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慕山冷了脸:“你谁?”
“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沈丽华。听说你出来了,怎么都不跟我们说,大家都想给你办酒。”
“你怎么用易秋的电话。”
沈丽华笑了一声,“哦,我们玩游戏呢,易秋输了,我们让她给你打电话,她死活不肯。”
“还她!”
沈丽华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即挑衅,“那你来帮她抢啊。”
易秋的声音传来,“陈慕山,别来。”
那边的电话似乎被谁夺得掉到了地上,马上有穿高跟鞋的人追过去捡,接着陈慕山听到了尤曼灵的声音,“你别来了,这些人喝醉了,想拿你寻开心,这会儿盯着小秋在灌,就想逼她叫你来。”
“你们在哪儿。”
尤曼灵压低了声音,“小秋被灌成那样都没接招,你别来找不痛快。”
“你和张鹏飞在干什么。”
尤曼灵沉默了一下,“沈丽华带了她男人来,人是做翡翠公盘的,我还托着他事。不过你放心,我有分寸。”
“说地方。”
“都说了……”
“说地方!”
第30章 山遮(三)
尤曼灵给陈慕山说的地方,在大洇江边的夜市。
春节期间,玉窝晚上根本打不到车,陈慕山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尤曼灵拖了一张椅子离桌,扶着易秋坐下,易秋被沈丽华灌了整整两瓶子白酒,尤曼灵知道她是有量的,但这会儿看到她醉酒的样子,人也着急了。
张鹏飞走过来,给她递了一杯水和两颗药,“赶紧给小秋吃两颗吧。”
尤曼灵忙接过来,“这什么药,你哪里来的。”
“文柔给的,她怕我喝醉,出来的时候带了一盒,虽然现在吃有点晚了,但有总比没有好。”
尤曼灵看了一眼坐在席上的文柔,“我刚给陈慕山说了地方,他应该快要过来了,你要,不先带你老婆走。”
“你怎么就跟他说了?”
张鹏飞也看了眼自己的老婆这才压着声音说道:“文柔父母走得早,常队是他最亲的人,常队死后,她恨死了杨氏的人,你现在让陈慕山来,你让我怎么办?”
尤曼灵抬起头,“那怎么办,眼看着小秋被沈丽华灌死吗?你知道,沈丽华从小就不喜欢易秋和陈慕山,她今天就是要玩他们两个,陈慕山怎么被玩死我不管,我只管小秋。”
“你就是傻!”
张鹏飞骂她,“小秋抗到现在不打那通电话,不就是护着陈慕山吗?你现在把陈慕山叫来,她才不会谢你。”
“我管不了那么多。”
尤曼灵抬高声音,“今天这个场合,你带了老婆,我也要看沈丽华男人的面子,我们两个都怂了。陈慕山不来,谁帮小秋,我就想看陈慕山咬她沈丽华一口。”
正说着,易秋忍不住干呕了一口。
尤曼灵更急了,“行了,你赶紧带你老婆走吧。”
张鹏飞没办法,只得妥协,然而他还来得及转过头,就听到了陈慕山的声音。
“沈丽华。”
他没说别的,只是叫了一声沈丽华的名字。
在场所有的人都放下了筷子,转头朝他看去。
陈慕山站在一盏路灯下面,顶光从上至下,几乎吞掉了他的上半身,只剩下一个单薄的轮廓。
张鹏飞下意识地朝文柔看去,文柔的头压得很低,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
张鹏飞赶紧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文柔没抬头,只是不轻不重地把他的手拽了下去。
沈丽华站起身,“怎么了,你又想跟小的时候一样,咬我两口?”
陈慕山迈开腿,一直走到大桌前,扫了一眼在坐的人。
都是以前福利院的人,每一个人他都认识,每一个人他都叫得出名字,但没有一个人称得上是他的玩伴。
以前他是易秋养的一条野狗,他只听易秋的话,除了易秋之外,小时候的陈慕山不相信身边任何一个人,包括张鹏飞。
所以,即便福利院的孩子们很多,他也没有朋友。
孩子们都很怕他。虽然他们自己的成长经历已经十分凄惨和极致,他们仍然想象不出,陈慕山是从哪个地狱爬出来的孤鬼。他们怕他的冷漠也怕他的狠戾,所以,在听说他贩毒被抓入狱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为他惋惜,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你把我叫来做什么,单纯想报复我,你直接去大江南点我就好,我十八号技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顾客就是上帝,你就是我妈。”
“你……”
沈丽华的脸一下子被他气红了,周围的人却被这句“你就是我妈”给逗笑了。
陈慕山都目光仍然定在沈丽华身上,“怎么样,等年过完约个时间,我给你推荐我擅长的项目。”
沈丽华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你是不是坐牢做疯了。”
“坐牢怎么了?”
