吾既亡矣,汝等勿责己,莫思复国,承之则善。钟氏尚有一人存,则血脉不断,余合该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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