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不是一直在说,怎么嫂子生了孩子也不告诉你吗?说来惭愧,你嫂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了,为了她好,我们不能生育。你还记得杨于波吧,跟我们一起从山里出来,结果走上绝路的那个人,去年,他逃去了缅甸,再也没回来,他家里的老婆就跑了,留下个小丫头只有一个月,本来我已经把她交给江惠仪了,但是,后来你嫂子看她可怜,决定养了她。我和你嫂子都不想让她知道,他爸爸是个毒贩。刚好,你嫂子前大半年去老家治病了,我就跟外人说,这孩子是我们在老家生的。
你嫂子说,那个小丫头特别好带,白天晚上,一声哭闹都没有。我们都觉得这是缘分,也是我们福报。我们做一线的,都是群不知道明天是生是死的人,有了这个丫头,我还真怕我没命把她养大。不过选择了这个工作,还是要把信念立在心里面,这样行动的时候,心和手才能一样稳。
兄弟,可能等你过来,我就已经有的工作安排了,如果你有空,帮我照顾一下我那个小丫头。对了,我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易秋”。你嫂子喜欢叫她小秋。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让她认你当个干爸,不过到时候过年,你给她的压岁钱就要翻倍。
就写到这里了,玉窝见。
易明路
易秋站在江边读完这一封信,整整十分钟,没有说一句话。
常江海望着大洇江的江面,也沉默了好久。
“小秋。”
易秋浑身一颤,猛地蹲下身抱住了膝盖。
常江海看不见易秋的脸,只能看到她颤抖的肩膀,一时之间,他也不忍心了。
“
“对不起,易明路和江惠仪想要保护你,我也想要保护一个年轻人。他是个线人,没有身份编制,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在为警方做事,可是对于特勤队来说,他的作用,不亚于一个成熟的卧底。小秋,如果有一天,常叔人没了,常叔希望,你可以去找他。这个世上,也许只有你能取信他,保住他,就像当年,你在玉窝的街上,保下他一样。”
回忆至此,易秋脱口而出,“我知道他是卧底……”
一语双光,肖秉承显然只听到了第一层意思,他没有让易秋说完,他不自觉地回忆了起了很多轮廓尖锐的场景,多年来挥之不去,此刻又穿越几十年时光不断闪回眼前,他无法再保持语调从容,却也不想在这个女人面前过于失态。
“我问你他怎么死的?”
易秋低头沉默。
肖秉承看着易秋的眼睛,“说不出来了吧。”
“是,对不起,我不想冒犯他。”
“你说话别这么滴水不漏,你现在没坐在审讯室里,你现在顶着易名路女儿的身份坐在我面前,把你那套对付警方的手段给我收起来。”
易秋点了点头,“好,其实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最开始是个很好的卧底,在杨氏集团里一扎三年,暴露之前,他打开了落霞别墅的门,拼死救过自己的战友。后来他带起了玉窝特勤队,最后一次扫荡行动里,他落在杨氏手里,牺牲的特勤队员里,他死得最惨。”
她说道这里顿了顿,肖秉承听着她的声音,手指一点点地抠着栏杆上的铁锈。
易秋轻咳了一声,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我知道就这些,如果,你想要问我,他死之前,杨氏是如何折磨他的,那我……”
“你也不敢想?”
易秋没有否认。
“我告诉你吧,当年特勤队尸体找到以后,火葬场想了好多办法帮他做仪容修复,最后还是没有办法,把他送到追悼会上去,所以他的追悼会上没有遗体!”