陈慕山看着他,“我是劳改犯,出来自食其力,哪里疯了。”
他说得离谱,沈丽华生怕自己的男人误会,有气又不能在陈慕山这等“没皮没脸”的态度里撒出来。正不知道该怎么接,角落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是不是觉得你挺得意的。”
张鹏飞一愣,这句话是文柔说的。
陈慕山也怔了怔。
这个女人一直低着头,他将才竟然没有注意到她。
对文柔,陈慕山的情绪有些复杂。
文柔是常江海同母异父的妹妹,由于年纪差得很多,常江海对这个妹妹疼爱得不得了,文柔认识张鹏飞,也是由于常江海的缘故。两个人谈恋爱的时候,常江海极力反对,几乎暴跳如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线缉毒警察的危险,但是,拗不过自己的妹妹,他最后还是妥协了。
常江海不止一次跟陈慕山提过自己的这个妹妹,甚至用易秋做过类比。
他说:“人活着,谁还没个想保护的,一生都放不下的人呢。你有易秋,你应该懂的。”
“我不懂。”
陈慕山僵硬地反驳常江海,“我没有放不下易秋,只是她说什么我听什么。”
常江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心里是有缺陷的。”
“什么缺陷。”
常江海没明说。
“慢慢来,你会懂的。”
至今陈慕山也不是很懂,只是常江海死在他眼前,而他冒着暴露的危险也没能把他救回来,那么对于他的妹妹,他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呢。
陈慕山想不明白,他转向文柔。
“我怎么得意了?”
文柔抬起头,“坐牢你很得意吗?”
她说完,推开张鹏飞站起来,“贩毒你很得意吗?害死那么多人你很得意吗?”
张鹏飞试图拽住她,却被文柔转身呵斥了一句,“你别拉我!”
说完,她撑着狼藉的桌面,看向陈慕山,“你这个人就像没有良知一样,张鹏飞以前是一线缉毒警,易秋的父亲也是牺牲在毒贩手里,我哥哥死在出阳山上。至于我们这些人,不管大家做哪一行,挣得钱多还是钱少,没有一个人,会自甘堕落,去沾那东西。只有你!只有你陈慕山!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凭什么他们都死了,你还活着!”
陈慕山无法和她共情,所以也找不到一种合适的态度来面对她,但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替他想明白了,有几个男生张了口,“今天上午去医院看江姨,江姨又提起了你,其实说实在的,陈慕山,你真的不配。”
“我不配什么了?”
陈慕山反问,“你们也挺有意思的,口口声声称小秋的父亲是英雄,为了我把叫过来,让你们骂,让你们玩,你们把小秋灌成那样,玩我就那么开心?”
