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演到小品的节目,老板的脸上映着五花八门的电视机光线,他看得很投入,时不时大笑两声。
整条沉默的街上,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陈慕山想买一包烟。
他背着易秋走进店里,老板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就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了电视上,“要买毛巾还是脸盆?”
陈慕山看了看烟柜,又看了看冰柜,“给我一瓶冰水吧。”
老板给他拿了一瓶冰水,看他没有放易秋下来的意思,“你还有手拿?”
陈慕山侧过身,“□□裤兜里就行。”
老板探出身子照他说的做了,然后对他说,“上次还是你背上的女人带你来买牙刷脸盆。”
陈慕山一怔,原来老板记得。
老板看着他错愕的神情,笑了笑,“是不是在想,我怎么会记得。”
陈慕山点了点头。
老板的目光仍然锁在电视机上,“玉窝就这么丁点大,来来往往就这么些人,尤其是你们这种一对儿一对儿的年轻人,一天也看不到两个。”
陈慕山笑笑,没有说话。
“对她好点,别让女人为你喝醉太多次,会遭报应的。”
他说到这里,才把眼睛从电视机上拔了出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慕山和易秋。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说完,又给他塞了一盒喉,“送的,醒酒不错,不用给钱。”
“谢了老板。”
陈慕山道完谢,走出小超市,没走几步,老板就熄了灯。
路上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光源,漆黑一片,但他还是凭着记忆,带易秋回了家。
整栋楼已经没有一盏灯还亮着,陈慕山用易秋包里的钥匙打开门,一直蹲在门口的阿豆立即站起来朝着他一阵狂叫。
陈慕山暂时顾不上狗,他把易秋放在沙发上,帮她脱下鞋子,又扯过沙发的盖毯给她盖上,这才回过头,一把捏住了阿豆的嘴。
“帮个忙,别叫了。”
阿豆挣扎了好几下,陈慕山都没有松手。
狗是慕强的动物,挣脱不成就不会再反抗,反而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朝着陈慕山坐下,目光开始变得无辜,接着,甚至摇起了尾巴。
原来狗真的很会演。
陈慕山想到了一个词,叫物以类聚。
这种自嘲真的很爽。
他松开手,阿豆也不再叫了,乖巧地蹲在陈慕山的脚边,抬头闻了闻易秋的手。
陈慕山找来一张帕子,包住冰冻的矿泉水,用来易秋敷脸,易秋被冰水刺激,顿时叫了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挡,陈慕山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摁回去。“躺好,一会儿就好了。”
说完他索性在易秋腿边坐下,在沙发靠背上给手臂找了个支撑点,好让自己能坚持地久一点。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屏幕亮了,陈慕山低头看了一眼,是刘胖子给他发来的信息。
“初三早上八点,玉窝火车站行李寄存处接四哥,四哥只等一个小时,如果一个小时接不到,你就回来。”
这是走货的暗号,陈慕山没有动,等屏幕自己暗了下去。
明天就是初三,他要出发去大果岭,前路如何,一切都尚未可知。
陈慕山觉得,此时他能如此平静地坐在易秋身边,本身就是一个假象。
一个什么样的假象呢?
一个灵魂虚浮的假象。
陈慕山很想抽一根烟,但在易秋的地方,他还是忍住了。
窗外灯光零星。
易秋翻了个身,脸朝向了陈慕山,她稍稍睁开了一下眼睛,很快又闭上了。
陈慕山问道:“你到底醒没醒?”
易秋没有回答,反而含糊地反问他:“你为什么不来我家过年。”
陈慕山沉默了,然而她却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不来。”
“我不是说过吗?我要去挣钱。”
“去……哪里……”
“不远,后天就回来。”
“陈慕山……”
她又叫出了他的名字,“不要去啊……”
她说完,伸手拽住了陈慕山的袖子。
那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手腕上带着一只白底青的手镯,衬得她皮肤更加细腻无暇。
在这样的皮肤对照下,陈慕山的手就显得不是很好看,于是他捏了个拳头,把自己手藏到了袖子里。
“你不要去啊……”
她重复了一遍,手指抓得更紧了。
有那么一瞬间,陈慕山觉得,易秋好像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或者说,她甚至知道,自己曾经去过哪儿。这种感觉乍来之时,让他感到无比安心和温暖,然而细想下之下,也令陈慕山毛骨悚然。
所以说,易秋也在演吗?