第45章 素影(四)
对于易秋来讲,很多场面是不需要渲染,就能感觉到惨烈的,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想打断肖秉承。
她是学医的人,她明白,讲述本来就是一种消解情绪,自愈自恰的过程。在自己这个看似有原罪的人面前,把正义和哀伤的讲述空间留给肖秉承,这比任何安抚的方式都有用。
易秋的沉默,为肖秉承内心多年没有消化的痛苦和恐惧带来出口,他站在走廊上,看向远处的出阳山,绵延无边的山体像一个巨大的屏障,矗立在南方。可是,他也清楚,那不是屏障,那是边境线上,各方必争之地。
万树高耸入云,遮蔽铤而走险的恶,也遮蔽流血牺牲的人。
他害怕那座山,却又觉得,那山上也有某种声音量在召唤,似乎是死去的朋友,兄弟,他们心愿未了,他们不甘心。
“易秋,我也想得很透彻了,在一线缉毒,靠得就是前赴后继的信念,入队第一天,队长就说,干这行没什么道理,就是把自己的命看淡,顶上去,说大一点,是为了背后千千万万的人民顶上去,说浅一点,就是为了把国家人民给的功勋抗上身,顶上去。”
这话是肖秉承很少对人说出来的心声。
诚然,这种话除了战友之间,酒后说说,是不能说给外人听的。这不够大义凌然,也不利于维护特勤队的形象,所以大家心照不宣,即便酒后张口,也不过点到为止。
但是,面对易秋,也许因为她的特别的身份冲淡了肖秉承隐藏在心内的羞耻心,让他说出来的每一句,都坦然而真实。
“大家都是人,不是神,对吧。”
“对。”
易秋只说了这一个字。
肖秉承看了看她的眼睛,她的眼底微微发亮,似乎也在隐忍着什么。
“既然都是人,被开膛破肚就会痛,中了枪就会死。死了以后,功勋在身,惠及子女,这天经地义。对吧”
“对。”
易秋点头。
“所以你以为我们为什么照顾你,你以为张鹏飞尤曼灵为什么要保护你,你以为你的养父母为什么对你好?那是因为,易明路死了,他人没了你知道吗?大家对他的尊重,爱,还有同情没地方表达了,就全部表达到了你的你身上,可是你凭什么?你是他的女儿吗?你觉得公平吗?”
易秋低下头,湿润的头发垂到了她的脸上,她抬起双手捧着脸沉默了好久。
“你说得都对,不公平,我不配得到大家的关爱和照顾。我现在做的这些事情,也不配再被江姨保护,我知道,你觉得江姨是唯一一个知道我身世人,如果她病死了,我就能蒙骗大家一辈子,其实没关系肖叔。”
她松开手,吸了吸鼻子,“我早就知道我自己是谁了,骗了大家这么久,我很抱歉,如果你觉得,我应该接受谴责,回到我自己的位置上去,我就站到鹏飞他们面前,跟他们道歉,告诉他们真相,说实话,我也累了,我不想演了。”
“易秋!”
“你还是叫我小秋吧,不要把那个姓带上。”
“你……”
肖秉承怔了怔,从前亲密称呼,如今竟叫不出口了。
“是不是很为难,或者你随便给我取个什么名字,本来,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她说完,从椅子上站起了身,不再对话。走进宿舍的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第二天早上九点,尤曼灵开了她名下最好的一辆车过来,张扬地停在特勤大队的大门口。
那是一辆黑色保时捷敞篷,整个玉窝就只有一辆,路上骑着改装三轮车买早餐的夫妻,摊子都不管了,也要骑回来看一眼。
“哎哟,这个车好看嘞。”
“大江南女老板的车,能不好看吗?走了走了,咱们再卖八辈子的早餐,也许买得起一个轮胎。”
“也没那么夸张吧……”
尤曼灵没在意路人眼光,她坐在驾驶座上给陈慕打电话,发现他电话打不通,随即又给刘艳琴打了个电话,“喂,你在宿舍吗?”
刘艳琴刚从家里回来,正带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爬楼梯,接到自己老板电话,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在呢在呢,下午就去店里报到。”
“哦,你不用急,我就问一下陈慕山回来了没有。”
刘艳琴看着陈慕山打开的宿舍门,往里面看了一眼,陈慕山正站在阳台上对着镜子搽药。
“他……在呢。”
“站得起来吧。”
“嗯……现在站着呢。”
“行,让他上午上班。”
“啊?上午,吴经理说上午不开店啊。”
尤曼灵打开化妆镜,看了看自己的口红,“其他人不用,就他一个人。让他把制服穿好。现在……”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现在九点半,嗯,十点,十点我到店里要看到他穿制服迎宾,不然这个月工资全扣。”
她说着,看见特勤队的门打开了,易秋一个人,拖着行李箱,正从里面走出来。
“我这边在接人,就这样,挂了。”
“诶……那个尤姐……”
刘艳琴还想再说什么,奈何那边已经果断地挂掉了。
刘艳琴抬起头,看到陈慕山鼻青脸肿地站在自己面前,“师傅回来了,我帮你拿东西。”
说完就扛起了一袋行李。
“那个没事我我…我自己能拿,你怎么了?”
