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结果她愿意吗?
就算她愿意,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会后悔吗?
他本就不那么喜欢她,多年后因壮志难酬,回想起当初就是因为她而失去前程,他会怪她吗?会怪他们的孩子吗?
谁也料不到,而她,她不想去承受那样的结果。
早知如此,那天她又何必去找他,又何必留在那里,老天又何必让她怀上这个孩子?
难不成,孩子的到来就是为了未见人世就死去?
她犯了什么错,她的孩子又犯了什么错,要承受这老天的戏弄?
她坐在屋中,任泪水流淌,眼睛通红,不知何时太阳东升,又不知何时太阳西落,随后乌云密布,天下起雨。
雨打梧桐叶,沙沙作响,凉风从窗外飘进来,让她想起那日她在他房中,梅香在身旁缭绕,他喝着酒,和她说许多心事。
她仍然不想拿掉孩子,她仍然想……作最后的挣扎。
他能救王相公,能改变那样的朝廷大事,为什么不能保全他们的孩子呢?那也是他的孩子不是吗?说不定他能有办法。
想着这些,她突然有了无限力量,从房中起身,冲出门外。
随后想起天还在下雨,她立刻回身拿了把油伞,木屐也顾不得穿,步子坚定而果决地往清舒阁而去。
她要告诉他这一切,或许,甚至要告诉她,她爱这个孩子,也爱他,她要和他说,那个从安陆过来,对这京城繁华一无所知的乡下姑娘,从第一眼便爱上他,她默默地,苦楚地守望他三年,三年来,这个孩子是她最大的惊喜。
她想求他保住这个孩子,哪怕他这辈子也不再碰她,他抬姨娘,他纳别的妾室,有很多孩子,她都无怨无悔。
陆U回来了,就在房中,正房里燃着灯。
此时的雨和那一晚的雨如此像,只是天更冷了一些,她举着伞,因寒风袭来而缩住身子,出于母亲的天性,她不由自主就将一只手放在了腹下,怕腹中的孩子觉得冷。
正房门开着,房中很安静,似乎只有陆U在里面,连绿绮也不在。
施菀在门槛外站了站,随即收了伞,将伞放在了门边,轻声迈步进去。
陆U果真在里面,甚至就在他那晚坐着的窗边,只是他不是在喝酒,而是在写着什么。
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来,看向她。
施菀停了步子,与之相对而望,不由捏了捏自己袖口的衣料。
她又紧张起来,她和他,好久没见了。
陆U看了她一会儿,问:“怎么了?”
随后又道:“外面还下着雨,找我有事么?”
“我……”施菀深吸了口气,缓步靠近,走到桌边,鼓起勇气道:“我有事和你说。”
“嗯。”他说着,低下头去,继续写着手上的东西。
施菀低头扫一眼,大约能看出是要给皇上的奏疏,里面有新政、恩师王公这样的字眼。
她问:“王相公的事现在如何了?他会平安无事吗?”
“情况仍不明。”陆U说,没有抬头。
施菀又问:“夫君如此替王相公争辩,会得罪如今的赵相吧?那如果,夫君在这时候犯什么错,被他们抓到把柄,是不是很严重?”
陆U抬头看她一眼,问:“是我母亲和你说了什么,让你也来做个说客?如果是的话,那就不必了。”
施菀知道他是误会自己了,立刻解释:“我不是做说客,我只是……”
她斟酌着话语,轻声道:“那天晚上,夫君喝多了酒,说让我留下,我……在这儿待了一夜……”
“其实那天晚上,你在你配的香里放药了是不是?”陆U突然道。
施菀怔住,还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放下笔,抬眼看着她,目光冰冷,带着隐藏的鄙夷与怒火:“就是你曾经放过的,那不堪的淫邪之药?”
她被劈头问住,一时说不出话来,而他则盯着她道:“施菀,为什么同样的事,你要做第二次?你明知我有多厌恶这样!”
他眉毛微竖,如刀峰一般,冷声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可我告诉你,你不会得到。我自认我娶你已是仁至义尽,这是我该做的,也是我唯一会做的,至于其它,我没有义务。我不可能和你相亲相爱,不可能给你凭仗,让你做真正的人上人。
“你在进京那一刻便该知道,就算你嫁进陆家,也只能与我做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跻身名门世家,做上陆家的少夫人,我甚至也答应过会给你孩子,你得到了这些,为何还不能知足,还要来使这些下流手段?你当我陆家是什么,你从前受的又是什么样的教养!”