“易秋。”
“嗯……”
“你是不是也在演。”
“演……什么?”
是啊,演什么?
易秋怎么可能知道他在做什么,她怎么可以知道?
陈慕山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耻,谁都希望玫瑰绽放,谁那么变态,希望花烧成灰烬?他拼命遏制住自己的念头。
好在易秋也没再问。
她躺平身体,呼吸逐渐沉重起来。
后半夜了,她终于睡着了。
陈慕山这才放下手里的冰水,看了看躺在地毯上的阿豆。
狗也撑不住了,交叠前爪枕着脑袋,靠在沙发边上,睡得很香甜。
陈慕山从沙发上下来,坐到地毯上,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水,他也有点困,但他不能睡着,他还要趁着天没亮,易秋没醒之前离开。可是,他真的很想在易秋的身边躺一会儿,像小时候那样,躺在她的手能够得着的地方,期待她醒来,可以摸摸他的头。
出阳山上的好多的冷夜,他都是靠着这个回忆撑过来。
趴一会儿吧。
陈慕山如是想,行动却已经先于思想。
等他回过神,他已经在地毯上侧身躺了下来,头顶着阿豆的狗头,阿豆被他侵占了地盘,很不甘心地拱了他一下,陈慕山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指,照着阿豆的狗头弹了回去。
那一夜,陈慕山只眯了半个小时,之后就一直睁着眼,看窗外的天光。
东方终于泛出第一丝红光。
南方的冬天,天亮的也不算太晚。
陈慕山翻了个身,仰面而躺,在这个角度,他看到了易秋垂下来的手,就垂在他的头边,陈慕山伸手,轻轻地把易秋的手托了上去。
然后,他站了起来,阿豆也警觉地站了起来,乖巧地望着陈慕山。
陈慕山低头摸了摸阿豆的头。
“我走了。”
阿豆咧开嘴,歪着头向他吐出舌头,样子很开心,似乎一直在等他说这句话。
陈慕山最后看了一眼易秋,回头对阿豆说:“帮我守着她。”
第32章 绿皮(一)
玉窝火车站,位于玉窝最北面,
背靠出阳山,站在火车站的广场旗台下,一抬头,就能看见出阳山主峰——青蛇峰。
陈慕山在广场上吃牛肉面。
过完年,玉窝的雨水瞬间多了起来,早上八点过,广场上下了一场局部的阵雨,地上湿漉漉的,被来往的旅客踩得十分泥泞。陈慕山吃完面,在面馆里把易秋在医院里买给他的运动鞋换成了一双塑料拖鞋,刚换好刘胖子就撑着伞过来了,“山哥,什么鞋子这么讲究,下个雨就不穿了。”
陈慕山把运动鞋收好,抬头看了刘胖子一眼,随口问道:“老四呢?”
刘胖子听他说出了暗号,随即戒备地看向四周。
“你这个样子太刻意了,稍微有点刑侦经验的人都看得出来你有问题。”
刘胖子的脸一下子红了。
陈慕山继续说道:“直接说吧,我坐下来之前已经把附近扫过了,干净的。”
刘胖子这才坐下来,靠近陈慕山说道:“老四他去前面看兔子洞去了,叫我过来给你送火车票。”
说完,刘胖子从裤兜里取出一张红票,和一只手表。
“这个今天的车票,还有你找钊爷要的表。”
陈慕山接过手表戴在手腕上,刘胖子跟着嘱咐了一句:“老四呢年纪不算大,但毕竟家里重视他,山哥路上还是得多照顾着。”
“行。”
陈慕山收起火车票,“知道了。”
说完付了钱,一口干掉汽水,起身要走。
刘胖子忙道:“走了吗?这还早呢。”
陈慕山摆了摆手,“我去买一包烟,你把我的鞋子带回去放好,我回来拿。”
火车站边上的小超市,物价比城里平均贵一块钱,陈慕山抽出一根哈得门点燃,又把剩下的烟仔细揣好。
这是他每次做事之前,都要准备的东西。
其实以前他并不是有多喜欢抽烟,但哈得门这种“死人烟”又便宜,劲儿又大,能满足他紧绷的神经上所需要的刺激,所以,在出阳山上的那三年,他都离不开这种烟。
后来他被判刑坐牢,每天吃了睡,睡了进厂,过得虽然苦,但神经轻松了,好像自然而然地就戒掉了。
然而此刻,陈慕山蹲在小超市门口,什么也不想干,只想通过手里的烟,把那三年的肢体记忆和心里记忆都找回来,虽然这对他来讲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但这能让他更好地保护自己。
抽完烟,阵雨又来了,旅客开始到处找躲雨的地方,广场一下子全空了,雨水哗啦啦地冲刷着地面,把刚才踩出的泥泞,全部冲洗干净。