“什么。”
“你脸上身上是怎么弄的。”
“哦。”
陈慕山笑笑,“楼梯上滚下去了。”
“滚下去了?”
“对,但没事,哪也没摔着。你带孩子歇着,我一趟就给你搬上去了。”
刘艳琴连忙拦主他,“算了算了,尤姐让你换了制服,十点以前,去店里上班。”
“不去,别管她那神经病。”
“不去的话,尤姐说这个月工资扣光。”
陈慕山站住脚步,“真行,她这么多产业,她到底懂不懂《劳动法》?”
刘艳琴看着这个满身淤青的年轻人,也觉得尤曼灵过分了一点,“要不,你给尤姐回个电话吧。早上应该也没什么客人。”
陈慕山把所有的行李都捞在自己身上,撇了撇嘴,说了句:“算了。”
特勤大队门口,尤曼灵坐在车上对易秋招手,“这边。”
易秋看见尤曼灵开来的车,忍不住笑了笑,“你怎么把这辆车开来了?”
尤曼灵打开车门,站到车头前面。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丝绒套装,黑色的高跟皮鞋,头发用一个抓夹盘在头顶,粉底服帖,妆面干净。
“来这种地方接你,姐姐我必须开个豪车,让他肖秉承搞清楚,我们小秋是有排面的人。”
易秋笑了,这么几天,她还是第一次由衷地笑出来,“你不是说这是你婚车?”
“结屁的婚,我的遗产以后都给你和小童童,上来吧。”
她说完,帮易秋打开副驾。
易秋看着副驾上放着的一套衣服和鞋子,抬头问尤曼灵,“你不先骂我一顿。”
“骂你有用吗?”
尤曼灵把她推到副驾上坐好,自己坐进驾驶位,抬手扣上头顶的化妆镜,偏头对易秋说,“谁叫你是我家小秋呢,我家小秋就算是把人兰博基尼给撞了,我该肉疼肉疼,该赔还是得去赔啊。是吧。”
易秋点了点头,“是,谁叫我尤姐有钱呢。”
尤曼灵发动了车子,“去吃早饭。”
易秋摇了摇头,“吃过了,我想回家,阿豆还在家里,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放心吧,你楼上的邻居帮你看得很好,我过来之前,找人过去带他出去遛了,顺便请了个做卫生的阿姨帮你大扫除,你就先别回去添乱了。”
易秋无奈地笑笑,“你在我家入股了是吗?”
“算是吧,不吃饭就算了,去我店里吧,最好的房间开给你,里面有按摩浴缸,你好好泡一个澡,在我那儿睡一会儿,睡醒了晚上带你出去吃饭。”
“还是姐妹好。”
易秋说完,把头靠在了尤曼灵的肩膀上。
尤曼灵握着方向盘,侧头看着易秋的脸。她没有化妆,全素的脸上能看到真实的皮肤底色,头发看起来也只是用梳子梳顺了,披在头上过于服帖。人虽然还强撑精神,但也掩不住疲态。
尤曼灵任凭她靠着,沉默了一阵,才开口说道:“也挺有意思的,同样是接人,张鹏飞在车站把陈慕山揍成了猪头。”
“他没还手吧。”
尤曼灵点了点头,“还真没有。”
“嗯。”
“你教了他?”
“你怎么知道。”
尤曼灵笑了一声,“我还不了解你们,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二次看那个人被人摁着打。”
易秋睁开眼睛,“第二次?”
尤曼灵拍了拍方向盘,“你忘了?第一次还是和鹏飞,不过是在福利院里,两个人打架,你吼了他一句,他就停手了,结果被张鹏飞骑在地上打。”
尤曼灵说着说着,笑出了声,“哎,你说说,你当时怎么就把他捡回来了呢,当时他穿得破破烂烂的,脖子拴着的铁链子那么吓人,小秋,你就不害怕吗?”
第46章 素影(五)
“小的时候什么都不懂,看着带着狗链的就以为是只狗。”
易秋回答的很坦诚,“对了尤姐。”
“嗯?”
易秋侧头看向尤曼灵,“你觉得人有权力,驯服另外一个人吗?”
尤曼灵怔了怔。
她是一个生意人,一个没有婚姻和子女的纯纯粹粹的生意人,这样的问题对她来说过于观念化,不商业,也不日常,没什么太大的现实价值,尤曼灵从来没有想过。不过,毕竟问她的人是易秋,尤曼灵还是尝试着给了一个自己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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