施菀从未见他发这么大的怒火,他不是那种粗暴无礼的人,就算生气,也只是皱眉冷脸而已,除非怒到极致,才会这样。
她终于明白,他在怪她第二次给他下药。
他觉得她贪得无厌,已经成功嫁入陆家,成了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也得了他的承诺,却还是贪心不足,要丈夫的恩宠,要在陆家爬上更高的地位。
她可以解释,告诉他自己没有,香里根本就没有下药。
可是,她说不出一句话。
让她伤心与惊愕的,不是他误会她,因盛怒而和她说这些话,而是他觉得,他只有在被下药的情况下才会亲近她。
所以,在他心里,他是绝不会碰她的,那是他清醒状态下不可能做出来的事。
她以为他只是不喜欢她,因为不了解而已,等他了解她了,知晓她的心,一定会改观。
但她没想到,他是厌恶她。
就算她做了他三年妻子,就算他们曾一同泛舟采莲,就算他曾在失落时和她倾诉,和她相拥而眠……他也仍是厌恶她,鄙夷她,一点也不想靠近她。
他其实和婆婆、和大嫂她们是一样的,从心底觉得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不可能深交。
原来她的倾心,她的默默痴情,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恬不知耻的打扰。
一瞬间,她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和力量,脸上血色一点点退下去,几乎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如果她告诉他,她不只让他恶心了那一夜,还不巧地有了他的孩子,他会更觉得难受吧。
原来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期待着这孩子,所有人,包括他的亲生父亲,都是不愿意的。
隔了很久,她才用着最后的力气开口道:“我没有在里面放药,虽然以前这样做过,但这一次真的没有。”
她说得很轻,很平静,不像是要竭力为自己辩驳的样子。
陆U一时无话,想了想,再要说什么,却见她已垂下头去,缓缓转身,走出了房间。
他突然想起,她为什么而来,似乎没说?
但她已离去,他也不会去追问她,心想大概是无事,便又低下头来,蘸了墨继续写手上的奏疏。
外面雨还在飘飘洒洒下着,院中不见一个人人影,施菀在雨中独行,头发身上不一会儿就被雨水打湿,她却浑然不觉,仿若行尸走肉般依着记忆中的路线回到疏桐院,呆呆坐到屋中。
水滴从身上淌下,在脚边绽放出一圈水花。
陆U的奏疏写完时,绿绮从厨房提着食盒到房中,将食盒在小桌上放下,问:“门边怎么有把伞?”
陆U抬眼看去,那里果真放着一伞油伞。
是施菀的么?他不认识她那边的伞,但只有她来过,可她走的时候没带走吗?
他看向门外,雨仍在下,似乎并未停过。
若有所思一会儿,并未想明白,绿绮在一旁提醒他用饭,他便不再去想,走到小桌边用饭。
夜深时,雨才渐渐停下。焦妈妈趁着夜黑到疏桐院,听见锦心和几个小丫头在偏房内笑嘻嘻地玩骨牌,便推门进去看了几人一眼,问:“你们家主子呢?”
锦心有些心虚地将桌上骨牌挡了挡,回道:“在房里呢,也没叫人,大概在做针线吧。”
焦妈妈没说什么,往正房而去。
屋内静悄悄的,仿佛没人一样,焦妈妈在明间喊道:“少夫人?”
没人回应,她便又往里走一些,看到施菀静静坐在次间的凳子上。
她问:“少夫人怎么就这样坐着?怎不去里间,这儿有风,冷得很,如今已是深秋了,不比夏日,要注意些才是。”
说完关心地轻抚她的肩,随即吃惊道:“你这衣服怎么是湿的?”
她就着烛光凑近一看,发现她浑身连同头发都是湿的,顿时大骇,连忙道:“怎么回事,你这是怎么了?这么冷的天,还穿着湿衣服,人哪里受得住?别忘了你还还着……”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顿了半天,才又道:“别这样坐着了,让人打些水来,洗个热水澡,换衣服了去躺着吧。”
施菀没说话,焦妈妈又轻声道:“夫人让我来问问,少夫人考虑得怎么样了,事情还是早了得好,省得夜长梦多,走漏风声。”
第20章
施菀木头一样坐着,目光呆滞看着前方,幽幽开口道:“我想好了,就听母亲的,一切,但凭母亲作主。”
“那便好,少夫人能想开,是最好不过,好事多磨,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少夫人别太往心里去,等这段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焦妈妈说。
施菀没回话,焦妈妈自知待着也是无益,像个恶人,便只好道:“那我先去了,少夫人赶紧换了衣服睡吧。”
施菀点点头,似乎证明自己还是个能听话能回应的活人。
焦妈妈想起什么来,又回身说道:“丫头们贪玩,少夫人还是管管,性子不能太温善了,纵得她们越发没了天。”
施菀回道:“我知道了,多谢妈妈提点。”
焦妈妈无奈看看她,叹一声气,离了房间。
雨后的夜阴寒凄冷,房中寂静,不闻一点声音,施菀坐在昏暗的烛光旁,只觉得天地一片黑暗,自己也将被这黑暗吞没。
陆夫人担心儿子的仕途,做事利落又果断,两天内就打点好一切,前去相国寺斋戒祈福。
陆家人皆以为她是劳心陆U的事,也没作他想,施菀作为唯一一个没有孩子的儿媳,陪着一同去服侍也是理所当然。
相国寺是京中有名的大寺庙,平日香火旺盛,游人如织,但相国寺尼僧所在的清雪庵却僻静安逸,适合清修。
清雪庵与相国寺为同门,就在相国寺后山,陆夫人早与庵主说好了,在庵堂中另僻出一间小院来斋戒、礼佛,她带着施菀,身边只留一个焦妈妈,锦衣秋兰等丫鬟都在院外小屋内侯着,平时都少打扰,一副诚心苦修的模样。
施菀的房间就在陆夫人隔壁,小小的一间寮房,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小几,一张桌,便再无其他。
第一日到庵堂,舟车劳顿,先休息了半日,到第二日,集妈妈便过来和她道:“少夫人今日身子怎么样?若是一切无碍,待会儿我便去煎药了?”