他说着,再次转向文柔,“我是犯罪了,该判的法院已经判了,两年多的牢我坐了三年,你们还要我怎么样?给各位磕一个,我丢福利院的脸了?行啊,我现在就可以磕了,磕了你沈丽华,把灌小秋的酒都喝了,你文柔把刚才的话吃回去。”
他说完,坦然地扫了一遍在场的人,“怎么样,答应吗?答应我就磕了。”
张鹏飞忍无可忍,松开文柔几步跨到陈慕山面前,“陈慕山你能不能走!算我求你!小秋我一定把她送回去。”
陈慕山笑了一声,“张鹏飞,你能送她回去你早就送了。”
张鹏飞哑口无言。
陈慕山接着说道:“你从小就喜欢小秋,结婚了以后你不敢喜欢她了,我在监狱里,想见她一面你都往后掰我,天天拿兄妹情说事,今天怎么样?你老婆在这儿你敢帮她吗?你帮她她能喝成这样?张鹏飞,你算个屁。”
张鹏飞面红耳赤,尤曼灵在旁拍了拍手,“骂得挺好的,张鹏飞,我们两个今儿一个也没支棱起来,他这样说我无言以对,只想给他鼓个掌。”
张鹏飞压低声音,“你还火上浇油。”
“可是他得真的没说错,我们的确没照顾好小秋。”
尤曼灵说完,突然也释怀了,“算了,公盘生意谁爱做谁做吧,沈丽华,同为女人我不想骂你,但今天这个局是我组的,我可以请你和你男人滚。”
沈丽华愣在原地,她虽然生气,但她并不敢惹尤曼灵。
尤曼灵扶直易秋的背。
易秋喝的酒不是什么好酒,这会儿酒劲儿一股脑全部上来了,不断地冲顶着她的头顶,易秋觉得头上像是有人拿针在扎,她并不是很难受,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想哭。
尤曼灵低头喊她,“小秋,还行不行,不行我送你去医院。”
易秋摆了摆手,抬起头朝陈慕山看去,“陈慕山……”
陈慕山听到她的声音,侧过了头。
她脸红得厉害,眼睛里也有一些血丝,不知道为什么,陈慕山觉得,此时此刻的易秋,才是真实的易秋。在这样的易秋面前,他好像也不用演了。
“叫我干什么。”
“陈慕山啊……”
她又叫了他一声,“你……到底去干什么了……”
“我来接你回去。”
她用的是“去”,陈慕山答的是“来。”
阴差阳错的一次相互坦诚,当下,两个人都没有清醒得意识过来。
“你不听我话,说了让你别来,你还……来。”
“对不起,我错了。”
“不是……这一句……不说对不起好不好……陈慕山……你不是狗……你是个人……”
陈慕山无奈地笑了笑,醉成这个样子的易秋,还在跟他纠结人和狗的问题。
他索性不说话了,走到易秋身边,像小的时候一样,弯腰把她背起来。
“去哪儿……”
“回家。”
第31章 山遮(四)
易秋的车停在江堤后面的一个无灯的停车场。
此时她已经醉得没了神智,陈慕山在停车场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她的车。
“小秋,给点力,车你到底停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哪里……”
她在陈慕山背上答非所问,陈慕山被迫停下脚步,侧头看向靠在他肩上的那张脸,“易秋,你是不是故意的。”
易秋没有说话,她有些难受地“哼”了一声,把头偏了过去。
到了晚上,人总是很疲倦。陈慕山一路走过来,身上已经冒出了汗。
好在江上有风来,一下子吹冷了他的皮肤,他背着易秋,抬头望向江堤后的奔流不息的大洇江,漆黑的江面上有零星的烟火,爆裂声也很伶仃,甚至像是江风里呜咽。
人是不能回忆的,尤其是在这一场咋暖还寒的冷风里。
没有谁能做另外一个人,一辈子的守护者,甚至没有两个人,可以永远在一个时空里生活。即便易秋曾经说过的话,她曾经拥有的思想,羁绊陈慕山至今为止的生命,但她还是离开过陈慕山。
留下一段看似做作的文本——她想出生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然后,她就去了很遥远的地方,逼着他独立又孤独地去思考和践行。
他还是易秋的小狗吗?
其实早就不是了。
不然他也不用演,不用装得那样可怜。
不然他也不用拼着被集团处决,也要在出阳山上救下张鹏飞,冒着再次暴露的风险,也要救回警方的卧底张寒。
至此,作为一个线人,或者说一个无名的卧底,他已经很成熟了。
他还要在易秋面前装一只野狗,他只是不甘心。
他是个容易伤感的人,但他不自知。
此时站在风口里,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但是他记得,他有八年,没有背过易秋了。
于是,陈慕山干脆放弃了找车,把易秋的身子向上托了托,背着她走上了深夜安静的玉窝街道。
相对落后经济和物质,给城市的发展带了限制,却也给长年生活在这里的人,保留下了很多回忆。
那条从大洇江回城里的路一直没有变,路旁的亚热带植物,却比他们小的时候长高了好好多。
陈慕山边走边回忆,不一会儿,就走进了县城中心。
那天是初二,家家户户正团圆,没有父母子女的人才在外面消遣寂寞,而他们有寂寞却消遣不了。
陈慕山背着易秋路过她为自己买牙刷和脸盆的小超市。
超市的灯还亮着,老板仍然坐在电视机前,看重播的春节联欢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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