陈慕山丢掉烟头,站起身冒雨往广场西面绕过去。
那边是火车站的前墙,刘胖子说的兔子洞就在前墙中段的一个荒废市政工地里面。
实际上,它并不是什么真正的“洞”,而是一个工棚,陈慕山走过去的时候,工棚上的雨布已经被吹飞了,只剩下了一个要倒不倒的木头架子,架子边上是一堆工程废料,陈慕山四下扫了一眼,很快发现了被人挖开过的地方,他走过去,蹲下身,刨开表层的废料,看见了一个被塑料防水布缠着的行李箱。
这是杨钊给他准备的东西,陈慕山几乎能猜到里面有什么。
看到这个箱子,陈慕山心情有些复杂,好的一面是,集团虽然想试他,但没有拿绝境试他,不好一面是,他内心有一个声音,闯个绝境也挺好的,像常江海那样,猛然死了,“功成名就”,一了百了,什么也不用想了。
然而这个念头刚一起来,立即被闯入脑子里的易秋给压了下去。
陈慕山站在雨中拍了拍自己的脸,伸手把箱子提了起来。
工地背后,就是车站的围墙了,陈慕山坐在箱子上,抬头朝围墙上看去。
玉窝是一个小地方,车站也修得很简陋,围墙上的监控不多,前墙中段只有一个镜头,镜头方向是固定,但陈慕山不是很确定镜头的广度有多少,不过这并不算太难处理,只要他离镜头足够远,就基本上能保证,翻墙落地的位置,处在镜头盲区。
此刻他只纠结一个问题,就是要不要就在这个地方,把毒品送入监控的视野。
陈慕山看了一眼被他坐在身下的箱子。
以前,常江海还活着的时候,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其实不能算是经他手流向市场的毒品,尽管他引动了这些东西的流通,但同时,也把它们的去向交代给了常江海。他手里捏着的交易信息,也因此可以称为情报,但是现在不对了。
常江海死了。
“情报”无从谈起,他不可以真的去做一个毒贩,他一定要让这些东西曝露出去。
可是,这里是一个好地方吗?
陈慕山试图清空脑子,权衡一番。
此处暴露毒品,那陈慕山也不用去大果岭了。
然后会怎么样呢,这批毒品肯定超过一千克,如果不自首,集团会处决他第二次,他还能像上次那样逃掉吗?如果自首,那他的后半辈子,就真的要在监狱里过去了。
陈慕山想起昨天晚上发生在大洇江边的事,想起易秋喝醉的脸,想起她的醉话,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不想再次进监狱,他不想在那种地方,以一个囚犯的身份和易秋彼此对着。
其实他自己无所谓,可是易秋……她会难过吧。
再有,如果现在就把货交出去,重开出阳山运毒路线的事也至此与他无关了,那条线如果连他都插不进去,特勤队那还有谁能插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竟然想到了常江海告诉他的那个荒谬的代号——小玫瑰。
然而这三个字也只是没有由头的一闪而过。
陈慕山站起身,暂时有了决定。
至少,他要把这批东西带上车,至于如何把这批货交出去,或者如何把情报送出去,陈慕山真的还没有想好。
陈慕山在围墙上大概目测了一个着力位置,拿起手边的一根断了的钢筋,在着力位上掏了一个凹洞,然后把箱子提手挂在自己的手腕上,一手抠住着力位,猛地向上一撑,随即松开着力位,借着惯性把身体抬高,另外一只手稳稳抓住了围墙顶,而后脚踩着力位再一蹬,轻松地把他整个人和手腕上的箱子,一起都送上了围墙顶。
接着陈慕山翻下围墙,围墙后面,就已经是玉窝站唯一的一条火车轨道了。
站台在左边,陈慕山避开监控,走道站台后面,从卫生间的窗户里,翻进了卫生间,迅速找了一个隔间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他给自己留了余地,没有继续走动,而是站在隔间里面等了半个小时,确定站台没有出动人来搜找他,才把行李箱打横放在地上,扯开防水的塑料布,把箱子打开。
车站的卫生间味道很难闻,十分影响陈慕山的嗅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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