施菀点点头,也不说话,人有些木木的。
焦妈妈早已看出,以往她虽沉默而谨慎,但那张脸是美貌柔婉的,那双眼睛更是清澈透亮,露着光芒,现如今,却是一片死灰,脸色苍白无血色,目中早已没了神采。
到底是年轻,没想通吧……
焦妈妈劝说道:“夫人找的大夫肯定是妥当的,药也开得放心,喝下去,会有些疼,但休息半个月便恢复了,不打紧的。”
施菀沉默着没出声。
焦妈妈说:“那我去煎药了。”
施菀“嗯”了一声。
寮房的窗外种着冷杉,这个季节,叶子正大片大片地发黄,秋风一过,便飘飘扬扬落下来,铺了满地,倍显凄凉。
一片叶子从窗外落进来,掉在床边的木几旁,她抱着身子,呆呆看了许久。
一个时辰后,焦妈妈端着药来了。
浓黑如墨,满满一碗,才进屋就飘来一阵药味。
焦妈妈将药放在床边小几上,说道:“少夫人,来喝药吧。”
施菀看着那药,“哇”地一声干呕,又开始害喜。
这么小的胎儿,莫非也有了感觉,知道他的母亲将要拿掉他?
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她又能决定什么呢?
她此刻,连自己活下去的力量都没有了。
焦妈妈在一旁看着她,她伸手端过药碗,看了一会儿,送到唇边,闭上眼微抬手将药往自己喉间灌。
当一口下去之后,后面的药便不再需要勇气了,她放弃了哀痛,放弃了思考,仿佛这具身体不再是自己,铁石心肠地将一切加诸在她身上。
当着焦妈妈的面,她一口也没剩,连药渣也悉数咽下。唇舌间、喉间,连胃里都是苦涩,几乎又要吐出来。
焦妈妈将空碗接过,端了水让她漱口,随后扶她道:“先在床上躺着,我先去送碗,等下难受可以叫我,但不能大声哭喊,让人听到了不好,又是节外生枝。”
施菀点点头,回答:“我知道的。”
焦妈妈便替她盖了被子,拿着碗出去了。
施菀躺在床上,等着药效发作,就好像给自己的孩子喝下一碗毒药,看着他死去。
眼中弥漫住泪水,她一闭眼,两行泪便涌了出来。
这一刻,她恨不得这大夫开错了药,给她的是一碗剧毒断肠草,让她也就此一并去了算了。
一刻之后,腹痛袭来。
最初只是隐隐的感觉,随后便是越来越清晰的痛,就像一把剪刀进了肚子,在里面一通乱剪,将她的肝肠一寸一寸剪断。
她难耐地蜷住身子,缩成一团,冷汗涔涔,咬紧被角,将所有的委屈与痛楚一并咽下。
好疼好疼,原来堕胎药,是这样的药……
身体疼,心也疼。
可她竟不知道能怪谁,能恨谁,想来想去,似乎这一切都是自己自找的。
她缩在被中哭了起来,第一次,很想很想家乡,很想很想爷爷,想死去的爹爹和娘亲。
如果他们在,她就不会来京城,不来京城,就不会遇到陆U,就不会不管不顾嫁入陆家,沦落至此。
或者,三年前是她错了。
当陆爷爷要履行婚约,让她嫁给陆U时,她就不该同意。
这是第一次,她后悔和他相遇,后悔当初的决定。
腹中的疼痛越来越难承受,有热的血液从身下淌出,她几乎能感觉到孩子的离开,终于咬住被子痛哭。
焦妈妈不知做什么去了并没有来,她紧攥着被子,也没去喊焦妈妈或是婆婆,而是忍不住唤了声“爷爷”。
“爷爷……我好疼,好疼……”
她错了,爷爷教她为人本分,她不该不听爷爷的话……异想天开去爱上一个自己够不着的人,以为嫁给他就能接近他。
她本是安陆一个乡下姑娘,就该老老实实,嫁一个实在的农家汉,生在安陆,死在安陆。
是她不自量力,是她痴心妄想,是她自己咎由自取,走到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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